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书自成体系,几个大部头的作品在叙事上更是存在不少交集。少林寺这一历史悠久的名门大派,作为体系中公认的“武学发源地”,在其主要作品中均有提及。细读之下,便是一部生动鲜活的门派盛衰发展历程。
按年代来算,少林寺在《天龙》中首次登场,其时北宋哲宗元祐年间,阖寺上下人才济济,蔚为鼎盛,天下门派无出其右。纵使最拔尖的个人不在少林寺,最拔尖的群体也非少林莫属。
然而时过境迁,金书中第二次提及少林寺是在《倚天》开篇,其时南宋景定年间,据我推算,约摸1263年左右。彼时的少林寺,内部环境压抑,规章制度教条,再也培养不出大师了。
《倚天》开篇,有这样一个小细节:
她望着连绵屋宇出了一会神,心想:“少林寺向为天下武学之源,但华山两次论剑,怎地五绝之中并无少林寺高僧?难道寺中和尚自忖没有把握,生怕堕了威名,索性便不去与会?又难道众僧侣修为精湛,名心尽去,武功虽高,却不去和旁人争强赌胜?”
这里的她,指的是“小东邪”郭襄,年纪未及双十,便猜想到少林寺招牌虽响,却已成明日黄花。接下来所发生的,印证了种种猜想:
无相怒气勃发……回头向达摩堂的弟子喝道:“取剑!咱们领教领教‘剑圣’的剑术,到底‘圣’到何等地步?”寺中诸般兵刃早已备妥,只是列队迎客之际不便取将出来,以免图显小气……
此处文字再露骨不过,偌大门派的得道高僧,尚未动手便如此沉不住气,后面的打斗倒也不用看了。少林寺的金字招牌在这几句话中就砸了。
与此不同的,在《神雕》最后一回中,少林寺僧人觉远首度出场:
杨过看这僧人时,只见他长身玉立,恂恂儒雅,若非光头僧服,宛然便是位书生相公。和他相比,黄药师多了三分落拓放诞的山林逸气,朱子柳又多了三分金马玉堂的朝廷贵气。这觉远五十岁左右的年纪,当真是腹有诗书气自华,俨然、宏然,恢恢广广,昭昭荡荡,便如是一位饱学宿儒、经术名家。杨过不敢怠慢,从隐身之处走了出来,奉揖还礼道:“小子杨过,拜见大师。”心中却寻思:“少林寺的方丈、达摩首座等我均相识,他们的武功修为似乎还不如这位高僧,何以从不曾听他们说起?”
单看这做派就知道此人一定是高人。彼时的杨过新晋为天下五绝,他一见面便将觉远和黄药师、朱子柳相提并论,一个是精通奇门八卦的名门大家,一个是“南帝”高徒,大理宰相,可见觉远和尚确实够水平,鹤立鸡群,一眼就看得出来。
可是偏偏有人看不出来,如觉远这般人物在少林寺中只是一个最低等的藏经阁的图书管理员,谁都不加重视,甚至都不知道有这么一号人,难道不奇怪吗?即便是他最后显出了本领,打跑了强敌,替全寺找回了面子,却还是被那些根正苗红的僧侣污蔑为本事来路不正,一定是偷学的而被排挤打压,甚至仅凭主观臆测便要杀伤人命。
《倚天》中的觉远和尚,和《天龙》中的灰衣扫地僧极为相似,都是寺中干粗活不入流的小人物,却偏偏又极端深不可测。扫地僧最终被寺中僧侣奉为佛菩萨,开坛讲法,而等待觉远和尚的却是大刑伺候。
在某些人眼中,道统永远是第一位的,其他的统统靠边站,只要出身不正,来路不明,都是冒牌货,即便有真本事,也是通过不良手段取得的。
《天龙》之后,世间再无扫地僧,即便是有,也都在摇篮中被扼杀掉了。因为不知到哪年,寺中出台新规,没有师父指点,不得擅自学武,否则便严惩不贷。
书中着墨不多的心禅堂七老,就是这些老规矩,老道统的卫道者,守墓人。
后世的扫地僧们,都是死在他们手中。
一个团体也好,集团也罢,存在的日子久了就会滋生各种制度、法则。那些制度也好,法则也罢,诞生之际只是为了便于协调管理,提升效率。然而随着时间的增加,那些曾经方便了大众的规章制度不再适用于当前的形势,却被当成金科玉律,被人奉为圭臬。后世的蠢人们只图省事,不加修正变通,反而照搬照抄,今日你加一条,明日我加一条,流毒只会越传越多,越传越滥。一个创设之处充满活力的集团就这样一步一步陷入僵化的,过行政化的泥淖中。
同此理,近代中国饱经内忧外患,便是种种腐朽制度在作祟。那种种腐朽制度终于积重难返,到达临界点。辛亥革命的爆发,从而彻底废除了封建君主制,中国才由此走向了新生。
一个曾领先于世界上千年的大国,尚且由于制度的累赘而沉沦,何况一个门派,一个企业,一家集团。
刘亚洲将军说,精神一变天地宽。可所处的环境能否有效激发出创新精神?身在其中的人若只会感觉到自己很好,这个集体也很好,怎么会去求新,求变?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锐意进取的意识消磨殆尽,固守成规的思想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都会造成如此难堪的局面。当时间叠加起来,任何的辉煌,风光都将烟消云散,只剩一地鸡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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