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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教我的事
曾有人问过我:海上的夜是怎么样的?我答道:黑而耀眼。在放眼见不到陆地的某些时刻,海上的夜就是无边无际的黑暗,真正的黑暗,一点颜色也没有。那黑暗漫延至视线最远处,以一种神秘的姿态展现在人们的眼前。海上是黑,天上则是一片灿烂。天气晴朗时,在黑暗中仰头,便能见到无数大小不一的星子在夜幕中眨眼,各自闪烁着千古以来遥远的记忆。
当船行在广阔海上时,我喜欢倚在栏杆边,看着宇宙苍穹,享受被黑暗拥抱的感觉。那年考上三副后,我便正式成为航海官的一员,任职于钧安轮内。如同以往的实习、当兵,我的生活重心仍然在海上,往返于码头与码头之间。钧安轮是当时来往于台湾与中东的油轮,重达三万八千吨,体积庞大。我们最主要的工作,就是从中东国家的港口加满原油,再运回台湾交给中油。
在将近两年余的船员生活里,其中令我印象相当深刻的便是新加坡水域和麻六甲海域多如过江之鲫的船只。见到那副景象的第一晚,我还是个新上任的菜鸟三副,大副在一两个小时前才将值班任务交给我,「再过二十分钟后会经过一个海岬,那时记得要转弯。」他一派轻松地交代完毕后,便从容离去。但那时的我根本不知道,海岬过后不久,就会遇上船多如毛的麻六甲海峡。
暗夜在海上罩下黑网,麻六甲海峡前闪烁着点点繁星般的航行灯光,红绿交错,间杂有朦胧的黄色余光,从不知名的房间窗帘后隐隐透出来。当班的我拿起望远镜,见到整个海峡上全是满满的船只,藏身在夜晚的遮盖下,又黑又大。船身隐没在墨色中,只剩细碎的光亮,多得像海边的沙。雷达萤幕的海图上都是光点,在热闹的麻六甲海峡前,快要到新加坡的港口边,我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想到自己得指挥舵手驾驶超过一百五十公尺长、三十公尺宽的油轮穿过那些麻密的大船,我紧张得手心冒汗、双脚发麻。
船离港口越来越近了。我盯着海图,又抬头看向前方逐渐扩大的光亮,想着即将遇上的群船,站在控制台的一旁不知所措。就在这时,就寝前四处巡察的船长走进了驾驶舱,微笑询问我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
不知所措的我很快为船长所救,他在接下我的位置后,熟练地指挥舵手经过那些船只,像悠然游过大海的鱼一般,不费丝毫力气。
这件事算是圆满告一段落了,自此之后我也逐渐掌握了开船的诀窍;但那令人诧异的光景,却已深深留在我的心底。当上船员,总能经验到与别人不一样的人生。对于这点,我既感挑战,也感有趣。
在钧安轮上工作半年后我被船长破格擢升二副,升职不久后便得着了一个转换跑道的机会,服务场域从国家的油轮转至日本三光公司株式会社的商船。因为是从国轮换到外国船上工作,薪资一下子从六百美元涨到八百美元(换算当时的台币为三万两千元),靠岸地点也不再局限于中东地区,而扩及到许多其他的国家。
在将近三万吨的商船上,我去过了更多的地方,见识过更多的事物。在美国纽澳良的港口边,我亲眼见到玉米粒是如何被装载运送的。巨型舱盖缓缓打开,起重机将大把大把的玉米粒高高举起,从粗大的管子中往货舱倾倒,直至四个货舱都装满玉米为止。于是一颗颗的玉米瞬间从管中一齐落下,仿佛黄色瀑布般,哗啦哗啦泄下浓稠稠的黄水。一时间货舱内嗡嗡作响,回音不断,然后水线下沉,舱盖关闭,装载程序完毕。而船,又可以准备上路了。
我遇过阿拉伯国家的酷热,也遇过阿拉斯加的天寒地冻。在四十几度的高温下,阳光辣热地淋在铁制甲板上,晒得甲板几乎冒出烟来,弯腰伸手一摸,还可能会被烫伤。我刚流下的汗水老是立刻被蒸发,全身干干热热,连出汗的机会都没有。
在与中东形成强烈对比的阿拉斯加,则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海水一泼上船,随即就结冰了,走在滑溜的甲板上,还得小心不要跌跤。船上到处都被冰雪覆盖,像是缆绳外就常罩着一层厚厚的冰霜,宛若一根巨大的冰棒。
在这种极热极冷的天气下工作纵然辛苦不便,但能分别体验到这么极致的温度,还真是只有当船员才拥有的「特权」。两年多的航海生涯中,我去过美国、荷兰、比利时、葡萄牙……,见过密西西比河、巴拿马运河、墨西哥湾……。每到一个地方,我总要下船游历一番,看看这世界不一样的风景。
我曾在比利时的安特卫普(Antwerp)主动找上一群金发碧眼、骑着单车的男孩照相;冒着迟上船的风险,独自从比利时搭车到荷兰鹿特丹(Rotterdam)旅行;也曾在美国纽奥良法国区波本街(Bourbon Street)的酒吧内,观赏脱衣舞娘的表演,参加当地人的嘉年华会。对我而言,下船的时候比上船的时候更加忙碌,却也忙碌得更加开心。丰富的阅历让我明了自己的不足与渺小,进而督促自己不论何时何地,都要怀着颗谦卑的心。
如果说,因为见识到世界的广大而让我学会了谦卑;那么,发现上天分秒不差的规律,更让我感受到自身的渺小。
很久以前,当我还是个海专学生时,就对六分仪深感好奇:为什么我们能用这样一种特殊的仪器量测天体的高度,而后从中判断出自身的位置,却从不出差错?一定是太阳、月亮和其他星体与地球的相对位置有着得以遵循的规则,不出现丝毫偏差,否则人们怎可能靠着测量它们与水平线间的角度,估算船身当下的位置?而到了海上,当我一次又一次,切身使用六分仪判断方位,并且次次发现它的准确时,就更觉震撼了──那不但表示星体位置得以被预测,还表示星体运行的时刻也在人们的掌握之中。
日出的时刻若经计算为清晨六点九分,就是六点九分,而不会是六点八分,或六点十分。几天之后,当太阳和地球的相对位置出现些微改变,日出的时间便也会跟着移动,比如说更改至六点七分,然后六点五分,再来六点三分──想想,天地这么大,居然能不断进行如此有规则的循环,不是太不可思议了吗?只要学会天文航海,任何人都能预测一百年后某月某日的日出时间。
别说太阳升起的时刻可以被预测到这么精准、微毫不差,北斗七星、仙后座、北极星……等,所有的星座也都拥有着分明的秩序,能被用来判别方位,并且精确得不得了。而事实上,世上所有精密的时钟,不就是根据宇宙运行的法则来设计的吗?
就像一幅绝美的画作一定会有个执笔的画家一样,宇宙中肯定也有个创造的主。否则这所有的一切,又怎么说得过去呢?
那些年在海上的历练,因而让我对自己的信仰更坚定了。
虽然我从小就是个基督徒,但对我来说,上教堂、唱诗歌这类事情,就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没什么值得怀疑,也没什么值得肯定。我从没思考过上帝的存在与否,也从没仔细检视过自己的价值观和信仰。只因爸爸是基督徒,我便承袭了基督徒的血液。
但如今,那些个仰望灿烂星空的深夜,那些个失去讯号而需使用天文仪器量测船位的时分,都切切实实让我确认了上帝的存在。在宇宙万有的面前,我不得不受上帝的巧手所感动,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卑微与渺小。既然天际是如此宽广,我是如此微不足道,那么人生在世,又有什么好计较、好冲突的呢?
几年下来,船上的生活磨练了我的专业技术,培养了我的应变能力,丰富了我的视野,也宽广了我的心。当我独自一人站在甲板上,与来临的夜一同处于海中央的时候,我发现在真正的黑暗里,在浩瀚的星空下,真理处处被彰显著。
人的生命和宇宙的生命其实是相互连结的。人,是宇宙的一部分;宇宙,同时也是生命的一部分。我喜欢这个世界,喜欢观看货物装卸时的情景,喜欢感受码头边众多的船只,喜欢探索,也喜欢新奇。我喜欢船上生活的万分挑战,也喜欢船下生活的多姿多彩。
我告诉自己,因为生命总是不断在改变,所以更要拥抱不变的真理;因为自身实在太过渺小,所以更要培养宽阔的胸怀。永恒就存于宇宙之中,亘古不变的道理就藏在我的心里。
究竟为什么无限的宇宙可以具有这么规律的秩序呢?我想我终于找到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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