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辽阔的太平洋依旧像人类刚发现它时那样,蔚蓝而平静。一股新鲜的水蒸气刚刚飘离海面,借着太阳无私给予的能量越升越高,它们将和过去千千万万年间此处升起的水蒸气一样,乘着海风,穿过一些迷人的小海岛,也许还要从一两只海鸥洁白柔软的羽毛间划过,越过这片大洋,直驱大陆,直到被巨大的大自然屏障五岭给拦下,在冷空气里打了个寒颤就由水蒸气变成了小小的冰晶,最后成了雨滴,淋漓地泼洒在郁郁葱葱的阔叶林间,慢慢渗入到岭南那充满生命力量的红土地中。它们,去见证这片贫瘠土地上生命的不易和倔强。
这片原本无名的地方,地处五岭以南,所以人们都称它岭南。在这个地方,不用费太多的力气,去爬上一座丘陵,放眼望去看到的几乎都是连绵起伏的丘陵山包,地势不高也不平坦。在亚热带季风型气候的影响下,潮湿闷热成了这里明显的气候特征,这让许多外地人苦不堪言,古人常说“岭南多瘴气”,兴许就是因为这骇人的气候了。
在这些重重叠叠的山间,分布着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河流。听一个抓蛙人说过“我们南方这里,有山沟的地方就有河流”,这话想来也的确是这样,而来到这里的人们就如同千万年前的古人一般,傍水而居,建立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村庄,开始了营生,祖祖辈辈就这样地生活了数不清的年头。
要想在这片被大大小小的河流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天地间自由的生活、游走,如何轻松的趟过这些河流就成了生活在这里的人所必须面对的问题,顽强在这里生存着的百越人又怎么会被轻易折服?这些人利用千百年间积累下来的经验智慧,取之于地用之于地,利用起了水边随处可见的竹子,在这些河流上搭造了一座座实用又十分好看的的小竹桥,刚造好的时候是一种黯淡的黄绿色,一个个来来去去的身影过后,就慢慢变成了灰黑色,发现哪里破了就或补或换,倒也是很方便。只是有个容易被南方夏天常见的洪水冲断的缺点,甚至于整座桥被冲走都是常发生的事,一个雨季过去,一个村子常常要重新造好几座桥。要是刚好有空待在这些地方一阵子,就自然而然地会知道,这里的人很喜欢把这种桥叫做野桥子,没人知道谁先这样叫,只知道打自己一出生就是这样叫的,一边学说话一边叫,到了白发垂垂呓语之时也没有改口。
(二)
在志野家门前走不太远,就有这样一座桥,是在上一年秋天的时候,村里的伯伯叔叔们花了三四天时间修的,上了两年的老竹子,牢固得很。这座野桥将志野住的上东村和对面的上西村方便地联系在了一起,村里的人来往就不用再走另一座得要一公里外隔壁乡的那座水泥墩子桥,虽然它宽敞平坦,只是太远了,东村的男女老少们还是偏爱从这座野桥子上走去镇子里赶集或上工去。一到了傍晚时分,桥上来来往往的人就最多了,他们要么从田里要么从镇里工地往家走,有的人提着锄头和簸箕,有的人提着准备当晚餐的鲜鱼小葱,有的人挑着整整齐齐的一担柴火,在最后一抹夕阳下,三三两两有说有笑的往家的方向走去,不时发出一阵阵粗犷的笑声,劳作一天后的辛苦好像都不见了一样。
在不用上学的时候,志野很喜欢在这黄昏的时候和西村桥头的凡子一起在桥的周围玩乐,有时候在树下比试谁挖的洞比较规整好看,有时候看谁捉到的蝈蝈更大一些,有时候就什么也不干,闹来闹去,跑跑停停,时不时抬起头喊个罗叔或王姨好,这些皮孩子也不怕撞到了人,一喊完还没等人看清楚就又跑开了,十足的贪玩孩子,一点儿也不怕摔到河里去,哪怕被家人骂了,也改不了多少,这些孩子就这样子,皮得很,什么也不怕。有时候跑来跑去的队伍里面还会有一两个村里的其他孩子,但多数时候还是只有志野和凡子两人一起,在从前的那种小乡村里,家离得近些的孩子总是会更熟悉一点,这就好像是一条亘古不变的自然定律。
两小孩整天就跟有用不完的精力似的,老是在不停的追闹、玩乐着,这通常要持续到志野的爸爸从工地回来,或者凡子的爸爸从镇里农信社下班回来,两个汗漉漉的孩子才会互相道声再见,然后被大人牵着手蹦跳着回家去,野桥子周围才开始慢慢安静了下来。
志野每次还没回到家就要喜欢搜罗爸爸手上提着的东西,一看到爸爸拿来送酒的花生或其他好吃的果干小吃,他总会高兴得手舞足蹈,一拿到手上哪里还舍得放下,生怕到了疼女儿的妈妈手上又会分给姐姐水儿多一些,自己的那份又少了,一起长大的姐弟们总会是这样,锱铢必较的争抢着好吃的东西,互相埋怨着长大,但这却也有一种非常奇妙的幸福在里面。
志野和凡子这两个孩的关系和天底下大多数那种一起长大的孩子们的关系没有什么不一样,同样的朴素、真挚,干干净净的,要有矛盾了要么就是憋红了脸吵一架,要么就是互相哭着鼻子打上一架,赢了会被骂,输了也还是会被骂……但是只要几天的时间,那些坏的记忆就好像被一块神奇的橡皮擦去了一样,过个几天就又开始找着玩了呦,率真得可爱。
在安静的下午里,路过志野家门口的人,经常能看见志野妈坐在门前给志野和他的姐姐缝补衣服,懂事的水儿就在旁边打下手边学习着针线活儿。志野妈看见他俩就忍不住拿这两个孩子打趣儿:“你们两个真跟打架的狗崽一样,前一秒刚汪汪汪打完了,后一秒就又摇着尾巴黏在一起了,你们上辈子会不会是是狗狗兄弟啊?”他们两个听到这个,也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嘴巴里悄悄念着抱怨几下:
“她才是小狗呢!”
“对!你妈才是小狗哩”
听到这话志野又急得跳了起来:“你干嘛骂我妈?你妈才是小狗呢!”
凡子听到这个又气得鼓鼓的:“明明是你先骂的,我要告诉你妈你骂她是小狗!”
“等你妈从厂子回来,我也要告诉她,你骂她是小狗!”
“我哪有说,刚才明明是你说的!你这个撒谎精!以后你自己玩去,别来我家叫我了。”
“我还不要和你玩呢,你也别来我家叫我!”说完两人就这样短暂的不欢而散了。
……
一时的小矛盾总是不断的,但对于这两个一起长大的孩子来说,最终的结果往往是一个看到好玩新鲜的东西就兴高采烈的去叫上另一个,毕竟还是孩子,哪里又有什么过不去的隔阂。烦心的事情一下子就过去了,哪里会憋到愁眉苦脸啊。
在没有吵架的时候,志野和凡子喜欢和村里其他小孩沿着河边走到野桥的上游,特别是爬上那个离野桥就数百米的大石头上坐着不着边际的聊那些动画片和各种电视上的战士奥特曼们,这里就好像是他们的一个秘密游乐场。这块大石头背靠着群山,看起来就像是被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场可怕的洪水从山顶上冲下来似的,大石头下面厚实的土堆默默证明了后来的洪水就再也没有能够撼动它,不知多少年来,它就那么稳稳当当的立在那儿,不知道有多少代的人曾在它的面前走过,甚至也像志野和凡子那样爬上去“指点”江山,畅想无边宇宙,而大石头所看见的青山依旧连绵苍翠,过往的旧人却早已化为云烟,只不过一个百年,就又多了一场物是人非。只是此时的志野和凡子并不会想到这些,,他们有着属于他们这个年龄的小烦恼和小快乐。
坐在大石头的上面,可以顺着小河的方向看向山谷之外,可以一直望见远方朦胧着的起伏连绵的群山,而近一些的就显得葱绿一些了,像一些加了菠菜汁儿的面包团,越往远些看呢,群山连绵的味道就越来越浓了,远处的山色也一点一点随着距离的增加而慢慢地渐变成模糊的浅蓝色,就这样远眺下去,一直到目力不及的地方,渐渐地,就和蓝天相接到了一起。成千上万年以来,这些山川都是如此,它们就一直沉默而坚定地屹立着,肃穆的看着世界的点滴变化。把视线再拉近些看,可以看到西村村口的那棵大枫树,树上长了很多的寄生植物,秋天的时候一片绿一片黄的,很是难看。村里的老人们都说那棵树有上百年的历史了,雷都劈了好几回了,具体是有多少年没人说的清,都只知道是棵很老的树,有些部位都被蚀成了挺大的孔洞。从大石头上还可以听见鸡打鸣、狗吠的声音,甚至能清晰的听见有些妇人训斥孩子的话。
志野和凡子喜欢在大石头上,有时是躺着看很蓝很蓝的天,有时候是坐着看漂亮的夕阳,讨论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志野,你说,那一团团白白的云后面有神仙吗?”
“有啊,我看西游记里面,凌霄宝殿就在云后面呢,坐飞机的时候不知道看不看得见神仙?”
“神仙会隐身的,看见不见的吧。”
凡子一脸认真地回答道:“那要怎样才可以看到神仙爷爷啊?他要是能教我法力就好了,教我飞就行了,最好把长生不老也教给我。”
“凡子,你觉得孙悟空取经完了后,他现在去哪了?”
“后来他肯定是和如来佛祖住在一起了,除了如来佛祖没人能管得了他。”
“你说,孙悟空要是当上了玉皇大帝多好啊!带上猴子们一起当神仙!”
“那个玉皇大帝太坏了,他自己就可以和王母娘娘结婚,却不准其他的神仙结婚……我也觉得让孙悟空当玉皇大帝好,要是没有如来佛祖就好了,孙悟空现在就在天庭了。”
“凡子,你觉得孙悟空可不可以以打得过迪迦奥特曼?奥特曼好大啊!上回在小华家看到,比山还高呢!还会发光,那个手,这样,就咻一声把怪兽射死了,好厉害。”
“肯定是孙悟空更加厉害啊,奥特曼怎么打得过他呢?孙悟空也可以变得好大,他还有金箍棒咧,那个,那个超人得爸爸也打不赢孙悟空,你看,电视上说了,只有如来佛祖可以收住孙悟空。”
“真想看他们打一架啊,看看谁厉害!”
“都说是孙悟空了!”
……
“凡子,你说为什么哪吒三太子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我觉得是本来托塔天王有了金吒木吒,想要个女儿,衣服买好了,然后哪吒一出生,发现是个男孩,就来不及换了。而且神仙的衣服穿很久都不会烂,哪吒三太子就一直穿那身女孩衣服了,他又不用上学,没有同学会笑他啊。”
“对啊,神仙不用上学,好好哦……”
“志野!你看那朵云,像不像是一个神仙骑在了一个葫芦上。”
“对,像有一个神仙,,有一个骑着葫芦的神仙,我在伯伯的墙上看过。”
“是八仙过海吗?”
“是,就是他,很像那个八仙。”
“凡子快看!那朵云长得好可怕,就像是张开大嘴的妖怪,嘴巴实在太大了!”
“要是真有那么大的妖怪,就没有奥特曼可以打得过他了。那我们人类就要灭绝了!”
“到时我就找个山洞,藏在里面!嘿,你看,刚才的那个葫芦不见了,那朵云它现在变得像只有一个蛋蛋的小鸡鸡了!”大山咧嘴笑着说。
“是欸,你看它和你的小鸡鸡最像了。”凡子坏笑着说道。
……
除此之外,还有一碰到地面就会爆炸的碰地炸弹(手榴弹),能把一条河的鱼都炸起来的原子弹,无限子弹的机关枪……有时候两个人就一直这样有滋有味的讨论着,直到快天黑吃晚饭的时候,有时候还会去看看山里干净的天空,等着看谁能发现第一颗星星,就因为两个孩子老是这样,两人常常是待到家人拿着竹条赶着他们回去吃晚饭,就像傍晚赶牛回棚子一样。有时候要是不想呆在大石头上了,志野河凡子约着去附近的山上四处走一走,看看有什么野果子熟了。这两个孩子几乎清楚附近山上每一棵果树的位置,甚至同样的果树,哪一棵口感更好更甜些,他们对这些可是一清二楚的。有时候志野也会和凡子一起去河里浅一些的地方用自制的鱼竿钓鱼,那种鱼上钩时顺着钓线在手上产生的一来一去的充满活力的跳动让他们十分着迷,除此以外,还有最后收获鱼的那一下伴随着的巨大的成就感,听到小河谷里响起了笑声,八九不离十就是他们这群孩子了。阵阵的笑声里夹杂着清冽的流水声、风吹树梢的沙沙声,加上不时传来的或远或近的各种小鸟婉转的啼鸣,就这样往往又会开心地折腾了一个下午。
(三)
和所有孩子们一样,志野和凡子也在不知不觉中慢慢长大,这一年的九月份两个孩子都将从小学升上初中,并且凡子的爸爸也将在这个夏天结束后调往县城的农信社工作,也就是说凡子也将在县城的中学上学。这是两个孩子面对的第一次的长久分别,虽然凡子说以后一有假期他就会回来找大山,但未来的事谁又能说的准呢?就像是新婚时的男女喜欢相互承诺喜欢彼此一辈子,但到了该离婚的时候还是决绝的离了。凡子和志野也知道将来不能像现在或者以往那样一直待在一起了,所以,从暑假一开始,两个孩子很珍惜在一起的时间,有时候在志野家吃饭睡觉,有时在凡子家吃饭睡觉,就像亲兄弟一样的生活。
南方的夏天,常常是早上天晴,临近中午的时候就聚起浓厚的黑云,到了两三点钟的时候,伴随着冷不丁响起的震耳欲聋的雷声,再也兜不住的雨就痛痛快快的倾洒下来,最后一滴雨水被抛向地面的半小时后,火辣的太阳很快又出现了,迅速用夏天该有的温度警告着那些天真以为一场大雨就能抹去自己存在的人。
在一个太阳依旧准备从西方落下去的普通午后,志野在凡子家吃完凡子奶奶做的夹着大块香喷喷肉团的酿豆腐后,两个孩子挺着肚子在看周围小孩都在看的电视剧,几声响雷过后,凡子奶奶担心电视会让雷给烧了,让两个孩子关掉了电视机,他们也就安静的下起了象棋。外面下着瀑布般的倾盆大雨,但志野和凡子下棋的兴致一点也没有被打扰到,一投进去了,哪里还顾得了外面的?两个孩子都是刚学不久,棋力相当,马走日象行田这样下得有模有样。突然间,窗外闪过一阵亮光,不远处立刻传来了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这突然的一下子将志野手里的棋子都吓掉滚出去了好远,但很快,这个听惯了雷声的山娃子又迅速投入到了楚河汉界里去了。
随着雨势渐小,棋盘上的情况也开始进入白热化,志野的马算是咬上了凡子的帅了,就在凡子还在苦苦思索如何摆脱的时候,野桥子的那个方向突然传来很嘈杂的声音,夹杂着有哭声有叫喊声,有男人有女人,很是让人心慌。志野急急忙忙就跑了出去,凡子细细一听,刚才那哭声好像志野妈妈的声音,不过现在又听不见了。凡子紧跟着也跑了出去。
外面的阳光已经开始一缕一缕的慢慢从云后面冒出来了,金黄的阳光照晒着下面湿漉漉的村子,和湿漉漉的焦急的人群。志野出去看见自家那边野桥旁的岸上有靠的很近的两群人,隐约传来“不行了”、“快带去卫生所”这些话,好像还有人喊“水儿她妈”,志野越听越害怕,害怕是妈妈在岸边摔坏了!志野马上跑过野桥,看到平日里十分爱干净的妈妈正奄奄一息地摊在满是泥巴沙土的地上,嘴唇苍白,村里的几个婶婶在手忙脚乱的在给她喂些什么。看到这可怕的一幕,志野大哭着就扑向了妈妈,推着妈妈的肩膀大声的叫喊着:
“妈!”
“妈你怎么了?”志野大声哭喊道。
志野妈妈刚微微睁开眼,听到志野的声音就猛然抱住了他,大哭道:“我的小野啊,你姐姐没了!你姐姐没了!志野……你姐姐啊!我的水儿啊,我的闺女啊!没了啊!我可该……我可该怎么办呐!”
头靠在妈妈肩膀上的志野这时才透过模糊的泪眼发现,隔壁的人群里躺着的竟然是自己的姐姐水儿,不禁又失声哭起了姐姐。
“姐姐!姐?姐?”志野挣脱了妈妈的怀抱,喊着跑向了躺着的水儿。志野一遍遍叫着,摇晃着姐姐,却迟迟等不到熟悉的回应……
姐弟俩虽然平时打打闹闹,跟仇人似的,但融于血脉的亲情是如此浓厚和稳固,志野从来没有感受到如此沉重的痛苦,就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无休无尽地把自己的心切成碎片,又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除了哭叫着姐姐,脑子一片空白。
水儿静静地躺在人群中间的空地上,衣服还是志野早上出门时穿的那套为下午和同学拍照准备的漂亮衣服,红底白条纹的短袖在河水里浸湿过后更加鲜艳了,蓝色的牛仔裤也变得更有光泽,凌乱的头发把蝴蝶结发箍分成了大大小小几段,就唯独脸上的那种红润的颜色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泛着青色的苍白,表情却只像睡着了一般。
水儿旁边呆坐着爷爷,这个可怜的老人家走过了将近七十个年头,乱世出来的新中国、大饥荒、土改、文革,什么没经历过,什么苦果子又没尝过?哪怕饥荒那年差点饿死在了家门口,靠着又苦又涩的树皮汤活过来时,他也没有这么难受过!老人茫然地坐在沙地上,不时伸出手抹去迷住眼睛的眼泪。志野爸爸在旁边刚被隔壁的许叔放下来,蹲着有气无力的哀嚎着:“我的女儿啊,这……这怎么就救不回来啊!冤枉啊,天!我女儿才14岁啊……”
夏天三四点钟的金黄色阳光透过云层,一缕一缕的照射在这片湿漉漉的土地上,照耀着河边这个失去了笑容的人群,周围的树上,叶片上残留的水珠在阳光和风的作用下闪着漂亮的光,河水还是悠悠往东边流去。
志野后来才从周围的人口中知道,正是那一声雷,劈中了离野桥不远的大树,姐姐水儿刚拍完照片正走在野桥上往家的方向赶。那“轰”的一声炸雷,将向来胆小的水儿一下子吓晕了,连人带伞往河里倒去,加上雨大河深,等到发现她的人赶过去将她抱上岸时,可怜的水儿早已经没有了呼吸。
这个暑假竟然是如此不同寻常!
(四)
水儿离开后的好多天里,整个家庭都沉浸在一种恐怖的悲痛中,志野妈妈甚至都变得恍惚了,左邻右舍都来安慰志野妈妈,希望这个善良的女人能够熬过这一关。苦尽甘来是个大家都喜欢的结局,但是生活却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水儿头七这天,恍惚的大山妈妈做完午饭后,端着一碗饭来到水儿落水的地方,筷子朝天插在了饭上,嘴里念叨了一阵,往前一迈就进了水里,没有呼救,没有挣扎。
志野爸爸跪在地上,弯腰抱着这个一起生活了十五年的女人,泣不成声。不知道你们是否听过一个男人撕裂喉咙的低吼,志野爸爸正是这样一遍遍叫着志野妈妈的名字,带着深深的悲和痛。这个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男人,勤勤恳恳地用自己的汗水养活着一家子,他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想把孩子照顾长大,老了也能开心的坐在村口和村里人聊聊天,他怎么能想到简单的梦想也有可能实现不了呢?志野的爸爸被这些事彻底打垮了,每天都是一醒来了就喝酒,又在酒醉中睡去,周围的人苦口婆心劝了个遍,依旧起不了作用,到了工地时人都是木讷的。志野的爷爷还沉浸在失去孙女的痛苦中,儿媳的突然去世使他疯了一般的咒骂着老天爷、咒骂着举头三尺的神明,站在野桥上咒骂野桥河水,一骂就是一整天。快七十的老人哪里还禁得起这个,几天后就虚弱地躺在床上起不来了,村里的人都觉得这个苦命的老头疯了,苦了一辈子到头来还是个苦,谁又能受得了?
离暑假结束还有一个月,13岁的志野操劳起了一切。既要做家务照顾卧病在床的爷爷,又想着法儿阻止爸爸喝酒。苦命的孩子早当家真的不是一句好话,这里面该藏着多少心酸啊!
在志野的照料下,志野的爷爷躺了十几天后终于可以起身下床活动了。腿脚开始变得稍微灵活后,爷爷又自己走到了那座野桥上。
“我年轻时在这河里摸鱼,游了那么多回都没淹死我!我要看看这里是有什么妖魔怪神,要这样子来害我一家人!”话说完后,就从桥上跳了下去。志野爷爷在水底下游了没几下,就不行开始挣扎了。虽然马上就让人给拉上来了,但是原来身体还没完全恢复,上来后已经是奄奄一息了,在家里躺了几天人就没了。
人都知道屋漏偏逢连夜雨的感觉不好受,但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知道这里面是包含着一种怎样的绝望。世上的一切最美好的事物也无法为志野家仅剩的两个人染上一丝色彩,志野的爸爸活得就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有时候实在忍不住了就抱着大山低声痛哭,可怜的两父子现在竟成了彼此唯一的亲人,就在一个多月前这可还是……
(五)
自从志野姐姐落水后,凡子的家人就不让他去志野家了,说是让凡子过几天等到志野和他家人心情好点后再过去陪一陪志野,后来的祸事却接二连三地发生,别说凡子家人不让凡子去志野家了,一些同村的村民甚至都怀疑他家或者那桥有脏东西,不敢靠近都那座桥,宁愿绕远路走那座水泥墩桥上镇里。
暑假结束那一天,凡子马上就要和家人搬到县里了,他也顾不上家人反对,跑到了志野家里。进门就看见志野在费力地铲院子里已有半米高的杂草,那些还没化尽的鞭炮纸屑,还有门上的门联,都在暗示着这个家庭曾经遭遇到的磨难。志野看见凡子,鼻子一下子就酸了,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滴滴答答往下掉。这个孩子承受了太多了,都说小孩子会演戏,大山的坚强骗过了那么多大人,所有大人都说这孩子长大了、懂事了,所有人都选择相信了志野的坚强,忽视了一个孩子心里原始的柔弱。
凡子跑过去,把志野紧紧地抱住。
“野子,你不要哭,你哭的我好难受。”凡子忍着抽噎说道。
志野带着哭腔也在说些什么,可是哭的太厉害,凡子没听清。凡子刚想叫志野别哭慢慢说的时候,大山妈妈走了进来说道:
“志野,别哭啊,你爸爸现在这个状况,你要多点帮忙啊,要坚强点!我叫的搬家的货车到了,我先带凡子走了,你以后有来县城就找凡子玩啊,就当自己家一样来就行了。”
志野泪汪汪地看着凡子慢慢走远了,些许黯淡的眼睛里透着的是好多没能说出的话……
(六)
上了中学以后,志野一边刻苦的学习,一边照顾着父亲。按理来说,志野的成绩应该不错,但志野只有在学校的时候才有机会专注学习,到了晚上或者周末,又要为了忙着挣点伙食费或照顾身体不好的父亲忙到焦头烂额,因此志野的成绩总是徘徊在中游上不去,在普通的乡镇中学里,这可不是什么好的迹象。
尽管发生了如此多始料不及的变化,但志野和凡子都默契的遵守着约定,在每一年的暑假寒假都会一起待上几天,他们依旧喜欢爬上那个大石头,聊一聊以前的那些好玩的事或者各自在学校发生的一些新鲜事。每一年的这几天里志野最开心了,两个人坐在大石头上,好像除了两人长大了一点外就什么都没变过,到了快天黑的时候,妈妈还会拿着竹条来这里赶自己回去吃完饭。除此以外,有个人能一起好好说说话实在是一种很好的享受。在附近的村子几乎没人不知道志野这个孝顺孩子,聊起他来都是一边夸赞又一边可惜。
在初三的寒假里,志野的爸爸的脸色在短短几天内突然开始发黄,整个人的精神状态也突然间差了很多下去,去到医院查出了肝硬化。自从那时候出事以来,志野就再没好好体验过除夕夜那种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感觉。父子俩在医院里度过了这个除夕夜,年夜饭是志野早上从家里带来的酿豆腐和一些鸡肉。
“志野,这酿豆腐做得还可以嘛,味道和你妈做的一模一样。”志野爸爸一边小口地吃着一边说道。
“爸,快尝尝这鸡肉。”
一阵又一阵的烟花绽放的声音在空旷的病房里回响着,不时将两个对坐的身影映在雪白的墙上。
在某一个很耀眼的烟花闪过后,志野默默做出了一个决定:不上学,去外面好好挣些钱治爸爸的病。
年后的几天,凡子和家人回来走亲戚,志野把他的决定告诉了凡子,凡子听到这个很反对。
“野子,别傻了!你现在出去顶多做个童工,你出去能挣得了多少钱呐?我们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学习,考上大学,以后才有机会走出去过更好的生活,才有希望搬到更大得城里。你爸爸的病难道亲戚就不能帮一下吗?”
……
“要不然我叫我爸借一些钱给叔叔治病啊!小时候我也得过肺病,治好不用花很多钱。”
“凡子,别说这个了,年过完我就和许叔出去了,已经说好了,去深圳。许叔说我可以在工地边学边干,只要勤奋点,一两年学上一门手艺,以后就可以好过一点了。”
凡子怒气冲冲地说道:“志野!你就这么没志气?是谁在大石头上面和我说,读完大学就存钱一起去美国看自由女神的?啊?难道你就这么说不去了吗?”
“凡子!”志野低声的说道,“现在我爸得的是肝硬化,没几年活头了。我身边就剩我爸了,没他,再好的生活和谁过啊?医生说了,后期维持生命需要很多的钱!大家能帮的都帮了,我还能找谁?”
……
“没事的,你去到了自由女神那儿多拍一些照片,回来给我看看,我见过了,不也和去了差不多嘛。”
两人在第二年的寒假又见了一面,志野的身体被太阳晒得更加黝黑了,也更加强壮了,凡子一如既往的学生气没变多少。凡子和熟练地抽着一根烟的志野聊了一下,谈话在冷淡的气氛与言语的隔阂中结束了。
不知道十多年后的志野凡子回想起这一幕是怎么样的感受……
过了没几个月,凡子听刚回到家的爸爸说,志野他爸在上个星期去世了。
几年里,凡子几乎都没有见过志野 ,听人说他过年都没有回村子里来。
(七)
乡里的人现在大多都买了摩托车和小汽车,去镇里也不用靠腿走了。以往随处可见的野桥也就这样逐渐消失了,有些被洪水冲走了,有些被扔进了炉灶,人们再也不会想着等到秋天再去造一座新桥了,志野到凡子家的距离也变得更加远了。
工作了以后凡子想写给志野一封信,信被退了回来,邮局的人说,那个地方没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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