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的话：我们很少谈论死，这听起来就像是件不详的事，更甚者，我们也期待着，不提及，仿佛死亡就可以晚一点靠近。看完《最好的告别》之后，我就一直想着能够写这样的一篇文章，记录我对于死亡理解的每一个阶段。
（一）
2018年4月，我决定为自己购买一份商业保险。我的保险经纪人坐在我对面，认真聆听我说了关于死亡和保险的一些想法，眼圈慢慢转红。她是个非常善良的人，专业能力很强，却过于感性。而我非常平静地叙述完所有的故事，不得不承认，在某些事情上，我一直理性得过分。
当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是惧怕死亡的，更确切地说，是惧怕不适应。年纪小的时候无知，其实并不理解死亡真正的含义，只是能感受到那种离别的感觉，就像是心爱玩具被人偷偷拿走，会有段时间觉得很不适应。
外公过世，我第一次接触死亡这个词，没什么感觉，但妈妈说以后再也不会有人买糖给我吃了，我哭了好几天，每天睁眼第一件事就是找外公。后来我分析，外公每次都是背着外婆拿自己打牌赢的钱给我买糖，而妈妈和外婆没钱，也不给我买糖，主要原因还是钱。
妈妈有个交好的朋友，我叫二姨。二姨年轻的时候像个假小子，长着一张国字脸，梳着齐耳的短发，穿着又宽又长的牛仔裤，上身搭一件长T，说实话，挺帅的。二姨跟我关系很铁，从来不在我妈教训我的时候递鸡毛掸子，寒暑假一到休息那天就带我出去疯玩。作为回报，每次我买薯片都分她一半。
这样的革命友谊维持了多久，我已经不记得了。不过后来她带着妈妈给她送的两床毛毯，回老家嫁人，再也没见过。这一次有很多个晚上，我都一个人偷偷躲在被子里哭。
（二）
再长大一点的那段峥嵘岁月里，我就成为家里的孩子王，舅舅家的8个堂妹堂弟都是我的手下。二舅家有个小儿子，不同于大舅家大儿子每天挂着鼻涕那般讨人嫌，长得虎头虎脑很可爱。我一直觉得，如果不是命运弄人，他长大绝对是我们家最俊俏的少年郎，没有之一。
大概在我7岁的时候，他还只是个留守小婴儿（我有点记不清他多大了）。大部分时间他父母要在外面干活，白天就外婆带着他，而我下学回家，就背着他，指挥着稍大点的堂弟堂妹去家对面的山上“讨猪草”。他还不会说话，但爱干净的好品质已经初见端倪，每次尿了都要在第一时间揪我头发提醒我。小孩子脚程慢，上山下山一个来回要一个半小时，加上在山上到处寻觅猪草的一两个小时，他这么个小婴儿，憋不住也在情理之中。
唯一有一次他特别乖地在我背上待了整整一个下午，却也是最为惊心动魄的一次。他陷入了昏迷，不管怎么叫都不睁开眼睛。外婆还在地里没回来，我很慌，只能去三公家求助。三公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年前用手指甲就拽下了我松动的门牙，这一次他同样用长长的手指甲去掐小婴儿的人中。庆幸的是，这个方法似乎很管用，因为没过多久他就醒过来了。
这之后他被父母带着去城里，我们很久才能见一次面。再然后我转学去城里读三年级，离得近了，一有空二舅妈就带他来我家玩，他开始会羞涩地叫姐姐，然后彻底放飞自我，开始展露暗黑属性，跟着他二姐一起，在我家骗吃骗喝。这样的美好生活持续了一年，因为父母工作变动，我去很远的地方读四年级，直至他离开这个世界，我们再也没见过。
家里有一张三年级时候我带着他二姐和他坐在我家大床上的照片，他离世后妈妈就把这张照片烧了，因为不吉利。这件事的残忍之处在于，我看着他从一个皱巴巴的小婴儿长成一个爱臭美的小屁孩，背过他，抱过他，而大人却利用他们的权威妄图删除这段记忆。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成功了，因为关于他的那部分记忆，尤其是他的长相，我确实遗忘得差不多了。
这间接导致我上初中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开始害怕和憎恨死亡。《正念的奇迹》里说，痛苦来源于你认为自己不应该痛苦。而我的憎恨恰恰来源于此，我们不能选择生，却要接受终归赴死的命运，而且你还不知道死期是什么时候。我憎恨一个不知名的神明，又无数次怨恨他为什么要给予我生命，既然给予我生命，又为什么要给这个生命添加期限。这成为关于死亡的一个执念。
（三）
2014年外婆过世，噩耗传来时我正在午睡，妈妈在电话里泣不成声。我很冷静地接受了这件事，尽责地安抚惊慌失措的家人，打电话给老板请假，订好最早的火车票。然后在给闺蜜的电话中嚎啕大哭，我也不知道她们能帮我做什么，或许我也只是想找个寄托。
停灵七天，屋子里充斥着和尚的木鱼声，风扇的嗡嗡声，还有来吊唁人们的低语交谈声。我来得太晚，只见到棺柩和外婆的遗照，大部分时间我不太敢相信发生的事情，眼前的一切都很恍惚，仿佛只是别人演出的一场戏，与我全不相关。之后，舅舅们送外婆的棺柩上山，而我，因为属相相冲，被留在家里。
家门前有条小道，从那条道上轻轻一跃就能去到邻居家的平房顶上，在那段峥嵘岁月里，那是我们最爱的玩乐场地之一。我站在上面，看到年幼的自己因为没有拿到零花钱跟外婆赌气，故意喊“老外婆”，声音响彻整个村子。
我去堂屋看外公，这么多年，他的照片终于不再孤零零地立着，而是有另一张照片陪着；我看见门后挂着的圆形砧板，年幼的我边哆嗦着伸手边哭，外婆在怒骂：“今天你能偷拿我的钱，明天你就敢拿别人的，今天当小偷，明天你就敢犯法，你妈生了这双手是让你写字的，如果你拿来作恶，干脆就不要了…”
我去后院，看见那年外婆亲手砍下的桃子树和枇杷树都只剩下树墩，正对着院里的两座坟。外婆拿着树枝作势要打我们，边打边骂：“半袋子都是梨，这辈子没见过梨啊，猪草呢，这么点猪草够喂猪了吗啊？”
院里还有个用石头砌成的簸箕，用来和湿煤。小小的我拿着锄头，一边加水和煤一边哭。旁边是外婆不耐烦的骂声：“跟你讲过多少次加黄泥，不加怎么和在一起啊？干活要利索，不然以后嫁都嫁不出去。”
可即便这样，我也仍然是最受宠的那一个。在外读书的那段时间里，每年回家她都坚持要杀两只家养的土鸡，到家那天一只，离家那天一只；过年妈妈给她500块钱，转身她就能塞200块钱到我兜里；偶尔接到我的电话都能高兴好一阵，虽然说来说去就那几句话；刚工作时给她买的钙片，妈妈说她一直放着舍不得吃；妹妹刚出生那段时间，不识字的她能自己背着几十斤鸡蛋，拎着两只土鸡来城里照顾我妈坐月子。
你看，悲伤从来不是获悉某个噩耗的时刻，而是噩耗过后，发现身边环境全是回忆。
后来我想，人或许对自己的死亡多少有点预知能力。我最后一次离家的那个中午，她午睡醒来，喃喃念叨着要去给二舅家的小儿子烧纸，说奶奶对不起你，那么久都没去看你，你一个人会不会害怕之类的话。
只是对于我来说，实在很难接受一向康健，还能自己种地背粮食的外婆突然辞世。那也是我第一次这么深切感受到离别，那种忽然意识到可能这辈子都见不到那个人了，不管未来我过得好或者不好，她也再看不见了。
奔丧回来后的一段时间内，我患上很严重的恐惧症，可能是农村丧礼的某些习俗激发了我内心深处对于某些东西的恐惧，总之我开始害怕一个人待着，不管白天黑夜。当然，这件事也是有益处的，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我终于能够体会某些精神病患者的感受，这事不同于矫情或者故意做作，是内心非常清楚自己的现状已经脱离正常轨道，但控制不了。二是我更加深刻地明白了世事无常，这世上真有些事非人力所能撼动，譬如生，譬如死，故谓之曰命运。
就像是《最好的告别》里的那句最触动我的那段描述：“我们那天主要谈她的人生回忆，她的回忆都很美好。她说，她已经跟上帝和好了。虽然道格拉斯的故事没有以她想象的方式结束，但它还是以对她最重要的，她能够选择的方式结束的。”我把这个阶段称之为“与自己和好”。
最后的最后，我想分享《最好的告别》这两段，作为整篇文章的结尾。
“对疾病和老年的恐惧不仅仅是被迫忍受对种种丧失的恐惧，同样也是对孤独的恐惧。当人意识到生命的有限，他们就不再要求太多。他们不再寻求更多的财富，不再寻求更多的权力。他们只要求，在可能的情况下，被允许保留塑造自己在这个世界的生命故事的权利——根据自己的优先顺序作出选择，维持与他人的联系。”
“我们所要求的就是可以做我们自己人生故事的作者。故事总在改变。在生命历程中，我们会遭遇无法想象的困难。我们的关切和愿望可能会改变。但是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想要保持按照与自己个性和忠诚一致的方式，塑造自己生活的自由。”
网友评论
这句话，真的触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