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以下文字均摘自臺灣國立大學歐麗娟老師在 coursera 上的 mooc 唐詩新思路
王維〈雜詩〉基本解釋
在上一個單元裡我們看到了,人是多面的,歷史是複雜的。陳子昂作為唐朝復古派的開路先鋒和開山祖師,卻出現了「陽違陰奉」的做為,也就是對於他反對不遺餘力的六朝文學,在表面的批判反對之下,其實是大力吸收的。而唐代詩歌的內涵之豐富博大,更是必須奠基於六朝所打下的深厚基礎,才能青出於藍,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登峰造極。
因此對於詩人和詩歌史,我們都不能簡單地一概而論。看待古人的問題的時候,也不能太過單向。而除了「單向化」以致消減的「人與歷史的多面性」之外,一千多年後的讀者對於唐詩的理解還有哪些問題呢?另一個常見的問題是「深度」的問題。本週是第二個單元,要談的是王維的〈雜詩〉。對於這首詩我們很可能是愛得不知所以然,而原因在於:我們對於人性的了解不夠。王維的〈雜詩〉是一首短短的五言小詩,大家耳熟能詳:
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
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
這首詩從王維的生命史來考察的話,比較有可能是在他年輕的時候所寫,因為王維從十五歲離家到長安尋求出路,到他二十一歲考中進士,有六年的時光。但考上進士並不等於就是宦途順遂,因此甚至有學者認為:王維為了應試而在長安折騰了近二十年。如此一來,〈雜詩〉如果寫在這個階段,就便算是一篇「少作」。那另一種看法是:古代讀書人從年輕就在外做官,像賀知章,他到年紀很大了才辭官回家,於是感慨「少小離家老大回」,所以也有可能是王維在外面已經做官很久了,遇到從故鄉來的人,所以問了這樣的話。但是無論是哪一種,都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什麼呢?
當然我們首先還是應該把表面比較淺的、字義上的解釋說明一下。其中什麼叫做「來日」?來日不是指未來的意思,就中古時期的用法來說,指的是一種過去式。正確的意思就是往日、昔日,它跟現在我們把它當做是「將來」的用法是不一樣的。所以張相先生的《詩詞曲語辭匯釋》就說得很好,他說:
來日,猶云「往日」也,與作「將來」解者異。
也就是說王維遇到這個朋友,問他從故鄉出發來到長安的那個啟程的時候,這已經老早是過去好幾天,甚至好幾個月,時間當然已經是過去式了。王維之所以問那個「來日」,是因為那是鄉親所能掌握的最近的日期,以及最新的消息,而王維所問的最新狀況則是:「綺窗前,寒梅著花未?」。所謂的「著花」就是「開花」,是平仄不同的同義詞。當詩人必須遵守格律的時候,它可以替換使用。而句尾的「未」這個字,是一個句末的否定的疑問詞,今天的國語裡已經沒有了,但是它保留在閩南語裡,例如「吃飽未?」「睡飽未?」。「未」是中古的用法。那麼「綺窗前,寒梅著花未?」的意思就是,種在雕刻精美的窗前,那株梅花開花了沒有?
王維的這首〈雜詩〉,照理說,一般人在離家已久,好不容易遇到鄉親時,應該最迫切想知道的是父母、家人是否平安,那家裡是否安好無恙的問題。確實,我們從常情來說,好像是如此,然而奇特的現象就出現了,王維問的都不是父母家人,而竟然是:「綺窗前,寒梅著花未?」。想想看,如果我們好好面對王維的這個寫法,那讀者通常就必然會發生困惑。畢竟寒梅開花了沒有,這是一個多麼微不足道的小問題,即使這棵梅花是王維親手所種植的,對它特別有感情,但是你首先問的不是父母親人,而是窗前的梅花。而且除了「綺窗前,寒梅著花未?」這唯一的提問之外,就再也沒有其它的提問,那父母親友完全都沒有涉及,這實在是非比尋常的情況。對於這樣一個「不想則已,一想就疑慮重重」的現象,當然就留給讀者很大的思考空間。而如何解答,這就和讀者個人的知識學問、以及人生體驗,就息息相關。
其中有現代學者提出了一個令人驚駭的說法,他聲稱:這首詩證明了王維是一個很自私的人。為什麼呢?因為離家那麼久好不容易遇到一個故鄉來的人,他竟不問家鄉好不好,父母平不平安,而問的是他窗前那個梅花開了沒有,這不就證明他很自私嗎?然而這個說法,立刻會產生很大的問題。請看,請想想:一首證明詩人自私的詩,竟然會流傳千古,讓無數遊子傳頌不已,難道歷代的讀者都喜歡自私的詩人,喜歡表現出詩人的自私的詩篇嗎?王維的這首〈雜詩〉毋庸置疑地是一首膾炙人口的名篇,無數的讀者傳頌了一千多年,也收錄到重要的詩選課本裡,那麼我們千古以來竟然在一直欣賞一首「證明這個詩人是很自私」的詩,而這個是可能的嗎?即使讀者並不是以「道德」作為評價一首詩的標準,但是說一首證明詩人是自私的詩,竟然能夠感動無數的讀者,這是不是太不合情理?還是說後代的讀者都很盲目,沒有看出這首詩顯示的王維是很自私的人,因此才會被這樣的提問所觸動,然後很多人的心都在盲目中千古共鳴?那這個當然顯然也很不合情理。再說,寫出「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這樣的詩句的王維,他又怎會在羈旅異鄉,思鄉情怯的情況之下,對於故鄉親友問一個自私的問題?仔細想一想這些當然都是不可思議的。所以這樣的解釋,真的是一個太過奇怪的說法,必須說這首〈雜詩〉作為和王維另一首思鄉的名作,也就是〈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的「每逢佳節倍思親」一樣,是大家琅琅上口,傳達了他們集體的內在心聲的一個代表作,猶如王維的〈送元二使安西〉這首詩,都屬於「得人心之所同然也」的傑作,什麼叫做「得人心之所同然也」呢?我們來看歷代詩評家對王維這些作品的絕佳的闡述,李東陽在《麓堂詩話》裡就曾經評論說:
詞能達意,可歌可咏,則可以傳。王摩詰「陽關無故人」之句,盛唐之前所未道。此辭一出,一時傳誦不足,至為三疊歌之。後之咏別者,千言萬語,殆不能出其意外。必如是方謂之達耳。
後來清代的趙翼在《甌北詩話》裡也認為:
王摩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光無故人」,至今猶膾炙人口,皆是先得人心之所同然也。
必須說同樣的,王維的這首〈雜詩〉也應該是得人心之所同然,能夠代表人心中的千言萬語,所以才能流傳千古。那麼究竟到底這一首詩的優點在哪裡?「綺窗前,寒梅著花未」的這個提問,到底是觸及到人性的哪個面向?觸及到哪一個人性的問題?為什麼會跟一個離家很久的人的心境,如此深刻連接在一起,而且深深觸動人心?仔細多想,確實很難提出合理又深刻的解釋。
王績——先行者的作法
而我們要提出新的解釋之前,還可以再先請大家一起看看,其他的詩人是怎樣寫類似的情境,又是否還有其它的解釋。我們來看,王維之前,確實也有人寫過類似這樣離家久別,而在異鄉重逢的詩,那個詩人是初唐的王績。王績的〈在京思故園見鄉人問〉,這一首詩簡直和王維的〈雜詩〉是如出一轍,都是離家很久,然後他在京師思念故鄉,偶然見到鄉親時,他向對方提出詢問,表達出對於家鄉親人的種種掛心。王績說:
旅泊多年歲,老去不知迴。
忽逢門前客,道發故鄉來。
斂眉俱握手,破涕共銜杯。
殷勤訪朋舊,屈曲問童孩。
衰宗多弟姪,若箇賞池臺。
舊園今在否,新樹也應栽。
柳行疏密布,茅齋寬窄裁。
經移何處竹?別種幾株梅。
渠當無絕水,石計總生苔。
院果誰先熟,林花那後開。
羇心祗欲問,為報不須猜。
行當驅下澤,去剪故園萊。
這時王績人在京都長安,離家多年之後很想念故鄉。有一天遇到故鄉來的親戚鄰居,心情非常激動,緊緊握著對方的手,然後「破涕共銜杯」,又哭又笑,因為好高興遇到一個故鄉來的人,所以笑中又帶淚,接著他就忍不住像連珠炮一樣問了許多的問題,從親友長幼,乃至庭園中的石頭、水渠、花果、樹木,無事不問,一連拋出十四個問題,顯示出對故鄉的滿滿掛念,以及久別之後渴望問訊的急切的心情。
請看,他最開始問的是「殷勤訪朋舊,屈曲問童孩」。也就是家鄉的那些人怎麼樣了?孩子如何?「衰宗多弟姪,若箇賞池臺。」意思就是說,我們家裡的那些子弟們,哪一個還會欣賞他們所居住的舊居中的園林池苑呢?於是接下來,既然提到舊園,那就說:不知今天還在不在,如果舊園還在,其中也應該栽種了新的樹木了吧?那柳樹的行列有的疏有的密,它是分佈園子裡最多的植物,可以用來歇息的茅齋,也多少會有些修葺了吧!是不是這邊擴建了,那邊拆掉了?那佈局既然會有所變更,原來的竹子也有可能移到別的地方。那再多種幾株梅花。而除了這些花草樹木之外,花園總還有山有水。於是接著,王績推測「渠當無絕水,石計總生苔」。水渠裡的水流,應該還是源源不斷的吧?那石頭我估計,也應該長了青苔了吧?還有「院果誰先熟,林花那後開」。園子裡面的果子哪一棵會先成熟啊?哪一朵花是比較晚開的呀?一路下來,王績一共問了十四個問題。最後詩人說:「羇心祗欲問,為報不須猜。」。他說,因為我的心一直一直懷念著故鄉,所以迫不及待很想知道各種問題的答案,所以我仔細一直問,你也趕快直接回答問題,不要遲疑,什麼答案都直接告訴我,以滿足我懸念的心。這首詩看起來很正常,很能夠把離家很久以後,對於故鄉的懸念,心中蓄積的各式各樣的問題,一股腦兒地都爆發出來。表現出對故鄉的人、事、物的無比牽掛。 大家都是這樣體會的。
「寒梅著花未」的詮釋
〈雜詩〉的獨特與歷來詮解的歧異
然而,在經過更多的人生體驗,對於人性有更深刻的體悟之後,我們會發現王績的這首詩,實際上是落於下乘的。必須說,王維是在王績之後,卻後出轉精,青出於藍。這並不只是說詩歌的藝術表現而已,還包括對於人性所把握到的深邃的程度,也都是遠遠超過王績。因為王績的這首作品,其實只是停留在一般人的普通層次而已。他只是在字面上,呈現普通人都能夠體會的常識化的那一面,而讀者也都是因為有這樣的一種情境,所以才「似乎」覺得這首詩是最吻合我們一般有的反應的。說「似乎」,是因為實際在當下的某個特定的處境之下,我們不可能像連珠炮似地問這麼多的問題的。原因我們等一下會說明。不過歷代詩評中卻很少闡述到這一點。那麼這一點呢,我們也是等一下再作解釋。
現在我們要先看的是:比較起來,王維只問了一個問題,就是:「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比較起來,他似乎就融合了王績在〈在京思故園見鄉人問〉之中的「別種幾株梅」和「林花那後開」這兩句,意思是:「隆冬春寒中的梅花開了沒有?」,而也就只有這麼一句。相較起來,在同樣思鄉情切的背景之下,王維的提問就顯得太過簡略了,那這確實如同我們剛剛已經提醒大家,是一個非比一般的狀況,也當然引起了各種不同的揣摩跟詮釋。那最負面的一種,我們前面已經說過了,就是用這一點來推論王維是自私的。然而這個說法的不合情理,當然就無需贅言。
至於另外的其他的歷代詩評家對於王維這首詩的詮釋,主要都是從正面的角度來闡發他這個提問的意義。而且呢,重點在於強調他簡單卻有韻味,例如清代註解王維很知名的評論家趙殿成,他便認為,透過和王績的〈在京思故園見鄉人問〉來比較,王維的詩顯得更為耐人尋味,他說:
右丞右為短句,一吟一詠,更有悠揚不盡之致
意思是說:王維右邊的這一首詩,也就是〈雜詩〉,它雖然只是短短的一首詩,但是呢,在吟詠之間令人感到悠揚不盡。於是在下面,你就不能夠再加任何的詩句。確實,我們在這樣的一個啟發之下,仔細想一想:在「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這兩句之後,還能增加什麼問題呢?仔細想,任何增加的新問題,都不免顯得牽強造作,而且呢,會顯得笨重,損害了這首詩原本悠揚不盡的含蓄韻致。於是在百般嘗試之後呢,我們會發現都難以妥貼,也因此趙殿成才會讚歎:「欲於此下復綴一句不得」。而趙殿成他只有讚歎,卻并沒有進一步地說明告訴我們說為什麼這首詩會這麼好,他只是告訴我們這首詩的吟詠的效果。
另外呢,清代的宋顧樂他提出了比較具體的意見,他所評論的,我認為也應該是最好的一個。他在清初引領康熙詩壇的大文人王士禎,又叫王漁洋所匯集的《唐人萬首絕句選評》中作了一番註解。他指出:王維這首詩「問得淡絕、妙絕」,有如〈東山〉詩「有敦瓜苦」這一章,「從微物關情,寫出歸時之喜」;那麼王維的〈雜詩〉,「亦以微物懸念,傳出件件關心,思家之切。此等用意,今人那得知?」。意思是說:王維跟王績的那些問法不一樣,他問得很淡只問了「寒梅著花未」這樣淡淡的一句而已,卻又巧妙、微妙到極點。然後他就解釋原因在哪裡?他認為這就像《詩經•東山》篇的第三章「有敦瓜苦」這一章一樣,異曲同工。〈東山〉篇的那一段是說: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
我來自東,零雨其濛。
鸛鳴于垤,婦嘆于室。
洒掃穹窒,我征聿至。
有敦瓜苦,烝在栗薪。
自我不見,于今三年。
意思是說:我到東山去作戰,久久不得回家。如今從東方回來,一路細雨綿綿,觀鳥在土墩上鳴叫,妻子則在房間裡嘆息,快快打掃庭院收拾房屋,因為作丈夫的我,經過漫長的旅途,就要回家了。而圓圓的葫蘆瓠瓜,躺在柴堆上,看到這樣一個婚禮上所用的小東西,因為那是當時在婚禮上又剖成兩半,夫妻各執一半,也代表了夫妻的恩情,於是看到這樣的一個「有敦瓜苦」,不禁感慨:我離家去東山,到今天已經整整三年。其中,「瓜苦」也就是瓠瓜,一種葫蘆。剛剛我們提到了,古俗在婚禮上會把瓠瓜剖成兩張瓢,然後夫婦各執一瓢,盛酒漱口,也象徵了夫妻的結義。由此可見「有敦瓜苦」代表了這位征人戰士對妻子的想念,而這四個字就是《詩經》用一個很小的東西來傳達感情,用一個瓠瓜寫出歸鄉時的萬分欣喜,這就是所謂的「從微物關情」的意思,而他認為王維是異曲同工的,王維在〈雜詩〉裡也是用微物來表達懸念,用一個很小的東西,就是「寒梅著花未」,來表達對故鄉的深刻懷念。這麼一來,也就可以舉一而反三,傳達出「件件關心」。
可見宋顧樂的解釋是:王維之所以「問得淡絕、妙絕」,是類似《詩經‧東山》篇的筆法,也就是以小觀大,舉一以反十,而不只是反三,連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東西都關心了,那其他更重要更多的事情也就一定更關心,也就不用多說,毋庸多言,也不問可知。所以「知道了窗前的花開了沒有」,就等於知道家裡的各種情況了。宋顧樂這個「以單一來概括其餘」的說法當然非常好,而且符合《詩經》的這樣的一個手法,那他自己也很自豪,所以他才會說:「思家之切,此等用意,今人那得知。」 他覺得他當代的那些詩評家,都搞不清楚這首詩的意思,那其他人的說法也都不對,只有他自己最明白,所以他特別作這樣的詮釋,而這個說法,可以說是我所見過的最好的解釋。
不過,宋顧樂所講的,可能也還不夠好。原因是他的這個說法,其實是一個理性邏輯安排底下的產物,也就是說詩人在創作的時候,舉一個很小的東西來概括,其餘,以「微物」懸念來傳達「件件關心」。這是一種事過境遷之後的後設安排,是經過理性認知之後的一種藝術技巧。可是只要是技巧、是安排的技巧,他就是在理性的空間底下去運用的,他並不是見到故鄉來人的那一瞬間的心理狀態,因為在那個當下心情非常激動,事實上是無法考量到這樣一個邏輯性的安排,以達到舉一反三的暗示。所以,我們認為不會是這樣的一種反應。而王績呢,更不用講了,王績〈在京思故園見鄉人問〉這首詩,絕對是當下過後再去寫的。也就是說他在遇到故鄉來(人)的時候,心情很激動,心裡面也確實很想問那些問題,但是他是在等心裡平靜下來之後,再把這個遭遇,以及其中所涉及到的十四問題寫成一首詩。然後所有關心的人、 事、 物,也就全部塞到這個作品裡面來,一一的羅列。而這樣的做法,是偏離他真正遇到故鄉來人的那一瞬間、很激動的時刻的那個心裡狀態。
第一瞬間的反應:自我防衛的心理機制
也就是說,乍見鄉親的那一刻,當下心情都是激動無比的。可是什麼叫激動無比?他並不是王績一般,在他的詩裡表現出件件關心,也不是像宋顧樂所認為的,選一個最微不足道的來讓你舉一反三,舉一個來概括其餘,這都不契合人在這個當下的心理反應。談到這裡,關鍵的差異已經慢慢清楚了,那就是我們一再強調的,無論是王績的做法,還是宋顧樂的解釋,他們都避開了、或者沒有真正把握到「乍見鄉親」那一瞬間的心情,也就是那一瞬間、那個激動的狀態,容不下邏輯安排的理性反應,也不會大大小小問題都一一爆發。相對地,王維所深刻把握到的也精確反映的,正是那一個很激動的當下的瞬間。所以〈雜詩〉裡,他沒有要你去舉一反三,也沒有要你去做什麼合乎理性的安排或推論。 他就是要很精確的展現出那個「乍然相見」的瞬間反應。於是王維、以及所有有這樣經驗的人,那個乍見鄉親當下的一瞬間,你只會問「寒梅著花未」,就是這樣。至於乍見鄉親的那一瞬間的激動心情,究竟是什麼呢?除了百感交集、說不出話來,到底是什麼感受,以致當下當事人只會問出「寒梅著花未」? 我們認為有一個非常重要、也最關鍵的因素,那就是人心裡面很深的恐懼。是因為恐懼,所以才讓你只問那一個微小的問題。就像佛教所說的,「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因為愛,所以會產生憂慮,甚至產生恐懼。 而這份恐懼就是因為很深的愛而產生的,這個也才是王維為什麼只問「寒梅著花未」最可能的原因。
從這裡,我們就要提出另外一種解釋說明為什麼王維只問「寒梅著花未」,而且還能夠深深觸動人心的原因,究竟在哪裡?這個新解釋的緣起,很幸運地,不是我自己的親身之談,對此呢,我深深感覺到:一個善於學習的人,應該是不辭涓滴,在生活中,從其他的人的人生體驗裡面,取得對生命不同的感悟,而也幸好,有的時候人可以不用親身感受到熬煉,只要透過學習便能夠明白:原來人類的各種經驗裡面,還有這一種。這種人生體驗的事情,就是因為有沒有經驗,或者是有經驗,像王績,卻缺乏那種敏銳感,於是呢,他就不能夠真切的體會。那更重要的是,當你知道有這樣的一種體悟之後,你也更能夠讀懂其他有類似情況的文學作品,那你在生活當中對於人,也可以更加的慈悲,也更加的寬容。
這個故事的緣起是我的高中國文老師段延春先生,他在課堂上告訴我們他的親身故事。海峽兩岸由於歷史的不幸,而導致了無數人的不幸。1949年,百萬人倉促來到台灣,沒有想到這一去就是三十年,漫漫無盡的阻隔,為許多人的心中留下無法彌補的傷口和遺憾。慢慢地隨著時間,隨著歷史的變化,稍微彌補這個傷口跟缺憾的機會來了,兩岸逐漸開放,於是經過一段時間的通信以後,隔絕三十年的親人終於可以在第三地,也就是中間的這個香港會面。焦慮、期待、擔憂的煎熬,就在終於見到弟弟的那一瞬間,達到巔峰。請特別注意,是那一瞬間,而且是乍見之下的一瞬間,當時雙方當然都是滿面滄桑,三十年的歲月,本來就會對很多人事物造成重大的改變,更何況大家都吃了很多的苦,也承受了各方面的身心折磨,大家都不是以前那個記憶中年輕的小夥子了,其他就更不用講了。對於各式各樣親人的、還有家鄉的變化等等,都是既關心卻又害怕,在那心情無比激動,甚至百感交集的當下,累積了三十年的許許多多的話、許許多多的懸念和疑問,匯集在胸腔裡面都要洶湧而出,急切地想問,好立刻得到解答,又有好多的話急切想說,好讓對方知道自己心中懸了三十年的焦慮和悲苦,可是有趣的是,連老師自己都非常意外的是,在那樣百感交集、千萬個問題都急著要冒出來的爆破性的激動時刻,第一個蹦出來的問題,竟然是一個事前根本就一點都不關心、自己也完全沒有打算要問的問題。而這個問題是什麼呢?這個問題是在他無比激動,因此說不出話來,然後又恢復語言能力之後問出來的問題,竟然是「家鄉現在有沒有電」?而有沒有電?這是什麼了不起的問題?連當事人都覺得這一點都不重要,也因此他根本沒有意識到、也沒有預測到自己會問出這樣一個不管答案是什麼,都無關緊要的問題。
我在臺下坐著,聽到老師講述這段切身的經驗,那一瞬間,似乎我就驀然懂了,為什麼王維的〈雜詩〉問的是「寒梅著花未」了。原來如此,我們從小耳熟能詳的這首詩,他為什麼會問這個問題,所隱含的真的是人生無比辛酸的遭遇,才有可能重現了王維這首名詩的幽微深刻。簡單地說,王維在這裡問「寒梅著花未」,絕對不是說他是一個自私的人,如同我們前面再三提醒的,以為他只是關心自己的花,而不關心父母親人,這實在是匪夷所思的說法,可是也不是宋顧樂所說的那一種「以小觀大、 舉一反十」的藝術技巧,因為王維所表現的,是人生真實血淚的最精確的反應,也就是說這裡王維問「寒梅著花未」,捕捉的正是久別重逢之後,乍然相見的第一瞬間。當時第一瞬間的感受是什麼?王維就藉由文字去加以定格,他不是事後再去回溯,經過藝術技巧的安排用來以小觀大,那當然更不是王績這種在第一瞬間過後,把所有問題像連珠炮一樣鉅細靡遺地羅列出來,那真的已經是在激動過後平靜下來,一方面心裡面已經有了餘韻,一方面則是雙方開始促膝長談、娓娓道來,才能出現這樣一一羅列的情況。所以說,王績所寫的思鄉情切也固然是思鄉情切,但不是雙方乍然相見時,激情動蕩的那一瞬間,而是這個瞬間過後的那個階段,甚至是事後要去寫出這段經歷時,他再回過頭去重建的。但是王維不是。王維就是非常逼近那第一瞬間的那個心靈現場,那個心靈現場是什麼呢?是連他自己都未必清楚意識到,也不是刻意安排底下,脫口而出的第一個問題,那個問題就是最微不足道的一個小問題,所以才會是「家鄉有沒有電」?所以才會是「寒梅著花未」?而這麼一來就更值得思考了,那是為什麼呢?人在乍然相見的久別重逢的第一瞬間,在那樣非常激動的心情之下,為什麼問的會是一個自己並不以為重要的問題?
答案是:這和人類非常複雜幽微的心理機制有關,而人類許多複雜幽微的心理機制背後,都有一個根源,那個根源就是「自我保護」,於是才會形成了各種自我防衛的心理機制,然後發展出各式各樣的表現形式,其中包含了我們的夢境,我們為什麼會做這樣的夢,就是一種心理機制,一種防衛作用的自我保護的反應,還有我們可以舉《紅樓夢》的例子,像《紅樓夢》裡面,香菱為什麼會出現全盤性的失憶──家鄉、父母、自己的姓名、地址,完全不記得?或者呢,像其中的迎春,為什麼會這麼沒有自我的,簡直就是一種病態的依順,抹殺自我去迎合別人?再看惜春,她又為什麼會這麼絕情的六親不認,割裂她跟寧國府,她的生身血緣之地的關係?可見這些種種心理反應,進一步探索追究,都可以發現:背後都有一種很簡單的根源,也就是這些生命體,它正在啟動自我保護機制,避免自己受到傷害。既然這個自我保護機制是一種生命的本能,王維在心情激蕩的那一瞬間,所做的這樣的一個提問,也是這種本能底下的一種自然反應,當然因此不在人的意識控管之下。換句話說,王維在那個第一個瞬間所問的問題,之所以是這麼微不足道的小問題,那正是生命的本能的反應,在自我防衛機制的啟動之下,所進行的一種自我保護,進一步思考或者是細心揣摩,為什麼這裡會涉及自我防衛的需要?為什麼這個時候他需要自我保護呢?就是因為恐懼,因為他其他沒有問出口的問題,對他來講太重要,重要到甚至足以致命,那些懸念了好多年的問題,攸關他心靈最深切的恐懼,對人而言,越是重要的問題,就會越是害怕知道答案,因為你不知道是YES或者是NO。如果對方跟你說NO,那麼你苦苦守候的期望破滅,多年的等待成空,你可能就會被推到地獄的深淵。而如果答案是說YES,那麼這麼多年來的懸念就得到放下與解脫,瞬間你就進入天堂樂園。可是這是兩個極端的結果,而且沒有人知道命運的抽籤,會是抽中哪一個。而萬一是那個NO的答案呢?它會讓人承受不起。所以心裡面很隱微的恐懼,就開始啟動生命的自我防衛機制,你的本能知道生命的脆弱,所以人類的求生本能,就在潛意識中自動發揮來保護你,不讓你在還沒有準備好的情況下,去得到壞消息,以免崩潰。所以越是重要的問題,你越不可能第一個跳出來問,只有當時間拉長,慢慢地你的心情平靜下來,心理建設已經準備好了,可以有足夠的勇氣去迎接壞消息的時候,這時候自然地,你就會去提問最關心的那些問題,而此時,就算那個問題的答案是可怕的,也會讓你非常悲痛感到傷心,可是那已經不是致命的狀態,關鍵就在於需要時間,而人們的心理防衛機制,就是在替你準備這個時間,以致於在這個時間中,自動封鎖致命時刻的提問。因此第一瞬間問出來的,才會往往是一個你根本不在乎答案會是什麼的問題,所以「有沒有電」不重要,沒有電我們可以點蠟燭,這個跟生命沒有關係的。同樣地,「花開了沒有」的答案也並不重要。也許今年氣候暖化提早開了,也許今年寒冬,那個花朵整個被冰雪摧毀了。但是這個對人無關緊要。
所以呢?為什麼〈雜詩〉這首詩會傳誦千古?一定是詩裡面有一些什麼東西,非常微妙地觸動一代又一代許許多多的遊子、有共同經驗的人的心靈,而那到底觸動在哪裡?我想,我學到的這個體悟應該是最合理的。由此可見,人類的有些心理反應是共通的,是「共飲長江水」的,那麼透過古人的詩,可以讓我們更清楚地了解自己幽微的而不自知的心理反應。
「不敢問」的情怯
可以說,王維的提問是出於「不敢問」的心理。而唐詩中,又剛好有一篇名作,詩中清楚點出「不敢問」的心理,我們就放在這裡一起看看。那首詩,是初唐詩人宋之問的〈渡漢江〉。
宋之問這個詩人,被視為奠定唐代的新體詩歌格律的重要人物,他和沈佺期合稱為「沈宋」 所以在歷史上有很高的一個歷史定位。但是呢,他們在人品德操上面並不算是正面的,他們算是牆頭草,那麼就在政治的變化局勢當中,往往趨炎附勢去依附有力人士,來保障自己的榮華富貴。那這麼一來,政治場是來來去去、權力無常的,於是有些人得到政權的時候,就很討厭他們,找到機會就把他們貶逐到南方,那宋之問就是這樣的一個人。而作為一個詩人,必須說他還是一個好的詩人,雖然從一般的標準來講,他的人品確實是有問題的。不過在此我們剛好可以做出一個,請大家要注意的一個區分,因為「人品」跟「詩的表現」,並不是一定要劃上等號,一個人品不好的人,不一定等於他的所有的詩就一定虛偽。這事實上是必須分開來看的兩個問題,尤其當一個詩人,他總有遇到以切身經驗由衷地流露出某些人生感受的時刻〈渡漢江〉這一首詩正是這樣的時刻。 再加上宋之問在格律上面的努力,所以他所做出來的詩就是擁有傳世價值的好詩。
那這一首〈渡漢江〉可以說就是一首血淚之作,確實是他當時那一瞬間非常真誠、 純淨的情感的流露,所以確實是一首好詩。請看一下詩歌說:
嶺外音書斷,經冬復歷春。
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宋之問他被流放到南方,嶺外的嶺,就是指五嶺。它位在江西的南邊跟廣東的北邊兩省的交界,那一道綿延的山脈就叫做五嶺,嶺外就是南嶺,而這個地方是唐代官員被貶謫到南方時會經過的路線,以及他們貶謫的所在地,也可以說是一個士人「榮枯」,幸與不幸的一個常常見到的關卡。那在有關唐代貶謫的路線考訂上,我們會發現通過五嶺再往南走,就是廣東,而這對於唐代人來講,就是一個荒涼顫慄之地,也可以說是氣候瘴癘,足以致命的所在。宋之問就是來到這樣的地方,所以才會說,「音書斷」,跟家人親友完全斷絕音訊,而且心中還有無限的茫然跟恐懼。然後呢「經冬復歷春」,你看,還不到一年的時間,經過了一個冬天,現在又來到春天,可是他的心情已經無比激蕩。就在這深切的懸念中,就足以產生下面的這兩句詩「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請大家注意,就是這個「情怯」,以致他不敢問出口,什麽話都沒有說出來,整首詩就結束了。「怯」,就是我們剛剛所說的一份恐懼,而這份恐懼就是導致「不敢問」的心理根源。當然了,嚴格來說,這一首〈渡漢江〉,以及他的不敢問來人的背景,和王維是不一樣的。 因為宋之問作為一個戴罪之臣,他第一個當然是感到羞愧,第二個也可能是覺得恐懼,所以,他明明見到故鄉來的人,但是連上去跟他相認都不敢,就更不要談上去問一些有關家鄉的消息,所以他這一個近鄉情怯是另外一種情景,跟王維的〈雜詩〉並不完全一樣。不過呢,其中的那個「不敢問」的感受確實可以相通的,或者是說藉由宋之問所說的「情更怯」,以及「不敢問」那份怯懦所隱含的恐懼,是恰恰可以說明,爲什麽王維問的是「寒梅著花未」。而且微妙的是,兩者都是定格在乍見故鄉來人的那一個時候,也就是心情最激動的那一瞬間,而這也可以說,這是這兩首詩最相通的地方了,彼此參照,就可以看出那一種思鄉情切的微妙的某一刻的獨特的情境。
辛棄疾的「欲說還休」
超乎言語所能表達的人生歷練之苦
除此之外,我們還要補充另外一篇作品。雖然它可以說又是另外的完全不同的情景脈絡,它所反映的也是完全不同的一個心理機制,可是卻很值得在此和大家來分享,也一併做一個進一步的釐清,讓我們從此對這個作品有更深刻的體驗跟理解。
假設說王維的〈雜詩〉是「不敢問」的結果,那麼辛棄疾的〈醜奴兒〉這闋詞就是「不敢說」,欲說還休。辛棄疾的〈醜奴兒〉同樣是膾炙人口的名篇,他說: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 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 卻道天涼好個秋。
前半篇的「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這最是適合少年心境,許多人也都體會過,也因此樂於吟詠。可是生命是往前走的,人生不會永遠停在「年少春衫薄」的時刻。「不識愁滋味」,而「為賦新詞強說愁」的辛棄疾,也終於被時間、被歲月推到了「而今識盡愁滋味」的人生階段了。可是什麽叫做「識盡愁滋味」呢?20歲左右的年輕人,即使完全不明白,什麽叫做「識盡愁滋味」,卻也可以自以為很熟悉,很瞭解。對於淒切、悲涼、滄桑等等淒美的詞彙,也都感受深刻,而且浸潤在這些詞彙所帶來的情景裡,點滴在心頭,還可以寫出很動人的文章,來描述這些感受。
但是,正如辛棄疾所體悟到的:事過多年以後,再回頭去看,那真的只能說是「為賦新詞強說愁」,詩人前輩並沒有冤枉你,對你年少階段明明很深切的刻骨感受,卻說是「強說愁」 因為那是只有等到真切地走入你歷經人世的苦痛,被「東西南北風」「千磨萬擊」,而讓你真正懂得什麽叫愁滋味以後,再回頭去看看20歲的愁緒,你就會發現,那真的只能說就是無端閑愁,那並不是當事人主觀認知的問題,這是一個「比較」的問題。而一旦進入到比較,永遠會有最高級、 更高級,人生就是這樣一個無盡的體驗的累積,跟可以永遠更深切的體悟,而那個更深切的體悟,可以用同樣的話說出來,表面上看起來一樣,可是它的境界就完全不同。所謂的「見山是山,見水是水」。 第二個階段呢,是「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到了第三階段,還是「見山是山,見水又是水」,表面上字面是一樣的,但是在經過千迴百轉之後,那個經驗和見識,已經是本質截然不同。所以我們現在應該要學會:不要照字面來理解,因為字面永遠只是字面,它可以很像,但是真實的內在是:只要你多瞭解就可以知道,它到底是花拳繡腿,還是很漂亮的錦繡文章?還是說它真的是一字一字充滿血淚的嘔心瀝血?那是只有長久的經驗跟努力學習,才能夠學會判斷的一種本領。
那麼從少年的「不識愁滋味」,到如今的「識盡愁滋味」,那識盡愁滋味的表現方式又是什麽呢?他到底是急著想找人傾訴,還是嚎啕大哭?令人意外的是,都不是。辛棄疾的反應,都不是這樣強烈的情緒反應,而是「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我們要問了,他爲什麽就不說了呢?這真的很奇怪,而一般最常見的答案是:啊,那是因為詩人,因為辛棄疾他發現到語言很有限,不能夠充分表達那一份愁滋味。 當你要表達的時候,覺得語言好蒼白無力啊,無論你用怎樣的語言,都沒有辦法傳達內心的那一種愁滋味於萬分之一,所以你就不說。確實,有很多人會提出這個答案,也的確能夠符合大多數的人的一種大部份的情況。那麼除此之外還有一種解釋,是說那個「識盡愁滋味」的人因為百感交集,他在瀰漫著蒼涼的心境底下,反而不知從何說起。那就這一點來說,我們也可以找到一個範例來加以呼應,那就是蔣捷的〈虞美人‧ 聽雨〉這闕詞。這闕詞也非常的膾炙人口,他說: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
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
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蔣捷的〈虞美人〉也是許多文藝少年很喜歡的一闋詞,當然經過多年以後再回頭去重溫,更能體會的其實都是後半闕了,也就是最後這半段。其實是最耐人尋味。請看「而今聽雨僧廬下」這一句,爲什麽它是在和尚的廟邊呢?不是他年輕時候「紅燭昏羅帳」的閣樓,也不是中年時期「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的客舟,而是歷經滄桑,經過大喜大悲之後返璞歸真,一切回歸平淡。那時候「鬢已星星也」,髮鬢出現了點點的斑白,因為年歲漸增,深刻體會到悲歡離合的無情本質,所以這個時候你有幾許無奈,還有無限感慨,甚至還帶有一種不再強求的坦然,所以才會「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你聽著雨聲清晰入耳,心情有一種歷經滄桑之後的平靜,所以你不會再喧囂地求告,到處去伸張自己的苦楚心酸。因為那種平靜,來自於你最深刻的瞭解到這種最深的心聲,說是沒有用的,說出來只不過是製造噪音,或者只會扭曲原貌,或者只會更增加無味。都只會讓自己陷入到一種浮躁的、小氣的,等著別人來給你安慰的那種姿態。而平靜裡面,會有一種尊嚴,因為一切都回到自我的內心裡,然後你就明白,有一種尊嚴是建立在沉默之上。於是人就越來越沉默。
辛棄疾的「而今識盡愁滋味」是不是這樣呢?他確實也更清楚的說明這一點,只不過關鍵性的差異在哪裡?關鍵性的差異在於:辛棄疾的這闋詞觸及了一個比〈虞美人〉更有意思的問題,也就是說,在你能夠平靜的聽著階前雨聲點滴到天明之前,實際上,人不是不想說的,因為當一個人識盡愁滋味的時候,心中已經是愁苦不堪、難以承受,所以還是會多多少少希望能夠交流一些,跟人多多少少談論一些來表達心中、或者是卸下心中的沉重負擔。請看辛棄疾不就重複了兩次「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嗎?他事實上是真正想說的,因為人生很有限的,那樣的一種愁滋味既然是「識盡」所產生,它會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就像快要滅頂,快要淹死的人,那時候生命的本能一定會讓你掙扎求生。而怎樣的掙扎呢?那就是你會想要找個人說幾句話傾吐一下,以稍稍減輕那份痛苦,哪怕是一分一毫的重量都好,因為當人被沉重的負擔壓到活不下去的時候,雖然明明知道那一兩分的減輕痛苦於事無補,可是,有那一到兩分的當下,還是會覺得一絲一毫的安慰,而這一絲一毫對於識盡愁滋味的人而言,都是確切需要的,於是我們終於明白辛棄疾的意思是什麽了,事實上他還是「欲說」、想說。
可是爲什麽他終究還是沒有說呢?這是我們要問的第一個問題,而且更有意思的另外一點是,當他終究不說的時候,他卻又是道出「天涼好個秋」。這又是爲什麽?這是我們要問的,要解答的第二個問題,雖然只要我們看字面,就可以回答得出來,辛棄疾欲說、想說的內容是什麽,當然就是他識盡的愁滋味,可是他最後說出來的卻是天涼好個秋,在表面上看起來,就跟剛剛我們提到王維問「寒梅著花未」有點像,他最想問、最想說的,當時都沒有問、沒有說,而最後問的跟說的,都不是最重要的一件事,那麼兩個比較起來,頗有異曲同工之處,當然我們應該特別注意的是,識盡愁滋味這句的關鍵詞是在「盡」這個字。而我這麼多年來所學會的一個道理,或者是一種心態,就是人間的事,重點不在名詞或動詞,而在於「副詞」,副詞是最重要的。它告訴我們一個人是怎麼做,做到什麽程度。也就是說,重點不在於是什麽、做什麽,而是你怎麼做,又做了多少。而這些呢,又都是副詞的功能,所以重點是在這個「盡」字。換句話說,辛棄疾不是只是領略一般的愁滋味,那個我們一般人每天都會遇到,辛棄疾要說的是一個很極端的一種體驗,是當你識盡各種痛苦悲哀的經驗之後,這一種極端的狀態,確實是沒有辦法用言語來表達的,而這個時候當然也只好承認,我們的語言本身非常有限。痛苦,單單「痛苦」這兩個字詞也都絕對不是當事人所真切感受到的,當你在痛苦的時候,會發現你所說的「痛苦」兩個字真的是輕飄飄的,沒有重量的,完全跟你內在所感受到的,不能夠劃上等號。所以要用「盡」這個字才能說明愁滋味的時候,情況就不是這麼簡單,而是非常極端。
必須說「欲說還休」的原因,並不是因為發現語言蒼白無力不足以表達,所以才還休,而是因為很清楚的我們看,辛棄疾明明白白說他是「欲說」的,他是想說的。由此可見,用「語言不足以表達」,來解釋欲說還休是不通的。對辛棄疾而言,他所要傳達的是當人在識盡愁滋味的當下,痛苦到沒有辦法承受,因而咬緊牙關的時候,另一種人生最極端,也可以說是最深層的體驗,你要忍受非常人所經驗的那些苦痛跟壓力。事實上如果能夠紓解於萬一,對當事人來講都是很難得的拯救,因此必然的,一個人在識盡愁滋味的當下是想說的,即使詞不達意,語無倫次,即使感到語言蒼白無力,真的是搜索不出切當的用詞,但是你還是會很想要訴說的。因為只要有人肯聽,就多多少少能夠在傾訴的過程中,紓解這種愁滋味於萬分之一,而萬分之一對這種受盡苦痛的人來說,都可以帶來一點點的減輕,一點點的救贖,即使,即使很快他又會落入到那個苦痛的萬丈深淵,但是當那減輕救贖的一瞬間,就仍然可以讓他多喘息了一口氣,而這對於被淹死的人來說,多少都有一點點拯救的作用。所以辛棄疾是「想要說」的,這個我們再次強調:跟「語言能不能達意」,是完全沒有關係。辛棄疾之所以「欲言」又止,終於「還休」,有著更悲哀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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