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写成《红楼梦》,作者自况“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正因作者将全部心力投入其间,在遣词炼字上也分外下功夫,他对人物的一字之评一直让读者津津乐道,如贤袭人、俏平儿、敏探春、慧紫鹃,都是一字千金之语。但有趣的是,在前八十回的回目里,作者连续三次用了“开夜宴”一词,分别是第五十三回 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写贾府祭祖。第六十三回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写大观园内群芳为贾宝玉过生日,再来便是第七十五回 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赏中秋新词得佳谶,写贾府过中秋的情况,从正月十五到八月十五,作者不徐不疾,徐徐写来。这三次“开夜宴”,既有大家族祭祖的庄重肃穆,也有一干少年不知愁滋味的青春少女们夜半宴饮的欢乐时光。两桩事件,两样笔法,阖家祭祖的场景写的可谓斋庄中正、严肃整齐:
已到了腊月二十九日了,各色齐备,两府中都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焕然一新。宁国府从大门、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并内垂门,直到正堂,一路正门大开,两边阶下一色朱红大高烛,点的两条金龙一般。次日由贾母有封诰者,皆按品级着朝服,先坐八人大轿,带领众人进宫朝贺行礼。领宴毕回来,便到宁府暖阁下轿。诸子弟有未随入朝者,皆在宁府门前排班伺候,然后引入宗祠。
只见贾府人分了昭穆,排班立定。贾敬主祭,贾赦陪祭,贾珍献爵,贾琏贾琮献帛,宝玉捧香,贾菖贾菱展拜垫、守焚池。青衣乐奏,三献爵,兴、拜毕,焚帛,奠酒。礼毕乐止退出,众人围随贾母至正堂上。影前锦帐高挂,彩屏张护,香烛辉煌,上面正居中悬着荣宁二祖遗像,皆是披蟒腰玉,两边还有几轴列祖遗像。贾荇贾芷等从内仪门挨次站列,直到正堂廊下,槛外方是贾敬贾赦,槛内是各女眷。众家人小厮皆在仪门之外。每一道菜至,传至仪门,贾荇贾芷等便接了,按次传至阶下贾敬手中。贾蓉系长房长孙,独他随女眷在槛里,每贾敬捧菜至,传于贾蓉,贾蓉便传于他媳妇,又传于凤姐尤氏诸人,直传至供桌前,方传与王夫人。王夫人传与贾母,贾母方捧放在桌上。邢夫人在供桌之西,东向立,同贾母供放。直至将菜饭汤点酒茶传完,贾蓉方退出去,归入贾芹阶位之首。当时凡从“文”旁之名者,贾敬为首;下则从“玉”者,贾珍为首;再下从“草头”者,贾蓉为首:左昭右穆,男东女西。俟贾母拈香下拜,众人方一齐跪下,将五间大厅,三间抱厦,内外廊檐,阶上阶下两丹墀内,花团锦簇,塞的无一些空地。鸦雀无闻,只听铿锵叮当,金铃玉珮微微摇曳之声,并起跪靴履飒沓之响。
一时礼毕,贾敬贾赦等便忙退出至荣府,专候与贾母行礼。尤氏上房地下,铺满红毡,当地放着象鼻三足泥鳅流金珐琅大火盆,正面炕上铺着新猩红毡子,设着大红彩绣云龙捧寿的靠背、引枕、坐褥,外另有黑狐皮的袱子搭在上面。大白狐皮坐褥,请贾母上去坐了。两边又铺皮褥,请贾母一辈的两三位妯娌坐了。这边横头排插之后小炕上,也铺了皮褥,让邢夫人等坐下。地下两面相对十二张雕漆椅上,都是一色灰鼠椅搭小褥,每一张椅下一个大铜脚炉,让宝琴等姐妹坐。尤氏用茶盘亲捧茶与贾母,贾蓉媳妇捧与众老祖母,然后尤氏又捧与邢夫人等,贾蓉媳妇又捧与众姐妹。凤姐李纨等只在地下伺候。
而群芳在怡红院吃酒抽花签相互玩笑的场景又格外生动活泼,字里行乐洋溢着欢乐的气氛。
众人笑说道:“我们说是什么呢,这签原是闺阁中取笑的,除了这两三根有这话的,并无杂话。这有何妨?我们家已有了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说着大家来敬探春。探春那里肯饮,却被湘云、香菱、李纨等三四个人,强死强活,灌了一钟才罢。
众人笑道:“这一回热闹有趣。”大家算来:香菱、晴雯、宝钗三人皆与他同庚,黛玉与他同辰,只无同姓者。芳官忙道:“我也姓花,我也陪他一钟。”于是大家斟了酒。黛玉因向探春笑道:“命中该招贵婿的!你是杏花,快喝了,我们好喝。”探春笑道:“这是什么话?大嫂子顺手给他一巴掌!”李纨笑道:“人家不得贵婿,反捱打,我也不忍得。”众人都笑了。
关了门,大家复又行起令来。袭人等又用大钟斟了几钟,用盘子攒了各样果菜与地下的老妈妈们吃。彼此有了三分酒,便搳拳赢唱小曲儿。那天已四更时分,老妈妈们一面明吃,一面暗偷,酒缸已罄,众人听了,方收拾盥漱睡觉。芳官吃得两腮胭脂一般,眉梢眼角,添了许多丰韵,身子图不得,便睡在袭人身上,说:“姐姐,我心跳的很。”袭人笑道:“谁叫你尽力灌呢。”春燕四儿也图不得,早睡了,晴雯还只管叫。宝玉道:“不用叫了,咱们且胡乱歇一歇。”自己便枕了那红香枕,身子一歪,就睡着了。袭人见芳官醉的很,恐闹他吐酒,只得轻轻起来,就将芳官扶在宝玉之侧,由他睡了。自己却在对面榻上倒下。
待到八月十五赏月时,已离抄检大观园为期不远,先有甄府被抄在前,形势已经严重到让人无法忽视的地步了。书中道:尤氏辞了李纨,往贾母这边来。贾母歪在榻上,王夫人正说甄家因何获罪,如今抄没了家产,来京治罪等话。贾母听了,心中甚不自在。这里,贾母虽不自在,但还硬撑着与众人商量中秋赏月的事情,贾母点头叹道:“咱们别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咱们八月十五赏月是正经。”
其实读至此处,略细心些的读者都会发觉贾母的语病,这那里是人家的事,早在《红楼梦》开篇处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便说过:子兴道:“谁人不知!这甄府就是贾府老亲,他们两家来往极亲热的。就是我也和他家往来非止一日了。”便是第五十六回 敏探春兴利除宿弊 贤宝钗小惠全大体一回里贾母自己也才说过:贾母笑道:“什么‘照看’?原是世交,又是老亲,原应当的。你们二姑娘更好,不自尊大,所以我们才走的亲密。”结果没过多久,甄府便被查抄了。
不过身为贾府的老祖宗,贾母也的确已顾不上管别家的事情,因为贾府的经济状况正在加速恶化中,不止是“外面的架子虽没很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贾府闹饥荒已经闹到老祖宗的粥锅里了,书中此段描写的格外生动,想是曹雪芹当年有过类似经历,才能写的如此翔实无比。
贾母因问:“拿稀饭来吃些罢。”尤氏早捧过一碗来,说是红稻米粥。贾母接来吃了半碗,便吩咐:“将这粥送给凤姐儿吃去。”又指着这一盘果子:“独给平儿吃去。”又向尤氏道:“我吃了,你就来吃了罢。”尤氏答应着,待贾母漱口洗手毕。贾母便下地,和王夫人说闲话行食,尤氏告坐吃饭。贾母又命鸳鸯等来陪吃。贾母见尤氏吃的仍是白米饭,因问说:“怎么不盛我的饭?”丫头们回道:“老太太的饭完了。今日添了一位姑娘,所以短了些。”鸳鸯道:“如今都是‘可着头做帽子’了,要一点儿富馀也不能的。”王夫人忙回道:“这一二年旱涝不定,庄上的米都不能按数交的。这几样细米更艰难,所以都是可着吃的做。”贾母笑道:“正是:‘巧媳妇做不出没米儿粥来。’”众人都笑起来。鸳鸯一面回头向门外伺候媳妇们道:“既这样,你们就去把三姑娘的饭拿来添上,也是一样。”尤氏笑道:“我这个就够了,也不用去取。”鸳鸯道:“你够了,我不会吃的?”媳妇们听说,方忙着取去了。
面对这种江河日下的景况,贾母虽也明了,且从自身做起,努力俭省,如本回中提到,贾母见自己几色菜已摆完,另有两大捧盒内盛了几色菜,便是各房孝敬的旧规矩。贾母说:“我吩咐过几次,蠲了罢,你们都不听。”
但是,对于做重孙子媳妇起,经历过若干大惊大险、千奇百怪事情的贾母而言,她也深知贾府大势已去,非人力所能挽回。所以无论是贾探春兴利除弊的搞改革开放也好,王夫人自杀自砍的抄捡大观园也罢,贾母都没有出面表态,发表意见。
而东府那边的情况更为严重,正如秦可卿的判词中所说: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宁国府的大家长贾珍虽新遭父丧,却不在家老实守孝,只知玩乐为要,日间以习射为由,请了几位世家弟兄及诸富贵亲友来较射。过了三四个月的光景,竟一日一日赌胜于射了,公然斗叶掷骰,放头开局,大赌起来。家下人借此各有些利益,巴不得如此,所以竟成了局势。不止如此,中秋节前,贾珍仍是开怀作乐,赏月饮酒。
书中写道:果然贾珍煮了一口猪,烧了一腔羊,备了一桌菜蔬果品。在汇芳园丛绿堂中,带领妻子姬妾先吃过晚饭,然后摆上酒,开怀作乐赏月。
那天将有三更时分,贾珍酒已八分。大家正添衣喝茶、换盏更酌之际,忽听那边墙下有人长叹之声。大家明明听见,都毛发竦然。贾珍忙厉声叱问:“谁在那边?”连问几声,无人答应。尤氏道:“必是墙外边家里人,也未可知。”贾珍道:“胡说,这墙四面皆无下人的房子,况且那边又紧靠着祠堂,焉得有人?”一语未了,只听得一阵风声,竟过墙去了。恍惚闻得祠堂内槅扇开阖之声,只觉得风气森森,比先更觉凄惨起来。看那月色时,也淡淡的,不似先前明朗。众人都觉毛发倒竖。贾珍酒已吓醒了一半,只比别人拿得住些,心里也十分警畏,便大没兴头,勉强又坐了一回,也就归房安歇去了。次日一早起来,乃是十五日,带领众子侄开祠行朔望之礼。细察祠内,都仍是照旧好好的,并无怪异之迹。贾珍自为醉后自怪,也不提此事。礼毕仍旧闭上门,看着锁禁起来。
此处的长叹之声,历来都有两种争议,一种说法说叹气者为秦可卿,一种说法道叹气者为贾家列祖列宗如贾代化、贾代善等。但正如庚辰双行夹批所言:未写荣府庆中秋,却先写宁府开夜宴,未写荣府数尽,先写宁府异道。盖宁乃家宅,凡有关于吉凶者,故必先示之。且列祖祠在此,岂无得而警乎?凡人先人虽远,然气运相关,必有之理也。非宁府之祖独有感应也。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写的这三次开夜宴,每次间隔在十数回间,每番开夜宴,虽参加夜宴的主人公不甚相同,主题更是大相径庭,但越到后面,贾府的颓势越发明显,到第七十五回 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赏中秋新词得佳谶之时,虽着意收拾,凡桌椅形式皆是圆的,特取团圆之意。将赏月处布置得“真是月明灯彩,人气香烟,晶艳氤氲,不可名状。”贾母等人也尽力显出一番欢度中秋之景,贾母笑道:“正是为此,所以我才高兴,拿大杯来吃酒。你们也换大杯才是。”邢夫人等只得换上大杯来。但毕竟难掩内里的凄凉,因夜深体乏,且不能胜酒,未免都有些倦意。
总体而言,这三次夜宴,也是从一个侧面体现出贾家“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的具体过程。算是用事实阐释了曹雪芹在聪明累歌中说: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终难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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