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仿宜春帖，排门吉语多。
丰年资颂祷，民气验康和。
札闼言真妄，蹲鸱字每讹。
书佣横雪案，僵手冻频呵。
这几天是“全民高考日”，大家的目光都聚焦于高考这一决定个人乃至家族命运的大事件。我也不例外。不过，同时我也想到了另外一个日子。为了保护和传承文化遗产，国家设立了文化遗产日，定于每年6月第二个星期六。2017年调整为文化和自然遗产日。
文化遗产，包括物质和非物质形态。提到非物质文化遗产，大家容易想到手工技艺，比如年画、剪纸之类，还有传统节日，像清明、端午、中秋、春节之类，还有2016年被列入联合国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的二十四节气。其实，还有一种非遗，可能很多人想不到，那就是对联。
对联作为一种习俗，是我们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自公认的第一副对联问世至今，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但被列为第一批国家非遗名录，仅有十多年时间。对联广泛运用于多种场所和场合。比如，为了鼓励考生，古代的考场张贴了很多对联。我最喜欢的是阮元为杭州贡院写的一副著名对联：“下笔千言，正桂子香时，槐花黄后；出门一笑，看西湖月满，东浙潮来。”融情于景，从考生的角度，展现了一种文思如潮、志得意满的状态。对这副对联，金庸先生曾说过：“这联我是在小时候记得的，以后每次学校大考或升学考试，紧张一番而缴卷出场时，心头轻松之余总会想到它。”
清代杭州贡院旧址，现为杭州高级中学
考场张贴对联这种习俗，今天依然传承了下来。在今年高考日，我特地关注了我市高考两个考场张贴的对联。
怀凌云志，数八方星辰，揽九天日月；
挥生花笔，写千秋文章，领万代风骚。
2018年瑞金一中高考考场对联
展卷挥毫，描画十载报国梦；
起凤腾蛟，抒写九天揽月怀。
2018年瑞金二中高考考场对联
这两副对联从内容上看，很大气，很鼓劲；从对仗上看，也算工整。但在平仄方面，都存在同样的问题。可能出自同一人的手笔。和格律诗一样，对联也要讲究平仄，尽管无须那样严格。比如每个分句的句脚，上联是平声，下联就要仄声；反之，上联是仄声，下联就要平声。这就叫平仄对立。看第一副对联，“志”对“笔”，仄声对仄声；“辰”对“章”，平声对平声。第二副对联，“毫”对“蛟”，平声对平声。肯定没有做到平仄对立。两副对联句中的平仄安排也有问题，此处不详细展开。这样的问题，客气点说是属于瑕疵；严重点说，是违反对联的法则的。也许有人不以为然，认为时代在发展，我们要创新，像平平仄仄这样难懂的东东不要苛求也罢，只要内容好就行了。且慢，我们不是说要传承吗？如果对联之所以成为对联最核心、最本质的东西都丢掉了，只留下空壳，徒有其表，那传承下来的东西又有多大意义呢？
说了这么多，该言归正传了。让我们来看看清代江西诗人蒋士铨写的这首关于春联的五律。
首联，宜春帖是立春、春节所剪或书写的字样，古人将其贴于窗户、器物、彩胜等之上，以示迎春。天亮一推开门，作者看到门上贴满了吉祥话。有什么呢？应该是像“国泰民安”“人寿年丰”“时和岁稔”“物阜民康”之类的祝颂、祈祷的好话。颈联写春联的文字。这里有两个难懂一点的典故。一是札闼。我们知道，《新唐书》是北宋文学家、史学家宋祁、欧阳修等人合作修撰的，而且大部分文稿为宋祁所作。据记载，宋祁在修《新唐书》的时候，喜欢用艰深的话语表达浅显的意思，欧阳修就想怎么来训导他。有一次，欧公在自家墙壁上题写了八个大字：“宵寐匪祯，札闼洪休。”宋祁见到了，就说：“不就是‘夜梦不祥，题门大吉’吗？何必要这样故作特异呢？”欧公说：“您写的《李靖传》有云‘震霆不暇掩聪’，也是这样。”宋公深感惭愧，于是改正了故作高深的做法。另一个典故是蹲鸱。唐朝宰相张九龄知道萧炅没有学问，就想取笑他。有一次，张九龄派人给萧炅送去一些芋头，故意把芋头写成“蹲鸱”。因为大芋头形状像蹲伏的鹞鹰，古书上常把“蹲鸱”作为芋头的别名。萧炅不懂，捎回条子说：“芋头已收到，只是没见到蹲鸱。我家虽多异物，但也不愿见这样的恶鸟。”张九龄把萧炅的回信拿给客人看，引起满座大笑。颔联用这两个典故，是说书写春联的人家（这里说的应该是作者自家）力求用典雅甚至生僻的文辞寄托用意，却用语虚妄、错讹。当然，这或许是诗人自谦，实际是说作者字斟句酌，力求写得有自家特色，与众不同，显示出自家文化高。尾联，作者说，佣人在书桌旁伺候着主人写春联，冻得频频呵手。可以想见，即使天寒地冻，作者对春联也不会有丝毫的马虎大意，总要认真拟好，并且认真书写好，认真张贴好。
由这首诗，我想到了我们家春联的变迁。
拟联。研墨。裁纸。父亲就着一张老旧的方桌，提起大笔，悬腕泼墨，笔走龙蛇。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围在边上，帮着干倒墨汁、传递纸笔之类的活儿。“你们也要学着拟春联、写春联。”父亲边写边教导我们。我们也拿起小笔，蘸着墨水，对着字帖和春联大全，有模有样地比划起来。不一会儿，火红的春联铺满了一地。我们几个各司其职，端稀粥，搬凳子，扶梯子，刷稀粥，贴春联，把关长眼。尽管春联贴上几次又掉了下来，手指和嘴唇冻得发紫，我们依然乐此不疲。
张贴春联
这是我在乡下老家过春节常有的情景。春联，与鞭炮、新衣、压岁钱一同构成了我们家美好难忘的春节记忆。我蓦然发现，春联给予了我书本上没有的东西，而父亲是对我进行传统文化教育的启蒙老师。我不仅知道了“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这些春联的含义，还学着拟写春联。记得有一年我受古联“二三四五，六七八九”的启发，拟了一副特别的春联：一一一一一一一，十十十十十十十。还有横批：多衣多食。尽管被父亲选上的春联极少，但对联这种国粹却在我的心田播下了种子。只是当时我们不是很理解，虽然不少邻居家贴的是买来的印刷体春联，父亲却执意坚持花时间和精力自己拟春联、自己写春联。
1997年澳门小型张《迎新年贴门神》邮票
后来，我们家搬到城里。过了几年，父亲去世。或许是我们太忙，或许是我们太懒，我们家的春联没有人拟也没有人写了。为了图个省事、方便，我们也和大多数人那样，在家门口贴上了内容雷同、毫无个性的印刷体春联。有一年春节，看到有人家贴的是手写体春联，想到我们家出了三个大学生竟然还沦落到要买印刷体春联的地步，我陡然感到深深的耻辱。我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接过父亲的笔，继承我们家拟写春联的传统。
于是，最近几年，在我们家门口，贴上的不再是印刷体春联，而是散发着浓浓墨香、内容独具特色的手写体春联。
“孝为天下全家福，和是门前一盏灯。”这副春联，寄托了全家人孝老爱亲、和睦相处的美好愿望；
孝为天下全家福，和是门前一盏灯
“尽孝莫迟迟，好趁双亲都健在；回家常看看，最宜重礼是平安。”这副春联，是我在父亲去世后的深切体悟。去年正月，本想第二次来我家过年的岳父又不幸病逝，使我的这种体悟更加切肤入骨；
“传家信有诗书种，耀祖岂惟将相才。”这副春联，有传承又有创新，传承了书香门第勤俭耕读的观念，却摒弃了出将入相才能光宗耀祖的陈旧思想。在拿到首届全国书香之家的牌匾之后，我更加坚定了读书成才的信念；
……
作者家门2017年春节春联
近年来，在创作春联的过程中，我渐渐明白了父亲执意自己拟写春联的深刻用意。我的曾祖父是清末的秀才，祖父在国民党时期做过乡长，我们家可以说是不折不扣的书香门第。不幸的是，祖父在“文革”时遭受迫害，不堪凌辱而自尽。小学成绩不错的父亲失去了上中学的资格，只好遗憾地回到家里，与同是小学成绩优异却辍学在家的母亲结了婚。眼看“书种”在自己这一代断绝，父亲极不甘心，于是寄希望于后代。尽管没有解决温饱，父亲却开始了他一生中最巨大、最长远、也是最成功的投资——教育子女成才。而父亲写春联，表面是图个喜庆红火的氛围，实则是让我们后代续写家族的荣耀，传承文化的香火。在父亲认为，这个意图，是没有办法通过千篇一律的印刷体春联来表达的，只有通过自己的心和自己的手，字斟句酌想出来，一笔一画写出来。
这样想着，眼前又浮现出儿时父亲写春联的情景：他握笔的手是那么恭恭敬敬，又是那么战战兢兢；他的眼神似乎有那么一点担忧，一笔一画却又是那么遒劲有力。我明白了父亲肩负着家族振兴的重任。现在，这份重任落到了我的肩上，将来也要落到我的下一代身上。“喜得二孩落地，愿如双子飞天。”这副我家2017年张贴的春联，饱含的是我的期盼，想必也是我父亲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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