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蒋玉菡,甚于宝玉。因为他的人生起点更接近普通人,甚至比普通人还不如,然而他却在这样的宿命之下,活得对酒当歌、潇潇洒洒。
蒋玉菡在《红楼梦》中出场并不多,一共也就三次,然而就从这三次中的寥寥数笔,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审时度势、绝不别扭拧巴的漂亮人儿。
他第一次出现是在《红楼梦》第二十八回,宝玉去赴冯紫英之约,“只见薛蟠早已在那里久候,还有许多唱曲儿的小厮并唱小旦的蒋玉菡、锦香院的妓女云儿。”这样的酒局,有的人当然就是声色犬马、花天酒地、没心没肺,可有的人往往不动声色、卖俏行奸、意有所图。比如,蒋玉菡。
他唱了两句令就笑道:“这诗词上我倒有限。幸而昨日见了一幅对子,可巧只记得这句,幸而席上还有这件东西。”然后他干了酒,拿起一朵木樨花,也就是桂花,念道:“花香袭人知昼暖。”
你看他先自叹诗词有限,谦恭温顺,接着说“幸而”昨日刚见了一幅对子,又“可巧”“只”记得一句,这一句啊偏偏有“袭人”二字。然后仰脖“干了酒”,拿起一朵花,才念出那句话。真是眼波扭转、别具风情!
正所谓所有的“巧合”都是精心设计,这句提及“袭人”的诗句首先引起薛大傻子的助攻,对着宝玉就直接起哄——蒋玉菡在说你家宝贝袭人呐。对这样的大傻子,宝玉当然只能“没好意思”起来。
相较之下,蒋玉菡装佯装不识“袭人”面,无意吟诵“袭人”诗,以一句陆游的正经诗“花香袭人知昼暖”暗送了卢照邻“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的淫词浪语之意——是谁在撩动君心?调情之意趣全在你“挑”我“拨”之间的心领神会,薛大傻子不懂,蒋玉菡和贾宝玉却深谙此道。
所以,“少刻”,彼此都按捺不住,先后离席终于私下四目相对。蒋玉菡“又”赔不是,暧昧的事儿往往越说越暧昧,勾得宝玉见他“妩媚温柔”,心中“十分留恋”,不由自主“紧紧的”搭着他的手,细细嘱咐他回头多去找自己。
接着,宝玉打听“琪官”其人。蒋玉菡终于等到此问,笑说“就是我的小名儿”。宝玉这时连用了两个“有幸”,可以看出宝玉对于蒋玉菡是极其满意的,而且他评价蒋玉菡是名不虚传,可见此前席间蒋玉菡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且极对他的胃口。他们早就一个在“勾”,一个在“引”。
至此,蒋玉菡无招胜有招、三下五除二拿下宝玉,最后两人以“你送扇坠儿,我送汗巾儿”的私相授受之举确定亲密关系。蒋玉菡调情勾人的手段之精妙、效率之高,堪称纵横声色场所的顶级交际花——正是有颜、有才、有性情。
当然,既是“交际”之花,其目的主要在于交际,调情只是手段而已。琪官精心勾搭宝玉,最后可以发现是想借力离开忠顺王爷转投北静王。
人们总说“以色侍人,色衰而爱驰”,以此妄言“交际花”的悲惨命运,好像“绝色”之人绝无头脑,然而这只是平庸之辈可怜的酸葡萄心理而已。看蒋玉菡就知道,他“随机应答”、“谨慎老诚”,能成为忠顺王爷心中的“百里挑一”,“竟断断少不得”他。可见他不仅绝色而且绝顶聪明。要知道,能逃出王爷府且偷置房舍,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背后不知道站了多少个“贾宝玉”。
蒋玉菡身世可怜,自幼即为优伶,跟贾府之十二官并无两样。然而贾府的十二个小戏子,能活下来的又有几个?死的死、散的散、出家的出家,可见生存环境之残酷,悲惨命运之不可抗拒!然而同是如此出身,偏偏蒋玉菡能长大成人并成名成角,其成长历程也许有“侥幸”成分,但也许恰恰是他拼命扛住了比他们“更大的不幸”。他手段高明、目的明确、步步为营——最终“玉菡”不是“宝玉”却胜似“宝玉”,玉不琢不成器,风霜刀剑严相逼,所以他能挣脱命运,活得自在。
不由想起某娱乐博主讲过一个往事,说某日参加大佬们的派对,看到一批新晋小艺人各个样貌非凡,她不由感叹“江湖险恶,何必入局?”说实话,这样的长吁短叹着实矫情!拥有出众美貌的可人儿,攀附大佬们是险路,蹉跎于屌丝瘪三就是坦途吗?天赋异禀,弃之不用就是逆天,逆天未必都能改命。晋升通道没有对错,只有想要飞升的人有强有弱罢了。
蒋玉菡苦于“没有选择”,也胜在“没有选择”。可以再看,同是唱戏的蒋玉菡和柳湘莲。蒋玉菡唱小旦,柳湘莲演小生;蒋玉菡是本行,柳湘莲是票友;蒋玉菡以做优伶为业,柳湘莲以被误认优伶为耻。
关键的区别无非是柳湘莲曾是“世家子弟”,虽然没落,傲气仍在;蒋玉菡则从小入了唱戏这一行,早已无感。所以,柳湘莲拧巴,他虽上台串戏,却不堪薛蟠真把他当戏子调戏。虽一怒之下暴揍薛蟠,最后还是得借机与薛蟠和解,狼狈又矛盾。
都是漂亮男人,秦钟、柳湘莲和蒋玉菡都跟宝玉要好。秦钟被姐姐庇护,只想靠近“宝玉”,以致沉溺声色要了自己的命;柳湘莲曾是半个“宝玉”,半道坠落,一生落寞;宝玉是天生衔玉而生,却总想丢弃“宝玉”,是最最别扭之人;蒋玉菡则是含玉于内,一番抽筋剥皮才让“宝玉”生辉。
可见,虽然我们无法改变出身,但可以决定活法,越没本钱,越要豁得出去。宝玉和柳湘莲,一个大别扭、一个小拧巴,也算是有资本折腾。最怕:生是蒋玉菡的命,活成贾宝玉的矫情!
最喜欢文中对蒋玉菡的两处细节描写,一是他在提到汗巾的由来时说是北静王“给”的, 而不是“赐”的,自有一分狡黠的傲然。二是第九十三回,已成了掌班的蒋玉菡再见宝玉,“便不向别处去,竟抢步上来打个千儿道:‘求二爷赏两出’。”——大气坦然。其实“面如傅粉,唇若涂朱,鲜润如出水芙蕖,飘扬似临风玉树”的绝色蒋玉菡前日就带了小戏儿进京,却并没有到贾宝玉那里。可见,他自有他自己的道理,对人人趋之若鹜的贾宝玉,他也进退自如、不甚在意。
后来作者写到:一出《占花魁》,扮成秦小官的蒋玉菡“声音响亮,口齿清楚,按腔落板”,并评价他“极是情种,非寻常戏子可比”。
都是情种,贾宝玉把人生当唱戏,自作多情;蒋玉菡用唱戏博人生,情非得已。但,作为普通人的我们,更应该多多学习蒋玉菡,是多情之人也别为情所困,看透生活仍可潇洒过活。该奋斗时别软弱,该示弱时别矫情。老天赐给每个人一块“宝玉”,即便跌落风尘,亦可修炼成“真”。
蒋玉菡的人生,实在比出家的柳湘莲和贾宝玉精彩得多!
(本文已被编入线装书局出版的书籍:《中华女子读经典:探骊<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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