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走过许多地方,也见过不少人,有一天突然停住脚步,在午后的斜阳里翻检已经逝去的岁月,或许会有一种莫名的感动。过往就像大海一样苍茫,我所经历的那些人和事早已在记忆的波浪中逍遁无迹了,只有故乡——那块巴掌大的地方依然倔强地矗立在逝去的岁月里,带给我温暖和希望。我时常追索那个小山村一切风俗和传统的起源,然而,除了老人们的负暄习语外,终究一无所获。后来,当城镇化浪潮来袭时,我才明白,那一切终究是历史,我们只知道结局,却永远也猜不到开始。
这时,关于故乡的一切再次充盈了我的记忆,有端午节沙枣花的幽香、山民转山时喊唱的古调以及少女出嫁时哀婉的哭声……。当然,在那里跳动最活跃的还是元宵之夜绚烂的火把。故乡有“十五晚夕一火把,十六到了种庄稼”的谚语,说的是春节的狂欢在被称为“十五晚夕”的这个夜晚走向了最后的高潮,第二天,当喧闹的小山村复归平静,勤劳的山民们又开始了一年循环往复的劳作。
现在想来,和我见过的许多貌似丰富多彩、热闹非凡的场面相比,故乡的元宵节实在有点过于简单了,我们没有盛大的社火表演,没有精致的花灯,也没有眼花缭乱的舞龙舞狮,“送火把”几乎是唯一的活动。元宵节那天,晌午才过,村里的每家每户就开始忙活起来了,父亲们剪钱粮、煨桑、点油灯、给祖先和神佛上香,伴着松枝燃化时散发出的深沉幽香,母亲们也变得忙忙碌碌,洒扫庭厨、收拾屋里屋外,并开始制作一种叫“呱儿”的食品,以萝卜、肉或其他菜制品为馅,用事先擀好的圆面皮折叠对包,形似饺子,但略大,这是元宵之夜的主食。而那些半大孩子就开始扎火把,原料都是现成的,麦草、秸秆应有尽有,先将农作物秸秆平铺,中间填满麦草,然后用富有韧性的胡麻杆拧成腰绳分段捆紧,一般分为三段、五段、七段,偶尔也会有九段和十一段的,都按单数来扎。我们将一段称为“一个腰子”,由于秸秆容易折断,扎七个腰子以上的火把很有些难度,谁家要是扎了“十一个腰子”的火把,那自然是很出风头的。火把扎好后,小心翼翼地放立在紧靠大门的墙根,便耐心地等待那个重要时刻的来临。
暮色初临,父亲们珍重地将火把点燃,举起来逐一走遍家里的每一间屋子,嘴里念念有词,意在让燃烧的火把带走家里的一切厄运,保佑全家健康平顺、六畜兴旺。缓缓走出大门后,才交到那些早已心急如焚的孩子手中。这时,火把已经充分燃烧了,橙红色的火焰在夜风里忽东忽西,噼里啪啦的响声不绝于耳。孩子们举起火把,风一样向村口涌去,一支、两支、三支……几百枝,那一刻,小山5村完全燃烧了,笼罩在熊熊的火光里。紧接着,孩子们挥舞着火把,呼喊着向村子两边的山上跑去,几百枝火把连成一条长龙,在半山腰迎风翻舞,就这样慢慢爬升,到了山顶,翻滚的火龙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下几枝较长的火把还在星星点点地燃烧,孩子们欢呼雀跃,把即将燃尽的火把奋力抛下山崖后,就蹦跳着下山了。
与此同时,在村子正中央的那条村道两边早已挤满了“跳火堆”的男女老少,中间一溜四五十个用麦草燃起的火堆逐字排开,不论男男女女、老幼尊长,一个个叫喊着从火堆上跳过,在火光的映衬下是满脸的兴奋和喜悦,仿佛那笨拙的一跳抖落了所有的霉运和不幸,在燃烧的火堆里焚化了。夜色渐浓,燃烧的火堆渐次熄灭,空气中弥漫着燃烧秸秆的味道。而在此时,伴着初升的月色,这个狂欢之夜又一项叫“拉呱儿”的活动开始了。附近几个村子送完火把、跳完火堆的人们开始向同一个方向集结,每个村子的青壮年之间相互扭拉,努力将对方拉到自己家中,老人、小孩和妇女们跟着起哄,撕扯、“扭打”、呼喊声响成一片,地面上蹬起了一尺厚的尘土。那些被拉到别人家中的正在享受着各种“恭敬”,主家通过挠痒痒等戏谑手段让客人使劲吃自己家里做的“呱儿”,客人吃的越多就表示主家今年越吉利,庄稼会丰收,六畜会兴旺。于是,在临走时,还将客人双手反绑,用毡帽包裹好“呱儿”,牢牢地栓在客人后背送出庄界,让他带回家。“拉呱儿”是十五晚夕这个狂欢之夜的最后高潮,场面异常热闹,有时是一对一的单挑,有时则以村庄为单元,组成突击队,精心策划,目标对准其他村里最强壮的年轻人,以拉到自己村里为荣。就这样闹腾了半晚夕,元宵狂欢之夜才逐渐落下帷幕,折腾够了的人们一个个沉沉睡去,小山村也被无边无际的宁静包围了,只有悬在天边那颗雾蒙蒙的月亮还在冷冷地泛着白光。
就像村里那条早已枯竭的小河,元宵之夜送火把、跳火堆和“拉呱儿”的习俗在几年前就已悄然中断了,现在的人们似乎都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驱使着,三天年没过完就一个个蜷着腰往外跑,年味儿是一天天淡了,到了十五晚夕村里更是稀稀拉拉的没有几个人,回想起往昔那些热闹的场景,黯然神伤之余仿佛又看见那几百枝绚烂的火把在记忆的最深处燃烧……
元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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