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岁的小顾,明眸皓齿,笑起来好像天都亮了。有街坊说小顾的杏眼和老顾年轻时候一样,大而有神。邻居跳出来摆手说,哪儿能啊?这亮晶晶水汪汪的眼分明像老夏。小顾鼻翼扩张,吃了口馊饭似的笑,都像、都像。
街坊邻居还不打算放过小顾,殷情的问,姑娘找上对象没?想要啥条件的,大娘给你寻。小顾心想,只要不像我爸就行。老顾爱她,但不爱她妈。老顾怎么就学不会欣赏小夏这个女英雄的存在。在小顾眼里,这世上有的英雄外穿红内裤,有的带黑眼罩,不过在小顾眼里最厉害的战斗英雄是穿围裙的小夏。
院子里的都记得小夏嫁进来的那天。那是一九八四年的夏天,穿一身大红衣裳的小夏坐在高头大马上,老顾黝黑干瘦的手握着缰绳满世界招摇,那意思是,我老顾也娶上媳妇了,不比你们差。闭上你们乱嚼舌根的嘴吧。
所有人都能看出小夏是稀里糊涂嫁给了老顾。老顾二十八岁,出了名的勤快和赤贫。鸡叫第一遍已经捡好一筐没烧透的煤核了,然后做饭、锄地、伺候老娘,饲养喂蜜蜂。假如不是营养不良,老顾也有北方男人的英俊,高大挺拔、浓眉大眼,就是胡子长得不好,疏密不一,一块秃一块密。婚礼上老顾喝醉了,照实介绍了两人闪婚原因。老顾眼睛憋得通红,血丝像蜘蛛网一样兜住波光粼粼的眼珠。一个酒嗝爬出来后老顾说,我就是让她王月娥一家人看看,想跟我老顾好的人多的是。老顾说一句,脸转向小夏看,小夏不看他,任他在眼前做鬼脸逗她,小夏眉心紧锁,但两双眼睛还是甜蜜的。
不到一个月,老顾的眉心总要打皱,杏眼大瞪,说话也像在喊似的。眼里的甜蜜在新婚不久就淡下去了。
小夏比任何人都更早发现老顾的变化。老顾的暴脾气随了他妈,你不惹娘俩,娘俩就在半光火状态。你惹了娘俩不自知,更是火上加火破口大骂。老顾是三代单传,幼年丧父,里里外外全靠老母亲张罗。十里八村都讨不了顾阿婆嘴上的便宜,她上下牙一碰,常把你一口气堵的原地转猫猫。
村里人说,顾阿婆捂住半张嘴跟你辩理,都把你说得嗷嗷叫。她不说小夏嘴大,她背后叫儿媳妇是铁扇公主,你问她为什么?她说铁扇公主嘴里能吐出一把扇子,你想想那嘴得多大;小夏包得饺子里,十个里面有六个撑破肚皮,她笑嘻嘻得跟街坊讲小夏包得开口笑顶好吃;小夏刷鞋只刷看得见的地方,至于里子晒晒太阳就当干净了,顾妈妈会捏起鼻子酸她,驴粪蛋子外面光。
小夏和老顾的冷战从一九八四年的夏末持续到隆冬,起因是顾阿婆在背后嚼自家儿媳妇舌根不会生孩子被小夏抓了现行。小夏恼了,和利嘴婆婆呛呛起来。不止吃了婆婆嘴巴上的亏,老顾扬手,下一秒小夏半边脸发麻,好像有千虫蚁兽在肉里作怪。
“不许你编排我妈。”老顾的杏眼眦裂,眼眶泛红,上牙撕咬下嘴唇,字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小夏的手在裤兜里发狠劲儿,拧转了腿筋也得把泪憋回去,省得他娘俩小瞧。
“以后你再说我妈一个字,我把你嘴打烂。”老顾太阳穴上的青筋缠绵,鼻孔喘着粗气,“只有我们能编排你,在我们老顾家,你休想爬到我们娘俩头上作威作福。”那时年纪尚轻的小夏不是娘俩的对手,只能跑回房大哭,冲被子枕头撒气。
在老顾眼里,矛盾分为两种:自己和老母亲就算吵天大的架,脖子都吵红了都算人民内部矛盾;自己和小夏吵,再怎么无关痛痒的拌嘴架都算是阶级矛盾。有重归于好的人民,但绝没有放弃斗争的阶级敌人。
小夏从一九八四年的凉席翻到火炕,她蜷身缩紧,膝盖抱胸,锁成一颗田螺。在此期间,小夏的下巴、肩膀、腰肢、屁股特别生动,会反驳、犹疑、嗔怒。老顾的的话常常是对小夏的脊梁说:今天菜炒咸了;烟放哪儿了;袜子洗了没;明天早饭要吃米粥配土豆丝,土豆丝要切得一般齐;小夏翻了个身,把老顾的话像放屁一样排泄出去。第二天,小夏炒菜不放盐,不洗袜子,做面条,土豆切得跟手指头一样粗。
老顾不拿小夏当老婆看,他要做她的天、领导、统治者,拥有绝对支配她的权利。小夏耍小脾气,老顾就拿暴脾气来治她,看谁服谁。老顾掀盘子不吃菜,意思是我不吃你也别想吃;晚上穿着臭袜子熏她;吃面条故意咂嘴,溅小夏一身;小夏哭他的不讲理,哭她妈当初瞎了眼,十里八村寻谁不好寻了混蛋。他晃晃悠悠钻进被窝,只当什么也没发生,该解她衣扣照解,该拉灯绳照拉,随她去满身满嘴的挣扎愤怒。
小夏和老顾的冷战结束在一九八五年的一个清晨。小夏一早出去解手,扶着树苗干呕。顾妈妈鞍前马后煮酒酿鸡蛋,逢人就说是个孙子。粗活重活一夜之间转到娘俩身上。一双粗糙干厚找不到一点女儿家样子的手摩挲在日渐隆起的肚皮,明媚的阳光在稀脏的玻璃破开一束昏黄,小夏看着窗外的老顾,他自己刨树、打磨、抛光给孩子做床,心想:再给他一次机会,等孩子长大再离婚也不迟。
小夏这么一拖,水灵灵的小顾长到了五岁。后来的很多事,都是小顾从门缝里看到的:父亲怎么怒目急得跺小碎步打转,抽出皮带教训母亲;母亲又如何抄起铁饭铲往父亲脑袋顶上打,血映红了他黝黑干枯的手指,涓涓流淌;父亲咬牙切齿,泼骂祖宗,鼻孔起伏得很响;母亲以牙还牙,专门揭短,捅人痛处;
老顾一张嘴,又闭上了。小夏看出他咽回去一句具有攻击性的话。
“你想说什么?”
老顾不做声。
“你想说,要不是为这个孩子,你牺牲了爱情。现在我还不知感恩,是吧。我告诉你吧,你心心相惜的初恋根本不在乎你,该不会到现在你还以为是她妈不同意吧,你也不想想,要不是王月娥不想嫁你,她妈能做了她的主。”
小夏见他沉默,突然讨厌起自己来。她怎么就变成现在这个蓬头垢面,骂人揭短,腰臀腿一般粗的泼妇。她想,为什么弄出这么一场本性大爆发?况且她本身是温柔的。是温柔的吗?她找不到自己了。
接下里的发生的一幕是这个家的老场面:老顾像一条筋疲力尽的老狗,坐在窗边,吐出的气沉重浑浊,一口一个缥缈的烟圈,面目悲痛而壮烈,好像屁股底下坐得不是板凳而是老虎凳。他面对小夏的面孔,也能看不见她。烟圈刚脱口而出,还未来得及现世就被窗外的疾风拉走了,连风都会看人眼色,知晓现在不惹这张老脸为妙。
小夏不知道,问他你刚刚那话什么意思。对面的烟圈开口,咱俩就是买卖婚姻,你是我花钱买来的。墙上的挂钟响了四下,意思是小顾再有十分钟就放学回来了。混战之后的小夏,即使元气大伤也要保护孩子不受视觉暴力。掀开衣服能清晰的看见七横八落的皮带印记,白皙的脖子上镶嵌着两个穷凶极恶的红手印,小夏心想:这些用高领毛衣一遮或一条围巾就能解决,要命的是血眼睛。小夏对镜贴花黄,修整鸡窝头,刷了一层煎饼厚的胭脂红还压不住一对乌金眼。樱桃小嘴打成了猪拱嘴,一点人模样都没有,脸上的朱丹青靛色是老顾用塑料拖鞋在小夏脸上加工一百五十二次做到得。一个月大半的天数,小顾眼里的小夏都穿得像个密不透风的麻风病人。
这样的问题小顾问了小夏不下百次:
“嘴怎么肿了?”
“上火了。”
“黑眼圈怎么这么大?”
“熬了大夜。”
“胳膊怎么青一块黑一块?”
“厕所灯坏了,翻了跟头。”
“真的?”
“当然了,骗你干嘛。”
老顾一辈子的威风都发在了小夏身上,对别人他是亲切有加的翩翩君子。老顾的爱慕者什么人都有,其中一个比小顾大不了多少。老顾跟她谈恋爱不为别的,就为少女眼睛里的崇拜感。在老顾眼里,一个女人仰望一个男人,她才是真的好女人。小夏离婚的念头日夜侵蚀她的好睡眠,那年九月她成了没有父亲的人,老顾忙里忙外张罗丧事,岳父临终前把氧气罐一拨开,攥住小夏的手往老顾手心里放,就像当初老顾小夏拜高堂敬茶时那样,夫妻俩明白那意思:手贴手、心连心。
小顾二十四岁这年,小夏成了老夏,老顾成了一捧黄土。老夏站在老顾坟前,想起他临终前对她说的两句话。一句是:我给你热了饺子,趁热吃。另一句是:这辈子跟我尽遭罪了,下辈子我投胎转成你媳妇,让你可劲儿折磨我。
出落成大姑娘的小顾,亭亭玉立得站在老顾坟前。一双杏眼看看坟头,又看看一夜华发生的老夏,心想:千不是万不好的老顾,有那么一刻必然是爱过老夏的。
你问她为什么?
翻开户口本第三页就知道了,找到曾用名那栏——顾爱夏。
人们曾叫了她三年零七天的顾爱夏。老顾叫她爱夏,在她出生的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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