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喜上了方佛殿,早来到下方僧院。行过厨房近西法堂北、钟楼前面。游了洞房,登了宝塔,将回廊绕遍。数了罗汉,参了菩萨,拜了圣贤。”
《西厢记》里的一句,你读了以后,就觉得文字真好。并没有修饰词,只是表达干净,通顺而已,但是画面骤然浮现眼前,远近观,散点透视,各个角度都有,行之所至,非但处处皆景,而且动感十足。
霍克尼访谈中,讲到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远东艺术馆观赏乾隆南巡图的感受。他说打开这幅长约90英尺的卷轴,几个人跪在地上看了三四个小时,但依然觉得只是惊鸿一瞥。画面中至少有3000个人物,做着各式各样的事情,个性特点绝然不同,整个感觉就是穿行于城市之间。
霍克尼形容中国卷轴的感觉就是这个词:穿行。跟我们看《西厢记》这段是同样的感受。你跟作品没有观赏和被观赏的对立和区别,而是进入、游走、穿行、融合。这是文字的高妙之处,表达是这样的一种趣事和兴致。
在这一点上,写文和绘画很像,区别于摄影。如果是一幅90英尺的摄影作品,里面有多达3000个人物,绝对是一派混战和混乱。这个差别用霍克尼的说法是:毕加索与马蒂斯让世界显得令人难以置信地兴奋;摄影让它显得非常非常无聊。对于这个世界,相机是以几何的方式观看的,而我们的观看方式带有几何形,但同时也是心理的。
文字和绘画,除了创作者的主观意愿,还有繁复的心理劳动和手作劳动,不是一个快门键按下去,所有图像就已成型,没法把每个问题、每个场景的复杂性集中在一个特定的动作或定义,而必须是一笔一笔的积累和搭建,这个漫长的过程处处潜藏着变量和惊奇。
马洛伊·山多尔在《灵感和经验》这篇小文中写道:“不要纠缠于灵感,也不要过早地将它揉入创作中。”这与我们普通人所期盼的恰恰相反,他定义的灵感是出现在我们脑海里、心灵中的“点子”,每天每时都能像野草一样的冒出,但“点子”并没有任何意义,除非能够转变为经验。“若‘点子’无法成为经验,那么无论它多么聪明、诱人,多么讨人喜欢,也要果断弃之。经验描述的是它自己,而你笔下的则是‘点子’。这样不好。”
当你有了某种点子时,这是一种简单和孤立的现象,绝不应该顺从、毫无选择和保留地马上记下来,而是要加工和处理,好像画画要注意光线的投射,书写要注意横撇竖捺的倾斜。什么是经验?听到过,看到过,经历过,理解过,感受过,你要参与进去,要敞开,是亲身的表达,而不仅仅是凭空捏造,是个体的确认和内化,琢磨和省思。作为一名画家,霍克尼一生的乐趣和成就都在于两个方面——长时间的努力观察。经验表达的是更丰富更多样的存在。
我不搞文字,更不会画画,但我想,真正的文字者是不是应该去学习绘画。在画家的眼里,这个世界是色彩丰富、层次叠加、明暗互动的,那些看似相同的风景,其实每时每刻都充满了变化,只有通过临摹和素描,通过长时间的努力,才能细微地把握事物,触摸到血肉肌理,才能让那些看似有用无用的闲笔充沛起来,丰盈起来。
“启发人的依然是人之本身”,创作者的每一笔努力,都会让观者在作品中穿行自如,并快乐地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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