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街头,行人匆匆,匆匆奔赴家中的一碗热汤或者某处的一次约会,独我踯躅又踯躅,空荡荡的房子只是另一种场所的孤寂,徒添烦乱。伫立大街小巷时,抬头四望,会有一刹那的游移:这是哪里?身在异乡心彷徨。
冰箱一大半时是空的,面包、牛奶、火腿落寞地躺在里面,勾不起一点食欲。犹疑了一下,我取出一袋面包一盒奶,进到厨房,拧燃煤气灶,放上奶锅热奶。火舌“呼呼”带响舔着锅底,乳白色奶液微微荡漾,水波一样散开去。
我眼睛盯着牛奶颤动的波纹,大脑里翻转着昨晚跟女儿视频时的场景。母女别处两地,每晚的视频聊天是我最期盼的,也是我最恐惧的。昨晚,开始时一切正常,女儿奶声奶气地炫耀着她的新玩具新衣服,说着她想要怎样的一款鞋,因为别的小朋友都有。
聊着聊着,爸妈的声音,从视频之外的地方横过来:回你家去,把你送回你家,赶紧滚回去!三岁半的孩子已然学会了察言观色,她扭头看看外公外婆所在的地方,然后板着脸说:妈妈不对,我不跟你说了!
爸妈的这句话,每每都能激起我心底的暴怒,那一刻我恨不能立马冲回去,把女儿带走,带着她找到她爸,求他回来。他们永远不明白他们挂在嘴上的口头禅,对一个懵懂的孩子能有多大的伤害,就像永远不明白他们对我的伤害有多大一样。他们压根儿不认为他们会伤害我,只觉得为我付出了无限代价,是我不识好歹。
但凡有一点点可能,我怎会忍心把孩子留在父母身边,让她经历我曾经经历过的童年?爱恨交织,一生不得解脱。
贰
原生家庭于我,不是源泉,不是归属,而是梦魇,是牢笼。
在中国,普通家庭的核心往往是女人,肩负赚钱养家责任的男人只是一个配角。就是一个在社会各方面处处受轻视或歧视的女性,成为一个家庭的灵魂,她所承受的一切,终将投射到下一代人身上,并影响他们一生。
我妈,就是我家的核心,是我家的砥柱,掌控着我家的日常运转,掌控着我的性格与人生取舍,及至成人后,我仍不能摆脱这种来自原生家庭的影响。
从外在看,我妈是一个幸福的女人,而内心深处,涌动着她对生活对命运的极大不满。年轻时,她跟大多数女人一样,期盼着以自己的青春美貌通过婚姻改写命运,自此风光无限,众人围捧奉承。
不幸的是,她嫁的只是一个再平常普通不过的男人,只能给她一份再平常普通不过的日子。他对我妈很好,好到言听计从,工资上交,家务全包,只要吵架都是他的错。在我的记忆中,他一直很开心,整天嘻嘻哈哈。
我爸既有一般男人爽朗乐观的一面,也有一般男人胆怯懦弱的一面。后来我上大学时,我妈病倒了,这对与他犹如天塌地陷,精神上的主心骨坍塌了,他骨子里怯懦无助的一面显露出来,性情大变,对我开始恶语相向,暴戾狂躁。
事实一再证明,我们周边那些爱生气易暴怒的人,往往内心胆怯自卑,他们习惯性通过发脾气来伪装自己,控制别人。
叁
妈妈天性要强好胜,控制欲极强。她跟普罗天下的中国父母一样,将自己的失意无望一股脑倾倒在我身上,不能拒绝,只能接受。
我自小就开始承载她一生的期望啊,这是怎样一种重负?只有亲历者才能体会。我至今仍记得她带我在各种辅导班之间奔波,在我家阳台上教我背唐诗学算数,背不下来就打手,阳台外的天空阴沉沉的,随时都会下雨的样子。她立誓要将我培养成琴棋书画皆通的才女,好赢得光彩熠熠的出路,一展她心头之不平。
在她面前,我一直以乖乖女的身份成长,直至上大学。我学习很好,因为我早早就明白,只要成绩好,我就是安全的。也许,她通过红艳艳的成绩单能看到光明辉煌的未来,而我,看到的是好成绩能博她一笑,能使我免于一顿打骂。对于其他事情,妈妈用坚定不移的口气浇灭了我探索的欲望:你不行!你不会!你不对!
那时候,我还真是一个乖孩子,当别人夸我的时候,我能看到妈妈脸上的光辉,像深夜里的星光。取悦于她,几乎内化成我的本能。
离开家上大学,是我生命的一个新开端。蹲大牢久了的人,初出监狱时会感觉恐惧无助,对外面的世界惴惴不安。去上大学的我,如放出监狱的犯人,体会到了这种惶恐。需要自己面对生活时,我才发现被妈妈料理了十几年后我只会读书,不会洗衣服不会叠被子不会跟人交往,看别人欢天喜地我只能自己偷偷大哭。
哭过怕过之后,我尝到了自由的滋味,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说了算,不用仰人鼻息看人脸色,想怎么穿就怎么穿,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一发不可收拾,我肆意地挥洒着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的飞扬澎湃,自由万岁!
即便是不认识的人,也能一眼看出我脸上的欢快畅爽,我想这一方面我继承了爸爸的基因,但他们看不到我血液中流淌的不安。我暗自跟周围人较劲比较,极力证明我能行,学习成绩要好,吃喝玩乐档次要比别人高,朋友要比别人多,男朋友也要比别人的优秀。这种对比,一度潜伏在潜意识里,于无意识中操控着我。
肆
出笼的鸟儿,怎能再收回去?当我听到妈妈病倒的消息时,心底真真实实地舒了一口气:他们再也不能把我抓回去了!毕业后,不顾爸妈的激烈反对,我跟着男友来到他家所在的城市,在那里又过了六年的愉快时光,工作,结婚,生子。我站在光明的大道上,晴空万里,爸妈的阴云无法遮蔽我的天空。
我快乐,而又歉疚。幸好,妈妈挺了过来,虽然留下了行动上的不便,至少人还在,生活还能自理。
生产时,我大出血,差点丢掉小命,很长时间都只能卧床静养。生孩子是一个女人最无助最困顿的阶段,不但身体饱受折磨,精神上也敏感脆弱,看着嗷嗷哭叫的孩子,我只能向别人伸手求助。
我婆婆体弱多病,自己的孩子都是交给保姆带大,对孙女偶尔逗一下是可以的,帮忙带想都不用想。我只得央求爸妈过来帮我,说定给他们钱做补偿。
毕竟是亲生父母,他们答应了。我的噩梦又开始了。世上最痛的情感,莫过于恨一个你爱的人,而我,一直在这种痛里辗转反侧,恨了原谅,原谅了又恨,爱恨交加。
其时,我丈夫刚刚开始创业,公司新开张事多人少,他忙得跟陀螺一样,在家待的时间很少。他感激我父母的付出,每月按时给他们钱,逢节必定大包小包买给他们,隔三差五带一家人出去玩耍吃饭。他做的不完美,但也算尽情尽意。
我爸妈,面对他时笑容满面,转身就对我抱怨指责——抱怨自己要看他脸色生活;抱怨自己为我们做出了多大的牺牲;抱怨他花钱大手大脚不会过日子;抱怨他光顾工作不顾家……我不能说他的好,只要一开口,他们必定说我天真傻被人骗。总之,在他们眼里,他对我的好,都是别有用心的骗局,他对他们的好,都是演戏装样给人看。
起初我还能抵抗,时日一多,儿时熟悉的窒息感开始吞没我,我又退回到童年,退回到他们的掌控之下,不自觉地想要取悦他们讨好他们安抚他们。为了向他们示好,为了显示我跟他们站在一边,我开始指责他,开始抱怨谩骂。他一从公司回来,战事即起,吵吵吵,天昏地暗。
有爸妈幕后煽风点火,我如同玩偶变得不能自控,争吵激烈时,甚至动手扇他耳光,拿刀挥向他。我深知,我只有占上风,我爸妈才能得意。知识分子家庭长大的他,从没见过这样的阵势,我初次动手时,他眼睛里满是惊诧,难以置信的样子,后来,就是满眼的不屑,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家成了他的旅馆,回来倒头就睡,天不亮就早早出门。同住一屋檐下,女儿甚至一周都见不到他一面。
我爸妈更加地胸有成竹理直气壮:他铁定在外面有人了!我早就说他不是啥好人,你等着看!我开始惶恐起来,紧逼着他审问,哭喊着咆哮着哀求着,希望他能亲口给我一个否定的回答。狂轰滥炸之后,他向我摊牌说有了别人,要离婚。
他决绝的表情,彻底将我惊醒。来不及回想我何以至此,我只知道我爱他,我爱我们的小家,我不想让孩子失去爸爸,这样的结局不是我想要的。我手足无措,泪眼婆娑地转向我那一向硬气跋扈的爸妈,结果,他们一看篓子捅大了后,立时高声嚷嚷着:这地儿我们是待不下去了,我们明天就走,明天就走。
第二天,他们带着孩子走了,留下大病未愈的我,独自面对摇摇欲坠的婚姻残局,一地鸡毛。
伍
爸妈带着孩子走了,他也搬回到自己父母家,曾经收纳着我对未来美好想象的家,变成了空荡荡的房子,独立其中,犹如站在旷古的荒野之上,狂风漫漫,四下无人。
每天回到家,疲惫不堪,无心做饭,面包牛奶充作晚餐,就着一天的谢幕入睡。爸妈不在跟前,我才能静下心来回顾过往。我和他携手走过的六年时光,那些相濡以沫的甜蜜日子,让我恋恋不舍。
在大学那段青春翠绿的时间里,围绕在我身边向我示意的异性很多,我独独选择了他,因为他追我追得最用心最使劲。为了给我过生日,前一天还在异地的他,当天打打飞的赶回来,带着鲜花和礼物出现在我面前;为了让我尽兴,不爱逛街的他陪着我一转一整天,我坐下休息的时候,他蹲下来脱下我的高跟鞋帮我揉脚,完全不在意周围人的眼光。
看着他低垂在面前的头,说实话,我真心被感动了。今生能有人如此对我,我心足矣。在他身上,我能找到我严重缺乏的安全感。不知道别的女孩处在当时的境况下会如何选择,总之,我心甘情愿地跟着他奔赴异乡,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而今,这新生活,如跌落在地的玻璃,裂痕纵横,折射着我和他的犹疑纠葛。我能慢慢自愈爸妈留给我的伤痕,不再恶魔附体,婚姻关系上的嫌隙却难以抚平。
最初,他心坚意绝,铁了心要结束这段婚姻;而后,开始犹豫起来,嘴上还是嚷嚷着要离,却始终不在协议上签字;现在,他又试探着要搬回来重新开始,却仍是不能果断决定。他说,他不想再面对我的爸妈,不想再面对理性全无时的我。
他本就不是果决的人,我也不能彻底释怀所有。两个人在柴米油盐的摩擦中,互相见识了彼此的好与不好,风雨过后,两人能否脆弱相见,并相携走下去,他心中没谱我也不确定。可是,我愿意为此再努力一次,一是为彼此的懂得,二是为女儿的情感圆满。
情感有缺憾的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求一种圆满,兜兜转转,难以自脱。回去,意味着我又要回到父母的掌控之下,这样的日子,我经过,所以不想我女儿再来过。
可是,现在,我只能通过视频,看着6岁的她,凭着直觉面对强悍的世界。她已经学会了冲人吼叫,已经学会了说“妈妈不对”,已经学会了讨好外公外婆……
有多少人体会过内心深处的无力感?我,正在咀嚼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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