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斌

读一个朋友的文章，提到前天是国际盲人节，忽然，想起一个人——洪斌。

我第一个念头儿是:洪斌是我朋友！然后，又觉得亏心！好朋友有十多年不见面的吗？但是，我心里依然认为他是我的好朋友，只是不觉得真的过这么多年未见了！

仅以此文，安慰我愧疚的心情——

和洪斌相识，是在我医大毕业的最后一年。那时候，我们同时参加一个志愿者协会成立的大会。

参加会议的大概有三十多人吧，虽然会末有每个人的自我介绍，但是，让人过目不忘的人里有他。他特点太突出，首先是高瘦高瘦的，且笔直，最俗的比喻是像电线杆子似的，这话心里是默认的。然后，是他俊郎的五官，总觉得像我想象里的小李飞刀——李寻欢。尤其是他飘逸的三七分长发，有要垂到浓眉下盖住眼睛的架势，他也总要轻轻一扬头，那蓬黑亮的波浪就悦动起来。而此时，他修长脖颈上凸起的喉结也更具阳刚之力，像一座小山的峰尖。

他单眼皮，一双黑亮的眼睛很灵动。可是，你最心痛的也在这里——你会发现，他的黑眼珠不会盯在某一处超过三秒。对的！和我一样遗憾于他的缺陷:他是盲人！

我在心里说过无数次:上帝也有照顾不到的角落吗？为什么把这么完美的一个人留在看不到阳光的黑暗里呢？幸好他的嘴角一直是上扬的，那里含着笑——至少，我一直在那里看到的都是笑:或许含着多种意思，但都是笑的！

我不记得，我们是如何被引见到彼此握手说你好的。我其实不愿意那么近的站在他身侧，他太高，我头顶只到他肩膀。他太帅，身边总有女孩儿过来打招呼，而忽视我的存在。

可是，有一种你也说不清的东西就会在冥冥之中把你们拉近，最后成为朋友。

我的记忆里，好像是第二次聚会的时候，有人和我说:你只要把手伸过去，让洪斌摸一下，不用吱声，他就知道你是谁。我一定是很好奇的，我悄悄地走过去，当我的小手塞到他的大手里的时候，他只揉捏了两下，就微笑着说:哇！赵兄！未来的大牙医，对不！

我当时就惊住了，问:你咋猜的这么准！

他笑出了声，说: 你个医院的实习生，还带着来苏水味儿呢！哪里用猜？

但是，他至少是记住了我上次的自我介绍啊！这让我很是在内心温暖了一下子。

以后，很自然的就成了朋友。或许，对于年轻人来说，变成朋友不是要刻意去做的事。

我那时候还是有点迷茫的，不知道毕业后的去向，也没心思考研，更没有勇气去追女孩儿，手里也没有钱出去吃喝玩乐，生活好像白开水似的，温吞而无趣。

幸好，那个志愿者协会还给我安排个宣传部长的活儿，还要定期出个内部的油印会刊。我虽然尽心尽力，但总觉得力不从心。我一个农村孩子，在这个偌大的省城，总无端的生出许多自卑来。虽然，我装着乐观向上的样子，其实，私下的心虚只有自己知道。

洪斌家住在动植物园附近，是地道的城里人，我有一段时间，心里似乎很依靠他，无论是协会里有什么事，还是生活中的事，很喜欢和他讲，然后，抬眼看他从薄 嘴唇里蹦出来的建议。说真的，我觉得他比我要成熟很多！虽然，从年龄上讲，他可能要小我两岁。

慢慢的，我们更加熟络起来。他是一个很热心的人。当然，也是很热情的人。每次见面，他一定要拉住你的手，可能是他独特的表达，但在我，就觉得很亲切。

我好像是问过他眼睛的事，他说的也轻描淡写的，大概是他五岁的时候，得了什么病，慢慢的视力就越来越弱直到失明。应该不是角膜的事，可能是眼底出了问题。似乎那时候他家里也没钱医治，不然，或许有痊愈的可能。但是，凡事没有“如果”或是“假设”那么给人以重来的机会，就只能接受现实，这虽然有点苦涩，但也无可奈何。

所以，没次看到他明亮的黑眼珠在转动，长长的睫毛在忽闪，我总是在心里替他难过了一下！

洪斌在一次聚餐的时候，约我坐他右侧，微转头，悄悄地说:替我夹一下菜。我当然愿意为他做点事情。我记得那次吃火锅，一大群人围坐着抢的很嗨。洪斌不胜酒力，但也不影响别人的兴致，只是每次举杯，他少喝一点。我问他喜欢吃哪样？他笑着说，多捞肉啊！哈哈！那时候我们都年轻，谁不爱吃肉呢！据说，我们是吃了十多斤的羊肉卷的。

后来，发生一件小插曲:一起吃饭的有个回族女孩儿，开始大家都小心点添加食材。后来，喝到大多半醉的时候，就有人忘了禁忌。也不知道哪个冒失鬼把一节猪肉火腿丢进了火锅里，偏偏让那个女孩儿夹到了。于是，闹起了小情绪。吵闹着，要哭的样子，非要揪出来那个“犯错的人”。可是，谁会承认呢？于是，气氛有点不和谐。洪斌就主动说，好了，大小姐，是我的错。你知道我看不见的吗，是我放错了，好吧！请不要生气了，你再要一盘炒菜，独享好吧！

那女孩儿也是聪明人，她当然知道，这事儿一定不是洪斌做的。可是，已经有人承担了错误，再闹下去，哪里还有朋友做？只好悻悻的退出了主角之列。

我从这件事上，就看出洪斌身上有些别人不具备的品质。自然，加深了对他的好感。

后来，彼此的接触更多，他就约我去他家里玩。我那时候一个乡下来的穷学生，得了城里人的家宴招待，内心是很感动的！我觉得他真把我当好朋友了！

他爸妈原是普通工人，那时候还都下岗了。他家的房子不大，一室半一小厅，大概不到六十平的样子。他爸老实而和善，原来在家俱厂上班，有一手做家具的好手艺。厂子黄了，他就自己在阳台里做小木工。从选材到设计到制作，都是一个人完成。那小椅子，小凳子，小方桌，小茶几，都是传统的榫卯结构，坚固而美观。然后，把成品拿到早市上去卖。后来，还送给我一把小椅子，金黄色的，小巧而精美，晚上泡脚的时候，拿来坐，高度正好，用了很多年。后来搬新家的时候，好像留在原来的房子里了。在此谢谢洪斌爸。洪斌妈也慈祥而温婉，是标准的贤妻良母。她下岗后，去早市摆摊儿卖个袜子，裤头儿和鞋垫啥的小物件。她说，卖出去一双鞋垫挣五毛钱，可是有时候到九点早市结束，还没开张的情况也有，还要照交两元的摊费。我能感觉到他爸妈的艰辛！所以，他们家的主要收入要由洪斌来承担。当然，他们家的大事也都是由洪斌来决定。不过，我看不出洪斌的苦闷，他还挺乐观的！

他家里也没有做特别好吃的给我，就是家常菜，但是，我觉得尤其美味！我能感受他们一家的和谐与情深。

饭桌上，一定绕不开洪斌的婚事，他爸妈明显的有点替他着急，说:你也二十好几的人了，只要有愿意照顾你的，还不嫌咱家穷的，就娶了吧！趁年轻，还能帮你带一下孩子。

洪斌倒是不急的样子。晚上我和他挤在他的小木床上，睡不着，聊起过他的情史。他告诉我说:追他的女孩儿一直都有。可是，真要是谈婚论嫁还是比恋爱要现实得多。他说，有个吉林大学本科毕业的大学生，高个，漂亮，学中文的，毕业后在报社工作。那女孩儿欣赏他的才华，他们相处的很好！可是，女孩儿家里死活不同意。后来竟然把女孩儿锁在家里不让出来。洪斌说，这种不被家长祝福的婚姻是走不长远的。于是，他和那女孩儿说:我有新女友了！除此之外，还能怎样呢？我明显听到他的叹息了！

我那时候，还没有谈过恋爱，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我问过他:恋爱是很幸福的吧？他想了一下说:恋爱的目的是结婚啊！我不能因为眼前的恋爱而辜负了追我的女孩儿子。

我那时私下里还想:一个盲人真的有这么大的魅力？

后来，我们相处久了，才知道，追他的女孩儿还真是不少。甚至，有两个女孩儿在背后为了追他还打过架。

洪斌真正震撼到我的是在一次我们协会组织的公益演出上。那天，在文化广场的义演请来的都是省歌舞团的专业演员，唱歌，跳舞什么的。后来的压轴表演是洪斌的独唱。我记得很清楚，在摇曳的灯光里，他修长笔直又略显单薄的身影出现在宽阔的舞台上，一曲《烛光里的妈妈》，深情而厚重。我看到台下几万人同声跟唱，我听到经久不息的掌声和很多人默默的擦拭泪水。那一刻，我也完全被他的歌声感染到了！

之后，他又演唱了几首，他自己填词，作曲和吉他演奏的歌曲。每一首都情绪饱满，深情无限！

我真正的，由心的佩服起他来！

那晚，送他回家的路上，有个正在追求她的女孩儿悄悄告诉我，洪斌在省电视台的歌曲大赛上是拿过一等奖的，有企业家给过他物质资助，还准备给他出个人的专辑唱片。

洪斌俨然成了这个城市的明星。他说，这个时候，人容易虚荣和膨胀。要很好的看清自己！当然，也要看清身边追求的女孩儿！

我的想象里，洪斌很快就要成为歌星了！要上更大的舞台，要去更大的城市！

可是，等到我毕业工作的时候，他还是那个爱笑和幽默的他。他依然在一家按摩院做着按摩师。每天给腰酸背痛的人一顿“蹂躏”。

一天，他打电话叫我，让我陪他去残联办点事儿。他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我悠悠的说:你走稳点儿，别倒了，砸着我！他笑道:你为啥不说我瘦成一根针似的，会扎到你！

我们说说闹闹间，他说:我们要坐的61路公交来了！

我很惊讶！问，你怎么知道来的是61路公交呢？他说:你用看，我当然靠听啊！不同线路的车型不一样，发动机声就不同，你们用眼睛看的人，不细心的！

我记住了他的话！在以后的生活中，给我很多帮助！

我问他去残联做什么？他说:给和我一样当年贫穷的孩子一个出路。

原来，他想让一些上不起盲校和培训班的孩子，到他那里免费学习按摩手艺。他说，残疾人不能给家里添麻烦，也要像正常人一样给家里一支持，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我嘴里没说什么，可心里的敬意就如滔滔江水了！

再后来，我留在一家医院上班了，也忙碌起来，也应酬多起来，也慢慢变得像一个社会人一样俗不可耐起来。

有一回，洪斌和我说，你也应该有点正事了，别天天胡吃海喝的，和什么人都接触，你要有个取舍，一些只看重你社会关系和跟你屁股后混个酒饱的人，你别搭理他们。

我当时还不懂，心想:一群人，聚会喝酒，K歌，蹦迪，不是城市生活的快乐所在吗？

直到有一天，一个女孩儿跟我说，要是我和你结婚了，你要租房子做我们的新房吗？我才第一次想这个严峻的问题。我一直以为这是别人的城市，可是，我要结婚的话，总该有一个可以让女孩儿回家的亮着灯的窗口啊！

我第一次，觉得男人是要有责任的！于是，在一次我心里默默做了告别的酒会上把自己灌醉。然后，在第二天早上，删除了所谓好朋友们的电话号码。并且去了另一家较偏远医院上班。

我只保留了洪斌的电话，并且告诉他，我们曾经共同的朋友，那些饭桌上的酒肉朋友统统不再联系，也不要说出我的去处。

他笑了，说:你长大了！

我有点汗颜，这话不是该比我还小两岁的他来说我的才对！

那一年，我买了个小房子，装修的时候，还差两千块钱，我是从洪斌那里借的。他妈说，他家里也没有，是从洪斌老姨那里挪来的！我很是感激。二个月后就还了借款，洪斌老姨还说我讲信用，记得好像还介绍一个复原的女兵给我看对象。想想也真是温暖。

再后来，我生活走上了正轨，结婚生子，平淡而琐碎。

不知道为什么，同在一个城市，我居然没有去洪斌的按摩院再看看他。可能有时候是想去的，又觉得没什么事，记在心里就好！

倒是洪斌的爸爸来找过我多次看牙。他爸的牙真的不好。不是这个疼了，就是那颗要修补。我从来没有要过钱。我觉得是我应该做的，且没有任何理由。就连洪斌爸也说，我就是找你不见外，麻烦完了还不用说谢谢！

我觉得这就是最好的状态了！每每我都是要打听洪斌的情况，他爸就叹气说，我也不清楚他的事啊！他的事总是自己决定！

好几年之后，也没听到他结婚的消息，我还惦记给他回份子钱呢！

再后来，听洪斌爸说他的按摩院搬家了。至于搬到哪里了，我当时是记得的，后来就真的忘记了！

洪斌爸也不来看牙了！我真担心若不是我给他看，他会那么放心吗？现在也该七十多了吧？头发白了吗？

我们就真的也断了联系，我细细算下来，有十多年没见面了。可是，就在我写这点关于洪斌的文字的时候，我并没有认为我们是这么久没有见面了！仿佛，他就坐我对面，高瘦高瘦的样子，拉着我的手，眯着眼说:老赵，好久不见！

是啊！老友，好久不见！

洪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