一
“这枪好用吗?”
阮鸣在擦一把美国产的白朗宁突击手枪,孙韵凑上来问。阮鸣不想多说话,点点头,继续擦枪。
“这枪挺旧的了,看上去。”孙韵又跟了一句。
一排人除了一班站岗外都在休息。
“你不饿?”
“不。”孙韵说。
“这枪怎么用?”孙韵又说,申出只手,指指枪。
“去吃点儿东西吧,一会儿还要赶路,没时间吃饭了。”
“还有很远吗?”
“很远。”
“听说你以前常来越南玩儿?”
阮鸣有点儿无奈。他想静静。孙韵是被他们捡来的,他说自己掉队后走迷路了。队长江浩看他可怜昔昔的样子,和付队长李志保商量了一下,把他收留了。
“你多大了?” 江浩问他。
“十九。”
“打过仗嘛?”
“打过。”
“把你部队的番号说一下。”
“干什么?”孙韵没有回答,反问了句。有些话不能随便说。
江浩笑了,叫他归队。
“你照顾他一下。”队长冲阮鸣说。
“是。”
这样阮鸣就被他粘上了。孙韵的话太多了。近乎一排人的突击队大家话都不多,不是纪律不让。这次行动太危险了,都有可能回不来了,这种意识叫人不想说废话。
孙韵感觉到了,拿出块压缩饼干咬了点儿。这东西不好吃。家里的饼干才好吃,又香又脆。好像有人看他,孙韵侧了下脸,是那个年纪和他差不多的战士,他俩不一个班。这个排的人都二十以上了,装备也好,长短枪、匕首都有。
“挺热的。”孙韵凑过去了。
“晚上凉。”高锐说。
“咱俩差不多大吧?我十九,你呢?”
“我也十九,三月份生日。”
“我六月份儿。”
两个人都喜欢乒乓球,说打完仗去赛一场,话到这份儿上,两个人有点儿相见恨晚。
“你是最小的吧?不算我?”孙韵说。
“他们都是老兵了。我精通无线电。”高锐。
孙韵明白了,高锐是技术兵。
休息了半个小时,重新上路了。越南的山路太难走了,到处都是灌木,林内都阴森森的。一、二班轮流开路。三班负责侦察打前站,确定地雷和行走的方向。
行军时不许随便说话,孙韵闭上了嘴,跟着队伍走。他看见口袋扣开了,赶忙看了眼,里头有封给他妈妈的信。沉默时孙韵也有心事,他没有说实话,其实他是个逃兵。五天前才刚进入越南。孙韵也想成为个英雄,他以为他一定行。有太多的偶像在他心里存着,像王二小、刘文学、刘胡兰,他觉得自己也没问题。前天他们班在穿插时走迷了路,叫越南人给包围了,枪炮冷叮一响,孙韵立刻尿了裤子,全身都软了,倦缩在一块石头后头,一动也动不了了。战场上的枪声和爆炸声似乎和训练时的声音都不同。后来有人踢了他一脚,是班长。
“开枪,我毙了你!”惊恐、羞臊中孙韵把枪举出去,胡乱地打了一梭子。刚想申头观察一下,班长一头把他砸翻在地上,孙韵差点儿“妈呀”了。等挣脱出脑袋来,才看见班长睁着眼睛,脑袋上有个洞,正向外流血,班长牺牲了。样子太恐怖了,孙韵吓得一哆嗦,只剩下心脏在狂跳。懵懂中,时间好像停止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发现枪声停了。等咬着牙、壮着胆子抬头观察时,好像战斗已经停止了,再没人打枪了。孙韵又猫了一会儿,终于大着胆子爬出了石头,闪身到了一棵树后头,观察了下。越南人似乎已经撤了。只是一口气还没松过来,眼前的切,叫他浑身冰凉,头皮发麻:四下里都是战友的尸体,十二个人只有他一个人活着。哭叫着,他逐个儿的看了一遍,都死了。瘫在战友身边儿哭的那一刻,孙韵觉得他也应该属于他们中的一个,也该躺在那儿。太阳开始西斜了。尸体开始叫人害怕,好像有的在活动。孙韵做了他最后该坐的,把每个战友的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装进了行军挎包里。大多都是遗书。树丛里有个弹坑,他把战友的尸体拖进了坑里。开始还有些害怕,渐渐地光剩下了累,直至累瘫在地上。极度的疲惫使神经也麻木了,他点了支烟,刚吸了口,冷叮感到他右侧的丛树稞里在动,血液一下子升到了头顶。那一刻,也不知道那儿来的敏捷,他身子后仰的同时已经扣动板击。有什么东西被打中了。等他迂回过去,看见打中是两个十岁左右的越南孩子。一个已经死了,另一个还在倒气儿,随着呼吸的节奏,血沫从胸口的弹洞里流出来。那孩子看着他。孙韵有点儿紧张,长这么大还第一次面对被自己杀掉的人,感觉起来起来即震惊又像做梦。想到有孩子,附近就可能有大人,孙韵赶紧跑了。要是他落在越南人手里,他们得活剥了他皮。第二天中午,就碰见了江浩的突击队。
“都小心点儿!……”一个一个地传下了话来。
眼前是一片密林。一直在走深林的边缘,现在进入丛林了。
二
阮鸣不喜欢这次行动,要是他能作主,他不会叫自己来。往上五代,他家阮盈山那一辈儿是越南人,据说那时越南是中国的仆从国。后来他们怎么成了中国人,谁也说不清了。不过到他这一辈儿,还会讲越南话。阮鸣家就在广西柳州,很多亲戚就在清水住。没打仗前,那些亲戚还常和越南人走动。阮鸣的爷爷和父亲都帮助越南抗美援越过,不仅这样,他爷爷六八年就牺牲在越南了,爷爷开的火车被美国人的炸弹击中了,侧头掉进河里有产生了蒸汽爆炸,尸体至今也没找到。小时候阮鸣常越境到越南走亲戚,对热带雨林很熟悉。或多活少,他参军还是想为爷爷报仇的。现在都变了。阮鸣不懂太多的政治,尽管部队集训时每天都要讲很多越南政府背信弃义,虐待边民的事例,可越南人为什么要和我们反目,几乎不讲。有些话是不能问的。有一天阮鸣去柳州公干时回了趟家,那是一种直觉,似乎要打仗了。
“你二伯死了。”父亲说。是表二伯。阮鸣论不过辈儿来,那些东西太复杂了。阮鸣的脑子里冒出了二伯的女儿阮玉润,大眼睛,高条的身段,越南女孩漂亮全世界都有名。
“怎么死的?”
“冲突时被边防军打死了。”
二伯在种地,收拾地里的庄稼。越南边防军和中国边防军打起来了,二伯被也被扫倒了。
边界每天都在冲突,阮鸣知道。
“这么乱,他怎么还去干活?”
“稻子不弄怎么办?得吃饭呵。”父亲说。
半年后阮鸣所在的部队开到了越南。他们不是第一批进入战场的部队。据说伤亡惨重,进攻的头一个星期,就万余人战死了。大概熟悉雨林吧,在最初的恐慌过去后,阮鸣很快进入了状态。对于杀死越南人似乎也没什么心理上的禁忌,这是战争,没有办法。他只希望这一切能尽快结束。
他打死过两个越南女孩,都十八九岁的样子,她们佯装不问战事,冷不防地从草躲里抽出枪向中国军队扫射,阮鸣反应快,一个前扑,用手枪把俩个女孩都打死了,事后听说他们是姐妹俩。打扫战场时,阮鸣把她俩埋在了一棵木棉树下头。
“越南人也埋吗?”一个新兵问。
阮鸣站在坟前头,由于和美国人常年作战,越南的男人少于女人不少,很多女孩为此参军了。阮鸣不知道阮玉润是否也参军了。他没有回答那新兵的话。有些话不好回答。一年前这俩女孩还是阶级兄弟,现在是敌人。
阮鸣负责打头,他知道怎么在雨林里选择道路。
“都别动!”阮鸣叫了一嗓子。脚步声霎时停下了。一个半雷的丝线在他前头两步远的地方。这种雷是美国人生成的,他们撤退后,都留给了越南人。一但触发了这种雷,它会引爆周边的耳雷,杀伤力很强。穿插行动,死于地雷的伤亡,要占到作战死亡的三分之一。四下观察后,阮鸣上前两步,把引线摘了。
江浩赶上来,问道:“怎么样?”
“我看把队伍拉开距离吧,或者附近会有越南人。”阮鸣说。
分开些走,一但触到雷,也不至于伤亡过大。
搜索前进,他们发现了一个越南人的哨所。岗哨建在树上。越南人把对付美国人的经验都用上了。最初入越作战时,中国军队没有重视对手,遭受了不少损失。狙击手小孙把狙击步枪夹在树的突兀处,扣动了板机。
“扑、扑、扑。……”枪上有消音器。
子弹把竹子打暴了。岗哨里没人。
“都隐蔽!”李志保喊了一嗓子。越南人发现了敌人后,会埋伏起来。李志保遇到过这样的事儿。他们那两个班,被越南人几近包圆了。等死伤无数,冲上去后,只抓住了两个受伤的越南人,其中还有一个四十岁的妇女。
“你们多少人?”李志保比划着把这个意思说给她,一边叫卫生员过来给她包扎一下。
越南妇女咬牙说了句什么,李志保不懂越语。卫生员像是听明白了,只是从他表情上看,不像是好话。
“她说什么?”
“妈的,骂咱们是中国鬼子。”
李志保还没说话,打扫战场的战士报告:“报告,牺牲了六人两个重伤,二个轻伤。”
一个小伏击,损失成这样。李志保叫卫生员把纱布扯下来,去包扎自己人,又叫两个战士把那妇女捆到了树上。妇女腹部伤口的血在不断地往下流,流完血她就会抽搐而死的。
李志保那声“都隐蔽!”刚说完,越南人就朝这边射击过来。一颗子弹带着风声,从阮鸣耳朵边儿飞过去了,连弹头的灼热都感到了,不害怕是假的,近乎本能地出了身冷汗。参加战斗多了,经验也多了,就地倒下的同时,手里的枪已经扫射出去了。一个越南人从树上掉了下来。响起了两声爆炸声,不像是手榴弹。一阵疾风暴雨般的射击后,一切都静寂了下来。一共三个越南人,二个死了,一个也快不行了,李志保一枪把他打死了。孙韵正在打扫战场,给李志保冷叮的一枪惊得差点儿走了火。不知道是吓着了,还是想掩饰心虚,孙韵给了另一个已经死去的越南人一枪,正打在眼睛上,眼睛被打出了大窟窿,又吓了他一下子。
“该死的!”他骂了句。
江浩的手下,一共死了两个,一个重伤。死了的就死了,重伤的可不好处理。他们还得赶路。那个姓许的战士躲蔽时踩上了地雷,一条腿和右胳膊都被炸掉了。他刚二十岁,喜欢梳头,为这个江浩骂过他。不知道为什么,江浩讨厌小白脸儿。现在小许请求大家打死他,不想活了。一个爱美的人成了这样,怪叫人不好受的。
“他伤的怎么样?”江浩问卫生员。
“如果能立刻送回国内还行,在这儿够呛。”卫生员说。“失血太多了。……”
江浩把党小组的人都召集起来了,四个人开了会,以表决来决定。四只手举起了三只,阮鸣没有举手。队伍重新集合后继续出发了。走了百十米,阮鸣听见了一声闷闷的枪声。他心揪了一下子。他跟小许不错,两个人都喜欢下象棋。他没举手不是因为他不同意这么做,而是感情上的因素。没有别的选择。返回的路太远了,又很难走,至少还得三个战士陪着抬他回去,结果或者踩上地雷或者被越南游击队打死。
有个人从队列里跑了出来,是二班的李树海,方才他要求护送小许回去。从李树海的表情里阮鸣已经知道他要干什么了。
“你们把小许怎么了?”他脸色惨白,想是猜到了结果又不希望听到那是真的。
“如果是你处在小许的情况下,你会怎么样?”
大概知道也不会有别的选择,李树海扭头跟队伍去了。阮鸣看见他哭了。
三十六个人眼下剩下三十三个了。队列调整了一下,分成了四个组,交替掩护。孙韵和高锐分一块儿了,刚才打仗时孙韵很勇敢,高锐说:“你是老战士了呀。”
第一次把生死置之度外,那感觉过后很叫人轻快。孙韵不知道成为一个英雄是否都要经历一个痛苦时刻的,他想今后打仗他不会在害怕了。
“也不是,我觉得我恐怕回不去了。”孙韵说。
“为什么?”高锐不懂,小声问。
“我会死在这儿。”
高锐没话了,他也这么想过。要是他死了,他妈妈会难过的。爸爸去世的早,高锐本来希望照顾好妈妈,自打到了越南,每天都有战友死去,高锐才被回不去的念头缠上了。行军是不叫说话的,高锐加快了脚步。
三
这天晚上,突击队在一个峡谷里宿营了。有条河从峡谷中间流过,河水不深,很清澈。河边上几处越南百姓的竹楼,已经破败没人了。
黄昏前抵达这儿时,王绪东一愣神儿,立刻认出了这地方。七九年第一越境作战时他来过此地。那是他第一次进入真正的战场。部队在攻到河变儿前,一路打下来,不到两个小时,他所在的那个班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看着那条河,河边的树丛。没错就是这儿。想起来那是他入伍以来最遒的日子,枪炮一响,他就小便失禁了。只是现在想起来也不觉得太难为,刚开始打仗的时候都差不多。越南人实在不好对付,他们藏在山洞里,炮击过后他们就溜出来,能打就打,不行了就撤。这是他们的地方,路也熟,加上和美国人打了那么多年仗,经验也多。地雷、狙击,很多战士还没等放一枪就毙命了。
王绪东第一次尿裤子正躲在一个石头后头,欲冲又害怕时,越南人的迫击炮打过来了,队形一下乱了,为找地方藏身,不少人踩上了地雷。到处都是震耳欲龙的爆炸声和被炸到后的惨叫声。一个战士被炸散了,碎了的尸身飞溅到空中,其中一条胳膊落在王绪东的旁边,王绪东“妈呀”了一声,以为是颗炮弹,心想要玩完了,记得脑子里顿时冒出爸妈、妹妹和陈雪的脸,懵懂中陈雪看着他,往他这儿跑。恐慌中,王绪东等着死亡来临,他不知道那一刻会是什么样子。他想到了天国。到这会儿才明白他过去看过的战争片里的美国人打仗前的祈祷没什么可笑了。枪炮一响很多东西都改变了,过去信奉并引以为真理的一些信条都荡然无存了。后来“炸弹”半天没炸,他正琢磨是不是到了天国里,冷叮给排长踢了一叫:“冲锋,我毙了你!”王绪东那一刻彻底懵了,不知道是死是活,只是排长那一脚把他踢了起来,他赶紧抬手,把枪一举,准星也没看,就是一锁子子弹扫了出去,可只枪只响了片刻,排长像个木头桩子,直挺挺的倒了下来,一下子把王绪东砸倒在地上,差点儿砸瘫巴了。等他抹着脸上泥土和汗渍去看怎么回事儿时,见排长仰脸躺在那儿,一颗子弹击中了脑门,枪洞还冒着热气儿呢;排长睁着眼,直勾勾地,已经死了。
王绪东几乎又尿了,吓得胡乱叫喊着。“卫生员!”没有回应,他举目去看,已经没人了。四下里全是战友的尸体。这场面把他吓疯了,弄不清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他浑身抽搐着,疯了般地向越南人的方向射击。三排赶过来支援时,他在拼命的还击。战斗结束后,三排长把王绪东的英勇行为报告了上级。到了打扫战场时,越南人死了十五个,王绪东成了这次战斗的英雄。他跑到无人的角落里痛哭了一场。
愧疚使他变得勇敢了。
一看见那河水,那几幢房子,王绪东脑子里首先冒出了《三国》里的凤雏,凤雏见到一个叫落凤坡的地方就大叫:‘我命休也!” 见到那条河,王绪东心里也生出了凤雏的感觉来了:似乎不太吉利。那儿的树林里有他全班的战友。很多人被炸碎了,残肢就地掩埋了。
不过突击队驻扎的这个晚上这儿距离前言还有一段儿距离,加上前边两个高地上已经被自己的人占领了,眼下这儿算是前言的安全地带。不过还是设置了岗哨。因为越南的游击队是由正规部队分散成许多小组,这些小组往往没有具体的作战计划,唯一的计划就是找到中国部队,进行骚乱和偷袭。他们很适应在热带雨林般的丛林里作战。往往他们白天摸过来,藏在树丛里,到了晚上就摸进营地,或扫射,或投弹。七九年刚进入越南时决大多数部队都被越南人偷袭过,伤亡很大。到后来中国军队晚上只好全趴着,哨兵只要看见移动的目标就开枪,情况才好了一点儿。
王绪东这次是机枪小组长,手下有四个人,是挑出来的。战士孙韵想查看一下树丛,被王绪东一把揪住了。
“别进去!”他这嗓子把一旁的高锐吓了着了,险些卧倒了。
“别进去,我们行动时要绕开这片树林,小心地雷炸着。”
孙韵点着脑袋,退回来了。
队长江浩坐在树下头抽烟。见王绪东过来了,给了他一只。
“这一带我不熟悉、两天能赶到吗?”江浩问。
“没问题吧。”
二十五里的山路,什么交通工具和重武器都没有,做为一次穿插似的的突袭任务江浩和付队长李志保心里都没底儿。穿插就怕走越南的丛林,即难走,又有地雷和竹子排和陷阱。
这次任务是要求突击队在要求的时间内,利用突袭,从后山爬上高地,干掉那儿的越军的一个据点,利用制高点压制512高地的越南守军,为反制老山反攻之敌掩护大部队冲锋。方案是由军区参谋部制定的,代号为“月夜行动”。若是美国人会动用海军陆战队或“三角洲”部队一类做为突击部队,但中国那时候还没有类似的特种部队,便从各个战斗单位抽调了一些已经有了作战经验并且表现不错的指战员成立了一支类似的队伍。这才行动的人员编制也是考虑了综合因素才确定了的。
“如果我们当中的一半人能够活着到达地点,完成任务就没有问题。”王绪东私下曾说。
江浩没有说话。他算是整个参加越战的中国部队的名人。半年前在一次战略做战时,由于某个高干领导的孩子指挥无术,倒至了江浩所在那个营只活下来五个人,江浩发誓要杀了那个那个指挥员,而且他过后真这么做了,只是那一枪打偏了。江浩被警卫抓住摁在地上的时候,那指挥员出了一身冷汗。江浩被关了一通禁闭,其间指挥员被调回北京了,江浩没有被处分,重新回到了部队。由于这件事儿,很多战士都愿意到他手下当兵。
这一晚上还算平静,没有越南人过来偷袭。
拂晓时,五十个队员集合出发了。他们从浅水处过了河,按照既定的路线出发了。王绪东带着十个战士在前头,李志保甸后。一路上都很顺路。在前期打下老山后,虽然越军反功又夺回了一些阵地,但进行骚扰的小股游击队还是少了。中午在一个山坡下,江浩让大家停下来休息一下,吃点儿东西。
“我来过这地方。”王绪东冲江浩说。“当时都尿裤子了。”
他俩是同学,越战后转到了一块儿。开初时部队减员的厉害,不断地合并。
江浩笑了笑,都差不多。战士们已经开始休息了,喝水的喝水,抽烟的抽烟。
“真希望都能再一块儿回去。”江浩说。后天就是八月十五了,大概也因为这个,行动的代号才叫“秋月行动”。每次战斗都要牺牲一些人。部队已经打疯了,现在的策略和刚入越时不同了,开始时还讲“秋毫无犯”,不去伤害老百姓,结果很糟糕,每个老百姓都是战士,他们的亲人都在和中国军队做战,所以杀死中国人成了他们不会推卸的责任。扔手榴弹、防火、投毒,老百姓都干了。现在一旦进入村子,只要有人,通通都抓起来,统一看管,有反抗的,就地处决,不会手软的。
越过这条河就是敌战区了。江浩看着河水。他们得天黑时就过河,白天目标太大了。天快黑下来之前,岗哨抓了个越男女孩,十五、六岁的样子,她躲在树丛里,被一个解手的哨兵发现了。似乎没有武器,但她扎着武装带。江浩叫手下搜索了一下,没有发现有什么情况。树丛里有座坟,女孩好像在祭奠。阮鸣被叫过来审讯这女生。
“你在这儿干什么吗?侦察吗?”
“看我父母,你们看见坟了。”女孩儿似乎并不害怕。
“他们是怎么死的?”
如果是被中国人打死的,她肯定会恨中国人。
“被村主席打死的。”
“为什么?”
“因为他们不恨你们。”
阮鸣看着这女孩。有一些越南老百姓不愿意和中国打仗,抗美援越时有些感情的东西还是留下来了。只是越南人很狡猾,不能轻易相信他们。阮鸣把女孩的话翻译给江浩和李志保他们听。
“问问她河对案村子里的情况。”江浩说。
阮鸣问了,女孩说越南人都在山上的战壕里,村子里每天给他们送饭。
“村里有多少人家?”
“十二户。”
“每天做多少饭?”
“二十份儿。”
阮鸣把问出来的话翻译了一下。大家谁也确定不了她说的是正是假。
“问她越南人的军队离村子多远的路。”李志保说。
阮鸣问了。女孩说穿过村子,在经过一个峡谷,他们在山上。几个人都没说话,用眼光交流了一下,那应该是512高地了。
“你们怎么给他们送饭?”
“每家论留着做,轮流着送,每家一天。”
江浩叫先把女孩带到一边儿去了,他有个新念头。
“你们看可不可以利用一下这女孩?让她给我们带路?”江浩说。
他的意思大家都明白,伪装成送饭的,部队尾随在后头,称越南人不备,伺机夺取阵地。阮鸣没有说话。
“阮鸣,你看呢?”
“不知道她可不可以相信,最好做两手准备。”
重新把女孩带来了,阮鸣把让她带路的事儿一说,越南女孩不吱声了。阮鸣又问了一遍,女孩说:“要是我不带呢?”
阮鸣没有吱声。江浩问:“她说什么?”
“她问要是不带路会怎么样她。”
“告诉她,不带路就枪毙她。” 李志保说。
阮鸣说了,女孩儿半天才点了头。
“她同意了。”
“先把她带下去,给她点儿吃的。”
行动方案很快拟定出来了。李志保和阮鸣带一个组爬后山,接近512高地,江浩带领其他人跟随这个女孩搬成送饭的,这个组分成两个组,王绪东的机枪组随这个女孩一起行动,其它的人隐蔽跟踪。
对女孩又进行了一次询问,女孩说中午他们送一次饭上山。按送饭的时间,阮鸣那个组先动身了,天黑后他们一行十五个人就先过了河。阮鸣过河前嘱咐江浩盯住那个女孩,别叫她离开视线。
大家最好握了手,什么话也没说,都在眼神里了。
孙韵和高锐进阮鸣这个组了。明天就是中秋了,月亮很亮,但不太圆。过了河,绕过村子,温度不凉不热,行军到很舒服。下半夜三点多时,他们到达了521高地的山角下。山比以为的和地图上的感觉要高。大家都进入隐蔽状态。阮鸣观察了一下,找了个相对好攀登的地方,开始往上爬。他先上去,往下放绳子,大家再上。还得找个易于隐蔽的地方,高度也得合适,即不能被发现,又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进入阵地。大半个小时后阮鸣开始拉绳子,高锐第二个上来了,跟着是孙韵。几步外有块突兀的树杆,两个人攀缘过去。不能聚集在一块儿,那样不利于隐蔽。俩人提心吊胆地爬过去后,才发现那地方不错,刚好能躲两个人,头顶上凸出块石头来,上头掉下东西都杂不着他们,只是天亮突击时,他们得先爬上石头才能上山。
附近也没什么更合适的地方了。
“就在这儿吧。”孙韵说。
天亮前突击小组的人全部上来并隐蔽好了。
高锐卷索在石头下。
白天够人受的,太阳一出来,开始烤人。但在越南作战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湿地潜伏才吓人,越南的蚂甸真正是叫人恐怖,那家伙不知不觉钻到你肉里头去吸你的血。二个月前他们攻下了一个村子,发现了被越南人俘获的一个女兵,她被赤身裸体地绑在一棵树上,乳房里爬满了蚂甸,双乳又红又种。越南人让蚂甸钻进女兵的乳房里,再用皮带把蚂甸抽出来,然后再叫它们往里钻。女兵的下身里也是,发现她时,人已经死了。大家都哭了。连长下令把抓获的七个越南男人全部枪毙了。
目睹了那一幕的高锐,会冷不叮地就想到那个女兵。那是他第一吃见到女孩的裸体。她不知道他多大,也就二十岁左右。那次也是他第一次枪毙俘虏。他一点儿没迟疑地把那个越南男子的脑袋打暴了。情况看上去不错,没有听到枪声。阮鸣看着时间,接近中午预定时间时,阮鸣和一个战士开始悄悄地往崖顶爬。顶端有一棵树,把绳子绑上去,其他人就回快很多。
孙韵、高锐俩人已经把枪械什么都检查了一遍,准备攀缘了。太阳烤人,如果迅速结束了战斗,能喝上点儿水,那可舒服了。正想着,突然他们听到了轰隆隆的响声,即不是炸弹也不是手榴弹一类的东西,感觉起来好像是地震了。两个人正莫名其妙,忽然被坠落下来,弹飞了石头震得差点儿掉下去。
“是石头!”孙韵看清楚了。这当儿开始想起被石头打中后发出的惨叫声,接着就有枪声和石块继续滚落的声音,中弹后的叫声,和人体滚落下山的声音此起彼复。在这些声音中,有叫笑声,那是越南人发出来的。孙韵和高锐给突兀的石头挡着,到安全了,可也看不到上头的情景,连开枪瞄准的机会也没有。突然一具人体滚了下来,给一株小树挡了一下,下落的速度一下子慢了,撞击时树叶和尘土腾了起来。高锐一眼认出是阮鸣,他头上和胸前都是血迹。
高锐喊了一嗓子,这叫阮鸣也看见了他们。
“躲在那儿,伺机行动!…….”阮鸣说,话还未完,整个人连着那株连根拔起的小树一起朝峡谷坠去。大约一个小时后,越南人开始用机枪和冲锋枪被树丛和岩壁扫射了一顿。扫射过后,一切重新恢复静寂了。孙韵和高锐都被突如其来的一切击懵了,连哭泣都忘了。他们耸着耳朵希望能听到叫他们声音,可再也没有人叫他们了。
“你说就咱俩了吗?”孙韵问。
可能是这样了。高锐拿不准又不希望般地点了下头。俩人依偎在石头上,对发生的事儿的逐渐分明的意识,叫他们突然地眼睛都红了。
“咱们要上去,打死那些狗日的!”孙韵说。
高锐立刻响应了。
十二点已经过了,没有原先预定的大部队冲锋。他俩不知道计划是否已经该变了。俩人商量等到天黑在行动。
八点多的时候两个人相互扶持着爬上了崖顶。有两个越南人在一棵树下头坐着说着越南话。不远处有栋石头房子,依稀透出光亮来。他们得先解决掉俩站岗的。今天是十五,月光很亮。俩人商定如果不能用匕首解决就用枪,一个打那俩岗哨,一个封锁洞开。
两个人极度紧张地迂回过去,孙韵含在嘴里的匕首掉到了地上,被岗哨发现了,只好打了半梭子,把那俩解决了。枪一响,高锐一哆嗦,朝着门口就射击起来。孙韵接二连三地投了手榴弹进去。等两个人枪没停火地冲进石头房子时,才发现房内的八个越南人基本都报销了。还有口气儿的,都补枪干掉了。有一个女的倒在石壁根儿上,手臂已经被炸断了,高锐响补枪时认出了她,正是那个给她父母上坟又答应带路的女孩。孙韵又冲到外头,外头没什么活着的了。肯定发生了什么事儿,她怎么会在这儿?他俩都不懂越南话,不知道怎么问她。那女的朝一个越南兵爬过去,高锐把枪对准了,喊了一嗓子,叫她不许动。那女孩好像没听见,艰难地挪到那个越南兵前,眼泪突然间的落了下来。她抚着那个越南兵的脸的样子,叫孙韵和高锐猜那个死了的人要么是她亲戚,要么是她对相。
女孩突然喊了一嗓子,吓了孙韵一跳,差点开了枪。“我操你妈!”
“打死我吧!”女孩突然用中国话说。
俩人又吃惊又不敢相信耳朵。
“我们的人呢?”
“都死了。打死我吧!”
“你说了,就成全你。”孙韵说。
女孩说她把江浩他们引入了竹排阵,用弓箭全部射杀了。然后又上山报了信儿,准备了石头,砸死你们。
即震惊又像听一个过去了的故事。
“这个人是谁?”高锐用枪指指她身边的越南兵问。
“我丈夫。”
高锐冷叮扣动了板机。
搜查这个山洞似的藏身处所时,在一个越南人用的中国生产的黄背包里发现了江浩他们的物品,毫无疑问,他们已经遇害了。里头有很多军火,做了炸药包,接了约三十分种的引弦儿后,他们下山了。当他们飞快地沿着小道儿跑下512高地时,山上发生了爆炸。他们躲在一棵大树下头,防止给炸飞的石头砸着。尘埃落尽时,天空现出了一轮圆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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