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梅著花未

冬日的暖阳，渐渐消解几处残雪，天气也日趋温和，时而闻得涧桥边溪水潺潺，空灵幽清，隔着十里梅林，缥缈而来。

　　 滴答，滴答。

　　房檐上水珠悄然滑落，似夜间更漏，静静划过这寂寞的庭院。

　　梅林间一抹清尘的身影，缓缓走来。

    她是这十里梅林的主人，素来爱茶，拈花醅酒，青松为伴。这样的时光已经有很多年了。她甚至是早已忘记为何要守着这间庭院，守着这片梅林，守着这份安然于世的宁静。等一个人，可以如此之久，久到连光阴都辨识不出寂寞的滋味。

　　她悄然步入庭院，搁下手中青花伞，轻轻解开沾惹雪色的斗篷，素手拂过雕花小窗，静默地，掀起珠帘，将刚折取的一束红梅插在瓷瓶内。

    这是她每天的记念，平淡如水的生活里，唯有每日一支红梅来细数时光的变迁，慰藉心中的愁闷，以此换得片刻的安宁，这也未尝不是一种打发时间的方式，仿佛只有这样，日子才能过得慢一些。

    刚入瓷瓶的梅花，一滴化开的雪水悄悄落在案几上，不一会儿，晕开一抹微色。

    天气是越发的暖和了，每年的这个时候，梅花才开始抽枝吐芽。南方的冬日里，往往见不到红梅傲雪，南方的梅，就像南方的水一样，温和，淡泊，没有北方的凛冽与豪气，时常在冬雪渐渐消融时才慵懒地醒来，带着一身清寒。

　　她叹了一口气，低眸时，眉目间却露出淡淡的欣喜。

    刚折下的梅花，香气包裹在薄薄的叶瓣间，随着雪渍的渐渐化去，一阵浓郁的清香氤氲出来，久久未散。她是如此喜欢梅花的香味儿。这味道，总是让她想起了从前，想起那段簪花对镜，青螺画眉的时光。

　　她托腮静静看着眼前淬了雪的红梅，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拿来纸笔，目光在案台前流连，心思，却早已溯回从前，总有些话想说却又说不出口，徒道声声慢……

　　她终无奈地搁下笔，她不想去打扰他，徒增几分伤感。

　　这夭夭十里梅林，是他们彼此的承诺，如今梅花成簇，姣姣相映，一年更甚一年，却无人陪她赌书焚香，拈一朵花色下酒。

　　她轻轻笑了，今年的梅开的格外好，遗落的花瓣似一袭轻薄的蝉衣裹地，几缕斜风路过，卷起一阵飞花，似江南烟雨，轻纱拂面。

　　“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就像诗文中说的那样，她每年都会折一枝梅花寄给他，既是思念，也是慰藉，花如人面，忆君如常。

　　窗外似有白羽覆地，未染纤尘，远处的梅林静默如画，时有纷纷扬扬的花瓣飘落，传来余香。

　　她托腮看着窗外凝固的画景，清风卷起一片梅花，盈盈入了她的眼，她轻轻伸手，想要听一叶花的絮语，这花却巧妙的避开了她的掌心，悄悄落在案前，紫砂炉内一缕轻烟缓缓上升，攀爬着，又淡淡散去……

　　恍惚间，似有悠悠笛音自梅林飘来，裹挟着一丝清泠之气，她好像又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取下案旁瑶琴，闭上眼，循着清音缓缓相和。

　　渺渺天地间，似有水声回荡，春雪渐渐消融，滴落檐下水潭，似一曲心泉，流经她的指尖。

　　滴答，滴答。

　　

　　

　　

　　

　　

　　

2.

    早春的枝头，覆着雪的呢喃，几只云雀儿不甘寂寞，早早地攀上树的枝桠。北方的杨柳还未开花，点点新雪又顾自零洒，只能依稀从泥土中辨得一丝春水的气息，识得几分草木的余沁。

　　他手握书卷，透过雕花小窗，闻得新雪的味道。

    又一场雪落下，也许是今年的最后一场了吧，他想。离开故地的年岁，细细数来，好像也有八个寒冬了。

　　今年梅花开得较晚，几场大雪压枝，仿佛困住了春的步伐，到如今才悠哉悠哉地吐纳几分生气，他庭院内的梅树，千呼万唤始出来，不过也只垂了几朵小花苞而已。

    往年梅花开的时候，他都会倚在窗前，看窗外纷纷扬扬的雪，看红梅临雪绽放，盛开朵朵笑颜，每当这个时候，他的眉头便也舒展了许多。

　　只是又想起她，不知道她能否一个人睡得安稳，不知道故乡有没有下雪，那儿的梅花开的如何。

    他每每端坐于案前，细数着寒月的盈缺，数着时光的变迁，在掌心镌刻这岁月的纹路，计算着，归家的路程，一日复一日，一年又一年。

　　每逢皓雪落地，他便放下身边琐事，一个人在长亭静静烹茶，听红炉被炭火烤的滋滋作响，看沸水蒸起腾腾烟丝，心里便也有了片刻的宁静。

    雪花簌簌而下，好似掩盖了天地一切杂质，消解了万物苍凉的悲泣，只留下一盏风灯闪烁。他闭上眼，静默许久，想起了她。也只有在这个时候，耳边听不到任何无关的声音，他的心里只占据着她的身影。

    他每次都举两杯茶，就好像隔着光阴，她就坐在他面前，品茶对弈，不论输赢。

　　他是如此在意她的音容笑貌，生怕这场幻境破灭。恍惚间，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起身回到暖阁，在案几前翻看起过往的书笺，虽身处两地无法相见，却一直都有书信往来，这仿佛是他们无声的默契。

    今年的也应该快到了吧，他满怀欣喜，不经意地抬头，目光却落在案旁那一束红梅上，还是去年的梅花，从家乡遥寄而来，他一直放着不舍丢弃，惜花如人面，却在不知不觉间憔悴了容颜，如今早已枯朽。

　　他轻叹一声，缓缓摊开信笺，落笔处，纷纷扰扰俱是思念。

    不久自会有从家乡过来的人把这封信捎去，历经几番山水，最终落在她的案前。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来日倚窗前，寒梅著花未？

　　案上檀香雾缭绕，他望向窗外，忽而一片落单的雪花飘到漆色壶盖上，滋滋一声，化为虚无。

    红炉一点雪。那么短暂的一瞬，竟成了永恒。

　　世间总有这样那样的哲理，不经意的一个回眸，便能参破一场风花雪月。可是他从来不愿看破，生活中留有几度凡俗，也未尝不是乐事。

    他取来紫竹，坐在窗台上轻轻吹奏，这悠悠笛音，似穿越了几番寒暑，淡淡地飘散去。

　　恍然间，似有那清幽的琴声自远方传来，缥缈入世。他低眸，慢慢迎合。

　　雪还在下着，万物空灵，寂寞无声，这浩渺长天内，唯听得一琴，一笛，仿佛隔着时空，心有灵犀。

　　时间似流水般逝去，这不经意的一晃，所有云烟都已散去，只余相思，寂静欢喜。

   

    又一年，雪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