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车窗外,天幕像一片矮阔的挂画。小燕怀里卧着外婆给的一篮鸡蛋,小小的身体在座位上瑟缩一团。
一周以前,那个女人又来了。小燕和隔壁的毛头踩完泥回家,刚踏进门,一双温腾腾的大手就捞过来,也不顾小燕身上沾满了泥点子,就把她搂进怀里。哈啾哈啾,怪异的香水味刺得小燕喷嚏连连。
“我的燕儿哟——你受苦啰!走,咱回咱家,妈妈有房子了!”女人低下头,在小燕头发上落下一个湿热的吻。
小燕却将身一扭,泥鳅似的钻脱了女人的怀抱,尖声喊道“我不要你!我不要妈妈!阿公阿婆救救我!”
阿公阿婆却没有动。小燕回头,看到老人头上稀薄的白发飘扬如牛毛,将掉未掉的牙一咧一咧——那实在是两张活剥出来的笑脸。
小燕到底是在这个春天飞出了大山。
车动了,祁连山依然硬铮铮地挺立着,在视界里逐渐模糊,模糊,直至成为一轮剪影。
小燕想,阿公年轻时的脊梁,也是祁连山样的顶天立地。那时她跟外公进山,阿公提起斧子,呼哧呼哧就劈砍下林中的灌木和杂枝,用卖柴火的毛票支撑起了老少三人清贫的日子。小燕一蹦一跳,捉一枚花壳蜗牛,刨一刨山菇子,像一只无忧无虑的小山雀,围着阿公叽叽喳喳。
坚硬明净的玻璃窗外,祁连山驮着日头逐渐远去,浓缩得越来越小,就像记忆里,阿公驮着生活的背也越来越低。
“小燕子你慢点飞,山里的孩子后面追。
春天的花衣给你穿,明年你再来看阿囡”。
列车呜呜地在大地上乘风破浪。
小燕一双小手紧紧攥着妈妈买给自己的花衬衫——衬衫和将要开始的新生活一样崭新、熨帖,而小燕的脸上却皱巴巴的,爬满了崎岖的眼泪。
(二)
新房子那么大,那么空。
小燕的眼睛翻飞,终于栖在窗台上——一尘不染的玻璃窗,外面又加一层防盗铁护栏,目光撞上去就要弹落的。天空被房檐压缩成一小片,护栏又切切错错,显示出一片城市纵深。
妈妈笑了,“小燕,这房子够你飞吧。”
小燕垂下头绞手,只是不响。
“坐着吧,妈给你煮鸡蛋。”女人提起阿公阿婆临行前给的一筐鸡蛋,挑挑拣拣,进了厨房。
一会儿功夫,女人端出了三颗煮鸡蛋,三碗大米粥。小燕不敢问第三碗粥是谁的,低着头只是闷喝。
脚步声接近,又一阵窸窸窣窣的门锁声。门开了,一个瘦猴样的男人走进来。
“小燕,这是爸爸,以后我们三个人一起生活。”女人殷勤地笑着,招呼着瘦男人落座吃饭。
小燕怯怯望了男人一眼,她肯定自己之前没有见过这个人。
其实在更小的时候,小燕像很多大山里的孩子,追问着阿婆,“毛头和阿花每天都能见到爸爸妈妈,我的爸爸妈妈呢?”
阿婆支支吾吾,青黄的脸上愁云密布,“妈妈为小燕买好吃的…赚钱去啰…冬天过年就回来噶…”面对小燕黑亮的眼仁,她终于是没能说出口,燕爸爸已经抛下母女俩独飞了。
那时候,阿公阿婆去镇子上卖柴,小燕经常一个人呆在家里,孤零零地,扒着窗口往外看。窗外山路迢迢,树影昭昭。风轻柔,太阳也融融的,蝉鸣一声一声,如敲在耳膜上的一阵雨点,簌簌有韵。小燕捧着头望着,听着,有时也昏睡过去。日落的时候,鸟儿归巢,阿公阿婆也就归家了。
可这个春天,大山里的小燕被拐来了广州。
小燕不喜欢妈妈,也不喜欢新爸爸,每天晚上,她都用新软的被子活埋自己的眼泪。
来新家的第二周,小燕被带到了市公办学校,开始了她十岁的小学生涯。
小燕听不惯老师板正的普通话,她像一只寡黑的乌鸦,静静守着她的一小方课桌。不论上下课,她都爱盯着窗户神游,看鸟儿飞呀飞,自在地从一个枝头跳到另一个枝头,再一扑棱翅子遁走了。窗户明亮,室里室外却两番天地,互相隔膜着。
数学课上,啤酒肚老师把她叫起来,问:“罗小燕同学,桃比苹果轻,苹果比梨轻,谁最重?谁最轻?”
小燕腾地站起来,半晌才讷讷道:“老师,你这样子太麻烦噶,用秤称一称不就晓得了嘛。”
这话如一颗手榴弹,哄地炸起班里一片笑。小燕怔忡地搓搓手,不明所以地望着笑倒的同学。
笑声跌落下来,又飞溅开,在小燕心间腾起一片火烫的弹雨。
(三)
“你是说,和父母迁到市里后,你一直没能适应城里生活,感到很孤单?”我提笔记录着。女孩依然蜷缩一团,身体抖抖索索。
“嗯…我想回家,祁连山角的家——有阿公阿婆的家。”对面,微弱而颤抖的声音传来,如雏鸟啼哭。
“有一个问题——刚刚你说过去的事情,全程都称呼自己为小燕,为什么这么称呼自己呢?”我揉了揉额角。开诊所以来,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因为……”小燕又嗫嗫嚅嚅,两手互相揿着,局促不安。
我怕她又像初来诊所那样哭起来,正要安抚,小燕却轻声哼起一首歌——她注意力有些缺陷,神思跳脱,正如野山燕雀,在方圆世界翻飞不止。
歌调婉转,是一首民间儿歌,我认真谛听。“…春天哪春天去又来,阿囡在山脚等燕来。孤孤的伴儿你莫怕,山里永远有我在…自在的生灵亲亲的人,有扇窗儿为你开…”小燕唱着,竟落下泪来,许是想起了从前山居的日子——在祁连山底的小木屋,那盏灯火还在待她归来吗?
我心里一动,有了主意,站起身走到小燕身边,摸一摸她鸦羽似的头发:“小燕,听妈妈说,马上到你的生日了,下次你来的时候,我送你一个礼物吧。”
我从鸟市选了一只信鸽儿,玲珑一团,白花花的一抹雪。
小燕爱不释手,松开掌心,鸽子呼啦飞出去,在窗外盘桓翻飞。小燕一吹哨子,鸽子就又扑棱棱落回来。
“小燕,要好好照顾雪儿啊。等来年,雪儿长大了,就能替小燕把思念带给阿公阿婆了。”
小燕答应着,开心地上蹦下跳,两个小辫子一起一落,宛如翅羽扑闪。
我走上前,摸摸她的绒发:“我已经问过妈妈了——明年春天,她带你和雪儿,一起回祁连山看看。”
辅导结束后,我打开门。室外,充足的阳光和鸟雀声冲撞进来。
小燕妈妈忐忑地立在门口,眼圈浮肿。见我出来,她急切地凑前问询:“小燕今天情况怎样?”
我朝她笑笑,示意她往里看。房里,阳光融融,哨声清亮,小燕笑声朗朗。
小燕妈妈声带哽咽:“谢谢你,白老师,这两个月来麻烦你了。”
我心中升起一阵暖意,盈盈润润。望着小燕盛满笑容的脸颊,如一颗种子破了土,抽出生机和绿芽:“都会好起来的,小燕妈妈。我们要给孩子时间去成长,重新在新天地里飞翔。”
自在的生灵亲亲的人。有扇窗儿为你开。
窗儿永远为你开。
我站在窗边,目送小燕和妈妈走出诊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相捱,慢慢踱进阳光。小燕和妈妈的手,紧紧拉住,像曾经被剪断成两截的绳子,又重新系在一起。小燕的肩头,白鸽儿翅羽收拢,如阳光下一颗洁白的心脏。
逐渐远去的二人,衣袖里暖风鼓荡,像是要借了振振的风,凌空飞向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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