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 网

作者: 豪豬與詩篇 | 来源:发表于2020-03-06 16:02 被阅读0次

                                     

        文庙在北街。明崇祯时迁东门外,清咸丰后迁此。

        老安住在凤凰楼小区,租房。96年丝厂工人陆续下岗,98年破产。老安便从一个下岗工人手中租下了这套房子,面积不大,30多平米,足够他一个人起居生活。楼不高上下四层。老安与邻居来往不多,外出遇见了,多是打声招呼或点头而过。时间长了,邻居都觉得他沉默寡言,孤僻难处。

        择菜,是大家一天里最难得的闲聚时光,说的自然都是家长里短。可今日话题转移在了老安身上。王老太太率先发言,你说这个老安住的时日也不短,咋就不爱同大家言语?可能性格孤僻吧,他人倒也不坏,有几次还给我家孙儿辅导过作业。真的?对方听后点头,真的!这样说他还有些文化。也就没个朋友三四?有吧,我看他跟小赵走的挺近。就是满身文身,再文就到屁眼了的那个卖烧烤的小赵?

        人群对面的树生的茂密,挡住了升起的太阳,枝叶筛子般将滤过的阳光,细碎的点缀在身后的老旧建筑上,单刘眼镜的房子偏出了阳光范围。一堆人围着,各自面前均已落满小山样的菜叶。时候不早了。

        烧烤讲究火候,火不能旺,太旺则肉菜易糊。也不能弱,弱了食物不熟透还耽搁上菜时间,累死累活赚不下几个钱。小赵独爱大火猛烤,火一旺,双手便快速转动。小赵的烧烤和他人一样糙,烤至七八成时,只撒辣子、盐与孜然,粗粝简单,味道却来的鲜香自然。每天晚上最是人潮涌动的时候,店里几个服务员连轴转,根本招呼不过来粥一样密的客人。小赵读书不行,惹事生非最是拿手。据他自己说,有一次晚自习课上,老师喊他和同座到办公室面壁思过,两人无聊,有幸在抽屉里发现了一包未拆吸的香烟。他们二话没说,打发了一个愉快的夜晚。众人哈哈大笑,直言赵老板是个人才,听得饿了,让他再烤几串来。

        小赵生意红火,店里的人也就多了,莫名其妙反倒接了几次顾客投诉。不是食品卫生,却是顾客财物被偷。小赵装了监控起了效果,可偷盗现象仍旧时有发生。直到老安来后,现象才消失殆尽。老安通常在夜里到店中来帮忙,上了年纪,他受不了揽客接待的活路,也算不得账目。来了,就端坐在店门口,望着店内,雕像模样。一次,老安见来人行为异常,便只盯着他不动,鱼鹰一般攫住对方。店内客人开始好奇,先后望向老安所看之处。小偷吃了亏,只是假装选菜,最后灰溜溜地走了出去。生意上再未收到投诉。店内烟熏火燎,老安实在吃不消,空闲下来后,喜欢站在街上吃上一颗烟。洒水车出来了,放着音乐,缓缓地冲洗着街道,腾起的细尘湿漉漉的扑在了街沿上。老安问小赵:“想起个事,洒水车天天放的那个音乐还不错,啥名字?”小赵答不上来,问妻子,“天天街上洒水车放的啥音乐?”妻子正用计算器核算着今日收入,手眼同步。“不知道,问你儿子。”小赵又寻求小小赵帮忙,小小赵摇头,随后主动请缨,表示一定会给安爷爷一个满意的答案。老安说,“找不到就算了,好奇而已。”

        次日清晨,老安校点好店内物品后,才拉下卷帘门离开。刚到小区,远远就听见中老年妇女们聚会的声音,隔得太远听不清具体内容。经过人群,他没作停留径直上了楼。老安与刘眼镜打了个照面,在转角处。

        刘眼镜平日里喜欢扎堆,为人好说,最善在人群中开展话题,一个接着一个。刘眼镜下楼,正巧碰见大家择菜,笑着插了进去。王婆婆最近面色越来越红润,肯定是儿子女儿又送了啥好吃的补品,王老太太只是笑,没接他的话。大家知道他爱说大话,内容多不着边际,有人便打趣他说,“刘眼镜,讲些好听的来。你狗日的嘴拴人,屁大的事经你狗嘴里讲出来倒也寡有趣。”刘眼镜一听,拿了架势,“天文还是地理,我刘某人尽量给你做到科学分析理性阐述。”旁人起怨,“少拉过门,快讲。”外星人知道吗?那是哄娃儿的,你来逗我们。啥叫哄娃儿的话哦,你晓不晓得,我们人类可能就是外星人遗留在地球的后代。刘眼镜说着手指太阳,你看看世界上那些难以解释的现象,早已超出了人类的认知水平,为啥?就是因为其中外星科技的成分,现在我们失去了这种科技能力,所以才无法破解,你想,是不是这个道理?大家觉得他今天讲的深了,不晓得是从哪个网站或公众号上看的推文。反正壳子吹的没往日好听,人群没反馈,只是低埋着头继续择菜。尴尬的气氛正发酵时,不知谁喊了一声,哎呀,刘眼镜你没关“窗子”。王老太太一把抓起地上的菜叶朝他扔去,“你个背时东西耍流氓。”刘眼镜顿觉窘迫,背过身拉上了裤链。再回来,早已失了刚才的架势,像败下阵的公鸡。刘眼镜要找回场子,故作神秘,“说个大新闻,你们不要乱摆。”有屁就放,莫耽误我们一会煮晌午。刘眼镜推了推眼镜,试图端一个大架势,好半天手脚不自然,最后蹲在地上望着二楼开窗的人家说,“认识不?”老安谁个不认识,性格孤僻不爱说话。你俩能综合一下就好了,你一张油嘴想啥说啥。刘眼镜偏过头看着说话的人,“老安进过看守所。”

        看守所?人们嘴里咂摸着这三个字,一时难以消化。看守所是啥,王老太太问了一句。刘眼镜告诉她,就是班房。人们突然觉得老安的沉默寡言似乎讲得通了。他犯过啥?不知道,刘眼镜说,我也只是晓得而已,消息准确可靠,不信你们可以问他。这种事能问的?人群开始低语,似乎推算着老安可能犯下的错误。刘眼镜背过身揿亮手机,盯着屏幕。千万不能乱说的,说完快步走回家去……

                                     

        文庙,后来又成了看守所……

      老安坐在家里,敞开窗户,楼下的谈话听得明明白白。刘眼镜他认识,对方好说大话,爱夸海口;出烂点子,打骚主意。严格说来两人还算是同乡。老安进看守所,不是犯罪而因上访。他几经波折进了京,眼前出现的景象远已超出自己的认知范畴,首都大的无边无际,县城原来小的可怜。几天后,人被遣送回来,暂时待在了看守所。在里面,他孤苦无依,周二改善伙食的那天,他看到窗口摆出板鸭。一个年轻人与他同坐,一来二去两人说开了。谈话中年轻人得知老安是上访时被遣返,觉得他这么大年纪挺不容易,自己没什么可帮助的,半信半疑便将手中板鸭分了一半给他。老安谢过,“这板鸭多少钱?”60,一只。老安听了吓得鼓眼,“抢啊?”两人说话声大,自觉压低了许多,但总感觉背后有人。你是为啥进来,老安问。我啊,是因为举报。说我火锅里面掺了地沟油,这不政府最近在严打嘛,枪打出头鸟,就被举报了。被冤枉的?不晓得,算毬!以后出去了老子改行就是。老安又问,怎么称呼你?姓赵,你怎么称呼?我姓安。哦,老安。一老一少,在看守所成了朋友。两人看管时间不长,后来几次交流中,小赵说,“老安,出去后来给我帮忙吧,只要不嫌弃。”老安望了望他,再说吧。

        老安换了肾,尿毒症导致的。换肾后老安开始变得孤僻,不爱与外界有过多接触,饮食清淡喜欢独处。行为习性的改变,让老安多活了十几年。老安觉得做人不如变做动物。鸟,他最是向往,自由飞翔,来去轻便。老安不知从哪里添加了一个养鸟的微信群,群里每天分享着鸟的饲养心得与常识,他在群里不说话,只是看。时间长了,他开始觉得鸟也可怜,尤其是关在笼子里的鸟,一个个活蹦乱跳,毛羽鲜亮,声喉婉转,可它们不能飞呀。不能飞还是鸟?老安犹豫再三退群了。他终日敞开窗户,希望着有一天能有一只鸟飞来,最好是在窗台的某个暗处做巢,爱住多久住多久,他绝不打扰伤害,可以随时飞离。鸟没来,窗台上倒是常有几粒蝙蝠屎。

        老安觉得或许这就是命吧,看到新闻里小赵的信息,他找了过去。刚下过雨,地面积水未干。老安左避右让,唯恐滑倒,夜幕下,他影影幢幢像极了一只蝙蝠。

        找到小赵时,小赵很是意外,没想到老安能来。他立即将老安迎了进去,先是让他看着,看自己现在过的日子,也看哪样工作更适合他。打烊的时候,老安说,“可能都做不了,身体不行。”小赵为难,跟我去跑采购,我开车你看货?老安摆手,我帮你看店吧。小赵有些疑惑,看店?我这人手够啊。老安看出了他的疑惑,你这里老是有人东西被偷,我看你也没时间守监控。小赵问,你以前做啥工作,也没听你说过?我在小卖部卖过东西,老主顾多,来买东西的人多是一眼扫向货物所在的地方,眼神游离的多半只是看看或比价,并不真买。还有些人专打量别人掏钱放钱的手势习惯,几十年的经验了。小赵觉得有意思,你怎么知道我这里有人东西被偷,我看手机的嘛,你的事早上了新闻,不然怎么找的过来。小赵一听笑了,深夜,他准备开车把老安送回去。

        冷不,我好提前开空调,老安摆手。车开到新生巷的时候小赵同老安说,还能再往里去吗?老安看着前方,小区进不去,就在这附近停车吧。小赵停好车陪老安走了回去,刚到小区,就看见楼下围满了人。见到老安回来,许多人围了上来,老安,几个小时前刘眼镜被抓了你晓得不。就是住你楼下那个。老安点头,有印象。你快回家看看东西丢没丢,听说是诈骗罪。老安说,诈骗罪是骗钱骗财又不是偷窃。以防万一嘛,我看你窗子开着,你快回去查看查看。老安谢过邻居关心,在人群的目送中上楼去了。

        老安觉得累,上床拉过被子睡下。关好灯,小赵带上门下楼去了。可能是天气的原因,老安近来身体时感不适,早出晚归他尽量避开人群。人们似乎再也听不到刘眼镜的高谈阔论,但时不时又爱说起有关于他的话题,跳蚤一样。

        是一个晴日的早上,老安被楼下的嘈杂声唤醒。中年妇女们又开始了聚会,从早先的饮食菜价逐渐说到了刘眼镜身上。王老太太叹了口气,只说他话多爱吹,没想到怎么是个诈骗犯。人们接过话,知人知面不知心,我看他一天吊儿郎当,就没几个正经时候,贼眉鼠眼的还戴个眼镜充斯文。来人搬过凳子插空过来,说是前几年,他刘眼镜骗东偏西,几年下来居然在城里买了套房子,后来被举报,几个成员在广西那边也都被抓了,他命大侥幸逃过一劫。身份证是用不上了,他连夜连晚盘算着怎么出逃回来。靠他那张嘴,一路上搭了货车辗转到家。那他还是个漏网之鱼哦,可不是,婆娘娃儿当时在成都打工还不知道这个事情,说起来也遭孽,被抓后,婆娘先是跟他离了婚,后又把买的这套房子卖了,女子也再没认过他。

        刘眼镜进了看守所,人瘦了一轮,脸上也失了神采,他和他的故事再没了市场……

                                       

        路上堵车,小赵带着妻儿最后一个到达殡仪馆。家属休息室坐满了人,荧光灯管的电流声响得格外明显。

        老安死了。追悼会办的很简单,小赵和邻居都来送了花圈。身边的近邻一下子离开两位,人们不禁议论了起来,在手与蔬菜博弈的空当里,大家还得高效利用嘴和大脑。是不是我们这里风水不好,犯了啥?我看就数这颗树最可疑,太阳升起的时候偏偏被枝叶挡的严实,少了阳气。人们听着,紧了紧衣服,觉得似乎在理。几个人说着找到居委会表示这棵树遮了光线要砍掉,居委会听了来人意见几天后决定派人修剪枝叶,树不能砍。修剪后的树矮了一截,阳光直射过来,整栋楼都有了光。刘眼镜和老安的房子也很快有了下家。

        小赵的生意依旧红火,往来的人潮中没人注意到已多日不在的老安。小赵更换了高清监控,装在店面的几个角落。正在忙碌的他接到一通电话,电话那头告知找个时间来把老安的东西搬走,新的租客准备开春后入住。小赵算了算还有段时间,那就找个放晴的日子再去。一连几天的雨,让本就湿冷的南方感受来的更甚。

        老安的东西不多,日常起居也就几样。床、电器都是房东方留下的,年份久了但起码能用,古董一样的冰箱显眼的摆在进门处。小赵找了一辆电三轮,预期不到一车就能拉完,价格早在前天就谈好,电三轮在楼下已经等了快10分钟。两个人前后上了三趟楼,终于将东西搬完。大物件没几个,杂七杂八的倒挺多。小赵把东西堆放在店面的一个角落,慢慢清理着没用的物件。街道的拐角处有几个大型垃圾桶,小赵吩咐儿子将打包好的东西通通丢进去。

        小小赵提着大包小包,逐一有序扔进。几个空相框不知从何处滑落出来,小小赵捡起来看了两眼,背过身准备扔的时候,发现相框背后夹藏有纸。犹豫再三,他拿了回去。小赵疑惑地见儿子拿着几个空相框,还没开口,儿子先说了话,“爸爸,相框背后塞的有纸。”纸?小赵不明白,接过手试了试,由于塞的太紧相框一时打不开,小赵找来改刀将其分离。纸张折叠齐整,打开后有着清晰的折痕,小赵盯着纸上的内容从头至尾看了几遍。端详着相框不可思议地说,老安原来真上访过。小赵心里不踏实,准备再次前往老安住处。临走前,他催促儿子快将完成的作业拍好照后发到班级群。

        刘眼镜那间屋子的新租客先来了,用一个上午的时间将屋子里里外外大扫除了一遍,光是污水都端了十几盆。王老太太今日要去坐席,简单收拾后只等儿子前来接她。你是个爱干净的人,王老太太看着新来的租客止不住夸奖,以前刘眼镜住这里灰都落了几拃厚,平日里爱吹牛,从不见他扫一笤帚地。吃饭就在手机上点,那些穿着花花绿绿的人骑着摩托就给他送来。新来的租客是两母子,儿子上高中租了就近的学区房,高中生告诉王老太太,那是点外卖。外卖?也没见他给别人拿钱。手机上付过了,高中生给她解释,手机里有钱就行。

        新租客一家终日忙碌着,买菜做饭,洗衣打扫,这间屋子有了该有的生气。女租客慢慢地也融入了小区的氛围中来。一有时间大家就聚在一起,讲些平日里发生的琐事,或是问问新租客孩子的成绩近况。租客说老家距城区坐车要50分钟路程,娃儿考上高中后,住了一学期的宿舍,没想到成绩却一塌糊涂。他老汉过年回来把他绑在条凳上饱饱实实打了一顿,问其原因,出在了手机上。通宵通宵的玩手机打游戏,他老汉和我一商量决定陪读。他打工挣钱,我留下来,就在这里租了房子。哦,那娃儿现在有没变化?女租客说,他起先是恨,恨他老汉,后来又恨我。恨你?嗯,恨我出卖他,害他挨打,最后态度转变了,下决心认真学习,观察再三,这才决定进城。那你娃儿还是有恒心说改就改。

        女租客苦笑,驮重不驮轻——驴子性。终归是改了,王老太太安慰她道,你老家哪里。女租客反问王老太太老家何处,王老太太没遮掩,直言自己幼小时随父亲离了老家,那时候丝厂招工,父亲来丝厂看仓库背水泥,后来靠着手艺进了伙食团。查出肺结核后父亲就离开了,那年我16岁进厂顶了他的班。印象里最深的记忆是从老家走到这里,那会没有班车,天擦亮我们就走,硬走了一天。大家一阵唏嘘,表示老先生如果再多挺几年药物也就出来了。女租客觉得王老太太真切,也就想起了一件自己老家的事。十多年前了,知道这事的人在老家没几个。

        一个在镇小教书的老师,女儿那年从师范毕业。他本打算让她女儿在家先呆上一段时间,准备在城区给她安排一个教书的工作。这时,女儿的同学联系上了她,告知她自己所在的学校正缺人手,可以过来直接上班,就是距家远了些。她一听可以上班,又有同学在,心里开始有了动摇。怎么来?女儿在公用电话里问同学,电话那头回复,汽车站每天有几班车,路途远,你先来看看。她没和父亲商量只身一人去了。父亲得知女儿离开后,曾抱怨过,催促她早点回来。女儿直说放心,没有问题。

        学校位置偏僻,距县城约1个多小时车程。几经颠簸她在校门口不远的位置下了车,同学看见她,挥手致意,两人手拉着走了出去。来到学校,她觉得一切都是新奇的,新奇的近乎不真实,做梦一样。平日里她只顾着上课,忘了感谢同学的介绍邀请,午休时,她想到同学寝室说说话,几次敲门没人反应。那就晚上再来,手上提着的水果挺沉。下课后,她早早洗漱,穿着拖鞋来到门口,房间里一片漆黑,没有半点光。她疑惑,这才上了几天班她就请假了?同学是外地人,他们读师范的时候有了认识。难道生病?踅回房间,决心上床睡觉。梦里,她见到了同学。野外的山上,同学背对身,她从身后喊。你怎么走也不和我打一个招呼,我今天去找了你两次,中午一次,晚上一次,想来感谢你给我介绍工作。对方不说话,仍是站立,双腿内倾外张着脚,木偶一样。你是不是有什么急事,走的这么突然,之前咋没听你说过。近了,她发现同学似乎在低语着什么,为了听得清楚她快走了几步。这山上你是怎么找来的,还挺远,倒是个僻静的地方。她跑上前拉住对方,同学扭过头竭力喊道,“走!”她吓得坐倒在地,脚下瞬间结出一张蛛网,硕大的一只蜘蛛从不远的草丛爬了出来,生着一张人脸。

        梦里醒来,她吓出一身冷汗。摸过手表,时针停在6点,再休息一会她打算起床吃早饭去。吃饭的时候她打听到同学已经辞职离开。为什么要离开,她想不明白。那个时候电话还未普及,座机又不知道号码,两人至此失去了联系,这个周末她打算好好休息一下。

        女儿工作走的有几个月,父亲不放心,决定去看看她过的怎样。父亲听她说过工作的学校,从自己上班的地方坐车过去要不了多久时间。

        小赵觉得老安屋里可能还有遗失之物,还是亲自去看看为好。刚进小区,就发现人群里一个陌生面孔正给大家讲述着什么。有人见他来了,打过招呼,你赵娃生意好,每天几大万的收入,一般小事惊动不了你。是不是老安还有什么东西留在了这里,让你特意跑这一趟。小赵说,你们这些姐姐莫洗我脑壳,挣得都是个个钱,我就是来看看还有没有什么疏漏。王老太太佯怨,哪个是你姐姐,喊嬢嬢。小赵笑着,走上楼去。自从看了信后他老是放心不下,总感觉屋子什么地方还有夹藏。30平米的房子被他找了个遍,一上午的时间打发在了这里,并无多大收获,唯一的发现,是掉落在床下的十元钱,票面崭新,蒙满了一层细细的灰。小赵推开窗透气,顺便听听楼下闲谈着什么。正说话的应该就是新来的租户了,住刘眼镜以前的那间。靠近窗,他也去听,听着便入了神。

        父亲找了过去,几经打听找到了宿舍,上前敲门却始终没人回应。倒是旁边的人开门出来了。你是?我是她父亲,来看看她过得如何,女子几个月没回来了,心里担心。对方一听来人是同事的父亲,告诉他这个周末没看见她人,问是不是回去了。父亲疑惑,回去了?嗯,可能回去了你不知道,说完反身回屋关了门。父亲心里失落,只好从窗外望了望房间里面,光线太强并未看得太清。父亲立马回到场镇招手拦了客车回家,心想女儿该是回来了吧。割肉买菜,晚上改善伙食,饭菜做好,就等她回来。夜里11点,父亲实在等不住便睡下,心里想着是不是上哪位同学家去玩忘了时间?第二天女儿还是没有回来。

        父亲又一次坐车找了过去。到了学校他首先来到校长办公室,问女儿是不是在这里上班。校长点头,一连几天没见人,我以为她这个周末回去了。交谈完,父亲离开,又到教学楼问其他老师,被问的人纷纷表示不知道。一个活生生的人就此人间蒸发。人群开始聚集,大家纷纷宽慰他说,可能孩子觉得这里条件苦,到其他哪里应聘去了,暂时还没稳定下来,说不定哪天就打电话回来了。找寻无果,他被迫接受现实离开。父亲回到学校上班,早已没了工作心思,时常口误,几次望着教室出神,总觉得一眨眼女儿就坐在了教室的某角落看着他。父亲后来又去了女儿工作的地方,逢人便问人回来没,有没有人看见。蝉噪时节,常是衬衣湿了大片,皱巴巴的黏着后背。

        时间一天天过去,他始终未能得到女儿的消息,在别人的帮助下他报了警。警方出警来到女儿工作的地方展开调查,几天下来毫无进展。父亲问警察,有无线索,警察看着他艰难地回道,可以认定失踪了。警察询问了在校的所有人员,大家均表示不清楚这位同事的下落,仅有的线索是最后一次看见她在伙食团吃过早饭。线索就此断开,警察也束手无策,往返几次后也就放下了这件案子。父亲强忍着悲痛,下定决心,哪怕人是死了也要找到尸体。

        好大的烟味,楼下有人抱怨,一抬头发现是小赵靠在窗户抽烟。赵总快把烟灭了,我们这里闻着烟难受。小赵灭了烟,关好门下楼,窗没关或许想保留老安的习惯。小赵站在人群背后,仔细听着。有人抽出凳子示意他坐,他摆手,表示蹲着就行。小赵的出现打断了有条不紊地讲述,说到哪来了,有人问。父亲准备找女儿下落,小赵蹲在地上昂着头,青蛙一样。

        父亲要找,不找到绝不罢休。父亲心里有预感,事情似乎不是失踪这么简单。他找了单位几个同事帮忙一道前去找人。他不再局限于学校,开始将找寻范围向四周扩散。起伏的山一眼望去让人们失去了方向感,怎么找?一座山头一座山头的找。你怎么就认定在这附近,有人问,而不是其他地方?他良久不言,摸着一棵树说,他是我女儿,我有种特殊的感觉。

        帮忙的人换了几批。父亲不好意思再给他人多添麻烦,同事们觉得他太见外,有人主动加入到队伍中来。没有包住火的纸,事情慢慢传开了。大家开始同情他,来帮忙的都竭尽所能,惟愿他早日寻得女儿下落。中午吃饭的时候,他见食堂的电视正播放着《今日说法》,这对他有了启示。他偷偷记下节目号码,私下里用学校电话打了过去。电话通了,那头却时常发出占线的忙音,反复几次后,老安疯了一样对着占线的电话讲话,讲完后又哭又骂。

        下午放学的时候,有人给他出了个建议,信不信封建迷信?说话的人看着他,死马当活马医,试试吧。

        坐在“地仙”家里,他显得极不自然,或许是未知答案即将揭晓前的悸动。人来了,个子不高,打了招呼,几人相继落座。“地仙”了解事情后,要了生辰八字,期间去了趟厕所,出来的时候给他指了个方向,朝着我说的方向去找,要有最坏的心理打算。对方没收钱,哪家屋里没个子女,说完,关上门没再远送。

        按照指示的方向,人果真找到了。一座很远的山上,四周生满野草,草很深,远处望去足已吞没人影,风吹过才让出地面。在一个草坑里他发现了女儿的尸体,抱起她,凝视良久,像初为人父时那样。山顶风大,一把扯断了他的哭声。

        人们听完深深地发出感慨,啥命呐。又问女租客,凶手是哪个,抓起来没有?至今逍遥法外,没人知道。这个父亲后来听说进城去了,在一家餐馆里有人看到过他,帮人看店,卖烧烤的,老板姓赵。众人惊诧,忙将脸转向小赵,说,老安?

                                       

        小赵没否认,点了点头。我也是在昨天收拾  老安的东西时无意发现。扔完那些没用的东西后,我儿子拿回几个空相框,说背面夹有纸,打开后才得知此事。本打算今天再回来看看还有没有遗漏相关的什么东西,挺干净的,什么都没有。听她讲的时候,总感觉和老安纸上写的内容很相似,他指了指女租客。原来老安真上访过,他没说谎。

        女儿死的冤屈,老安觉得事情蹊跷,认定其中有人撒谎,他不服。看到《今日说法》后心里有了光亮,他要把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地说给栏目组,让他们帮忙解决。私下里他给栏目组几次打去电话都是占线,吃饭的时候他请教别人,电话占线是啥原因?对方解释,打过去的电话可能正在通话中。他心想,也是。全国那么多电话每天打进去差不多是挤在了一起。陆续打了几百次,都是占线,老安放弃了这条路。回家后他用笔将事情写在了纸上,准备上访。可风声早已传了出去,上级部门得知此事后,决心打住势头,施加压力。老安被孤立了,单位的同事被迫远离他,老安像瘟疫传染源一样,让人唯恐避之不及。老安孤独的活着,却没有苟且。假期里,他开始了第一次上访,由于没经验刚到地级市便被遣返回来。他总结经验,不甘失败,终于顺利进京。进京后,他没见到首长也没碰到高官,在被遣送回来的路上,心里的光,熄了。

                                         

    几年前,文庙复建。

        后来你们也都知道,老安租了房子,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他没朋友,也不爱与人交谈。他曾跟我说,想养一只鸟,他觉得鸟能飞,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我说养只鹦鹉吧,简单好活。我带他去看了几家,他都问别人要养在笼子里?店家说,不关笼子早飞没影了。或者剪几根飞羽,飞不远的。店家说着手伸进笼子抓向最活泼的一只。老安示意,不要了。大家望着他住过的房间,像要说些什么。小赵要离开了,他得回去准备晚上的生意,这间屋子也即将有新的租户入住。

        人们又回到了往日的生活轨迹中来,不知是谁把小区即将拆除的传闻带了进来。消息使得众人振奋,大家多方求证消息可靠与否。错不了,听说前面的绸厂小区就快拆了,绸厂老旧小区的拆除在人们的见证下很快进行,拆后的空地让人倍感欣慰,悬着的心踏实了。日子一天天过去,自家小区却没了动静,一打听得知没了钱,暂行搁置拆除,有人猜测说,小区是不是被搞落了……

        小赵的生意越发红火,小小赵上了初中,学习逐渐吃力。先是英语,再是数学,后来物理索性考了全班倒数第三。国庆节,小赵一家驱车前去看望老安,途中,小赵问儿子,还有哪门你能学?儿子问,音乐、体育算不算。摆放鲜花的时候,儿子掏出手机意外地放出一首音乐。小赵和妻子见状问,放的啥呀。这是我以前答应安爷爷的事,今天来给他答案了,你们听。小赵听出来了,是洒水车每天行进时放的音乐。他问,什么名字?儿子说《It’s a Small World》。啥?还是个洋名字,小赵听不懂英语。儿子告诉他,中文翻译过来叫做《小小世界》。小赵不以为然,世界大的混账,老安找了一辈子没找到凶手,受了一生冤屈。他让儿子把声音放大点,让安爷爷听完听清楚。

        第二天,小赵带着儿子出门,留下妻子校点货物,照看店面。儿子好奇,去哪?文庙刚建成,小赵说,今天免费我们去看看,父子俩随着人潮汇入进去。开放当天人挤人,人们忙着到处拍照留念,儿子问父亲,你不拍照?小赵没理会,看着文庙现在的建筑,他想起这里之前还只是看守所。变化太大,已记不起过去的样子。末了,他对儿子说,你多转转,我来过的。和谁?与你安爷爷。儿子怕热躲到了屋檐下。

        日头偏西,父子俩走了出来。路上,儿子问父亲,我还是不是一块读书的料?小赵不假思索,比你老汉我有出息。上初中的时候A、B、C、D斗大的几个字母我都要别人写给我认识。有一次英语考试,我让坐我前面的同学把选择题答案写给我和同座,期间我还很认真地用拼音把作文写完了。收到答案的时候我快速将其填上,临交卷才发现答题卡漏了最后几个空。于是,我自己编了几个将答案题卡涂满,考完试,我和同座把写答案的人打了一顿。那后来呢,儿子感到意外。后来,上晚自习的时候我和同座被老师请到了办公室,面壁思过了一晚上,还偷吃了他一包烟。直到上次开家长会我才知道,原来答题卡是故意多出几个题来。你看,我吃了没文化的亏,连印答题卡的都欺我。儿子对于父亲的回答多少有些失落。

        快到家时,远处驶来一辆洒水车,响着音乐冲洗街道。小赵想起了老安,他喜欢在洒水车工作后的夜里,站在街中间吃上一颗烟,看着冲刷到街沿上湿漉漉的细尘。或许,老安已经知晓了洒水车音乐的名字。世界本就很小,小到终有一日会找到漏网的凶手。

        修剪的树开始鼓芽,阳光倾泻到这栋老旧的建筑上时,一只山斑鸠落在了窗台上,“咕咕,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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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漏 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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