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有是我一位族兄的名字,大概是有大名的吧,因为一生务农,牧羊,不曾走出村庄,这个名字就被固化,倘若有人喊他别的名号,估计他自己也觉得别扭,我喊他有哥。
印象中的有哥是一位中年汉子,中等身材,庄稼人长年劳作,很是壮实。性格温和,谦恭有礼,与人为善,很少跟人红过脸。
可就是这么好的一个人却腿脚微疾,走路一颠一颠的。因为人好,又是同族,我从来没有把跛、瘸这些字眼跟他联系起来。
经常双手环抱于胸前,尤其在冬天,怀抱着一根牧羊铲,走路一颠一颠,这就是定格在我印象中的有哥形象。
小时候的北方农村,家家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哪个村里没有几个打光棍的?有哥的家境概莫能外。家寒成分高,加上腿有微疾,便是雪上加霜,保媒拉纤者避之不及。
我大娘因为多年体弱多病,过早离世,伯父也多年鳏居,加上他也牧羊,叔侄俩谈得来,相处甚睦。农忙时经常替换种地收割,羊群则交给对方混群放牧,农家人称之为辫工,就是相互帮扶的意思。
我九岁那年随父母举家迁往七里外的县城,十四岁时,父亲与伯父两家在本村合力建房,我就理所当然做了两个假期的羊倌,因而有机会跟有哥有过一段短暂的交往。
黄土高坡到处是丘陵沟壑,交通不便,却也给牧羊提供了丰富的牧草资源。牧羊人手持牧羊铲登临丘陵高地,居高临下,可以环顾四周羊群,偶有个别贪嘴的羊儿进入庄稼地,或走得太远,牧羊人的长柄牧羊铲就要发挥作用。抄起一块土坷垃,轮圆双臂,土坷夹带着呼呼风声飞出几十米开外,有哥的准头好,土坷垃能准确落在羊头前方不远处示警,羊儿立即折返。
空旷的四野,随时能听到牧羊人高声叱骂羊的声音。因而,放羊坡的话被老百姓形象地理解为最难听的话。
1978年,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前夜,受极左思潮的影响,信息闭塞的小山村村民尚处于政策的高压之下,言论甚是谨慎,背着富农家庭成分的有哥更不例外。但贫穷会把人逼疯,他也在关注这方面的消息。
有一天,有哥悄悄对我说,听说上面有意让农民单干,问我有没有听到这方面的消息。
彼时政策尚不明朗,因为安徽小岗村的试点模式,高层还在调研讨论阶段,但没有不透风的墙,有哥估计是从收音机里听到了风声。一个十多岁的初中生,我又能了解多少?也就是读高中的时候,政治老师才给我们讲了这段细枝末节。与其说有哥向我打探确认消息,不如说是在表达几亿普通农民的诉求。而“单干”一词,尚停留在曾经被批判的“三自一包”的理解层面。
这让我回想起老人们讲述更早的一段历史过往。在解放初期土改时,有哥的父亲,也就是我的族伯,他们家被划分为富农成分,而富农是被斗争的对象,除了田产,房产被没收重新分配,人还要接受批斗。那时的族伯还年轻,据说脑子不灵光。土改工作队进驻本村,组织积极分子参加斗争工作,听说还动用了极端手段烙铁。满村差不多就一个姓,何况族伯家无非就是祖上多置了几亩薄地,斗争带有极左性,后来被上面紧急叫停,这是后话。
听说参加斗争的族人是偷偷把烙铁放在炉膛烟道里面的,自然不会有多烫。都是乡里乡亲的,又没有刻骨的仇恨。真要放到炭火上烧红,那还不皮肉烧焦?不是很热的烙铁放在族伯身上,当然不会有太大感觉,老实蛋子族伯不吭一声,旁人可急死了,有人小声提醒,快哭啊,快嚎!族伯这才反应过来,放声哭嚎号……
有了这段历史,有哥一家小心谨慎,处处低调为人的家风,就不难理解了。
还在我读小学的时候,听说他们父子俩跟族人中另一家父子发生争执,甚至动了手,现场发生在村外的塬上,全村老少好多人都跑去围观。当一群人回村时,我见族伯木纳不语,不喜不悲,有哥以手捂头,边哭边跟旁人述说,他爸太窝囊,遭人算计,他头上挨了那老汉几棍子,打出几个包。
因为那时我还太小,也没搞清楚来龙去脉,但后来也知道,冲突中占据上风的那家人在村里名声并不太好,从不吃亏,睚眦必报。这也是我印象中的有哥唯一一次与人发生冲突。
再后来,我外出求学工作,回乡的机会就越少了,听说有哥在四十多岁的时候成了家,女方带着一个男孩,一家人相处和睦,总算是苦尽甘来,有哥的春天来了。唯愿老哥哥幸福美满,日子越过越红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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