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栏北瓜

作者: 周行_ | 来源:发表于2019-08-05 13:27 被阅读21次

    我们英语老师叫牛高峰,是个年轻的男人,我们都叫他老牛。老牛大学毕业后便参加工作,我们班是他带的第二届学生。据说第一届学生在他的带领下,打破了全校二十年来中考六百分以上的人数记录,因此毫无疑问继续作班主任,他对我们训话最常讲的内容是:“你们一定能再次打破纪录!你们一定要再次打破纪录!”

    老牛总是想歪招调动我们学英语的积极性,早自习派人轮流上台念《狼图腾》和《风雨哈佛路》,快上课的时候让我们念:“I don't fear to lose my face !I can because I think I can !”,快下课的时候派两人站讲桌两边比赛背课文,晚自习放疯狂英语的宣传片,看李阳拿着话筒怒吼。初一上学期有个自称是李阳兄弟的人来我们学校走穴,老牛组织整个年级去听讲座,那个男的讲起话来比李阳还疯狂,我们班几乎所有人都当场订了他的书。

    老牛每年夏天都穿NBA冰丝蓝半袖、CBA长运动裤和橘篮相间的特步运动鞋,这身行头是如此地经典,以至于在多年后的同学聚会中,当我问起老牛爱穿啥时,大家的印象都出奇地一致。初二上学期的早春,他买了辆蓝色斯柯达,我们都叫它“极光蓝”,因为早在初一每次进他办公室,我们都能看到他桌子玻璃下就压着这辆车,车子旁边的小字写到:“配色极光蓝”。每天早晨上学前他都把极光蓝停在教学楼门口水池边,每天中午放学后都从水池打桶水擦洗极光蓝。那年春寒格外料峭,四月飞雪,每天放学,我们就站在自行车棚边上,看老牛冻得像个孙子似的擦他的车子。

    我在班里名次经常性地排在第七,第六名像轮值岗,总是一些脑子好使又不用功的家伙换来换去。前五名由四个女生一个男生顽固地占据,男生名叫郑友友,万年老二,第一名叫林飞羽,她同时也是我们年级第一,我们背地里都叫她“慈禧太后”。一次例行的背课文比赛中,老牛安排林飞羽和郑友友PK。老牛一般会提前通知让学生准备,早在PK公布的一个礼拜前,我就发现林飞羽早自习狂背这篇课文了,早在PK公布的三天前,我就发现林飞羽早自习背顺口溜似的背这篇课文了,在PK当天早上,我发现林飞羽能用三口气背完两百多个单词。老牛宣布两人上台的那刻,我仿佛看到林飞羽手里提着砍刀,身上穿着铠甲,要把郑友友血刃于无形。两人还未站定,林飞羽便迅速开口,郑友友愣了一下,从他不知所措的眼神看出,他以为进行的是一场友谊赛,正如之前所有人那样。这似乎是场没有悬念的比赛,但当郑友友以纯正的美式英语逐渐加速时,林飞羽做了一个致命的举动。她快速瞟了一眼对手,郑友友似乎早等着她这一瞥,他面带笑容,朝对方动了动右眉毛,这一举动打乱了林飞羽的思路,她不得不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句子,郑友友马上抓住这个机遇,他瞬间提高音调,这着实吓了林飞羽一跳,在林飞羽失语的当,郑友友实现了弯道超车,嘴唇像打夯机,舌头像迎风的国旗。林飞羽的面色开始变得艰难,她深吸一口气,攥紧拳头,试图靠蛮力加快语速,但这只能让她本来就尖细的嗓音听起来像没有调准频率的收音机广播,并在快结束时再次卡了次壳。当她背完时,郑友友已经在一旁无所事事好一会了。所有同学此时都微张着嘴,“啪!”有人鼓了一掌,接着是海潮般的掌声,两人在掌声中回座位,林飞羽走回的过程中眼泪从眼里哗哗滚落下来,她坐下把头埋进手臂,抽搭了小半节课。

    作为前十学生,我和其他人总有一股自信劲,比如有底气加老牛的qq。那时候2g还不发达,上网还要宽带连接,玩电脑是件隆重的活动,但由于它涉及上瘾和堕落,只有叛逆者才会公然承认自己爱玩电脑。有次班里几个学生上网吧被学校逮住,老牛在讲台上把他们公开暴揍了一顿。

    于是和老班要qq可以侧面说明这样的事:我们不害怕由于上网玩qq被老班暴揍,恰恰相反,我们可以得到老班允许我们玩电脑的默许,这种默许使我们拥有不自言名的特权感,并非因为可以玩电脑,而是因为拥有那种被承认可以兼顾学习和玩电脑的优秀品质,这种品质类似于小说里的黑白道通吃、杂技表演里同时骑自行车和转篮球、电影里的一边飙车一边扭头开枪。比方郑友友,他通常以qq在线为证据表明自己玩电脑的时间很长,以至于在常人看来已经到了明显影响学习的地步。但我认为这种说辞只反映出他试图展现自己聪明的虚荣劲,我的推断并非没有依据,有次我妈上街买菜遇到了郑友友的母亲,我妈问:“你家孩子玩电脑吗?”他妈说:“不玩,他的qq号都是我帮他挂的。”

    我经常看老牛更新他的日志,内容其实乏善可陈,不外乎励志箴言和他的极光蓝。比如“生活要积极,时光要珍惜,你我在路上,加油!”“今天开小车带爱人进县城看家具,刚拿到本,确实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看来凡事皆学问,皆需躬行!”到了初夏,他的日志终于出现爆炸新闻,“爱人辛苦,怀胎九月,今日孩子终于降临,做丈夫的真是既愧又喜,感谢老婆,感谢老天!”

    这条消息迅速在班上传开,大家都十分兴奋,老牛的老婆生孩子,老牛一定会请假照顾他老婆,这样就没人一大早站教室门口让我们站着背英语了,我们晚自习也能说闲话和看闲书了。好景不长,也许我们中间有卧底告诉了老牛我们的计划(老牛以前甚至问过我想不想做卧底,我以影响学习拒绝了),老牛没请几天假,就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我们感到大煞风景,也认为老牛不爱老婆。老牛没过几天在qq上建了个小群,把几个好学生加进去,问我们暑假想不想补英语,再让我们问问身边的同学想不想补英语,学费每个人三百块。

    我问我同桌刘子璇想不想补。刘子璇是个很爱说话的女生,她的下巴很短,门牙向外向上突出,使嘴看起来总想说话。她之所以和我同桌,是因为班里其他男生都和她吵过架,她一旦被惹急就会尖叫,那种叫声所有人都害怕。老牛说我是组长,可以辅导她的学习,她不会欺负我,但我觉得老牛只是看中我有点口吃,很少说话而已。

    刘子璇对我说:“切,老牛肯定是家里揭不开锅了,才会想到办补习班这一招,我才不上他当!现在学校都不让办补习班了,等老牛办了,我就给校长打电话,把老牛抓起来,也把你抓起来,因为你是老班的狗腿子。”

    我表面上奉承着她,以表示我不是老班的狗腿子,但心里却有点生气,她怎么能这么说老班呢,为了表达对她的蔑视和抗议,我决定参加补课,并偷偷劝她的好朋友们也去补。

    到了暑假,班上有三分之一的同学报了补习班,补课的位置在小镇西部,那里有一大片年底要拆迁的小区,小区南面已经盖上带着院子的新楼,郑友友的家就在那,于是我以为我们会在这里补课。但老牛却带着我们绕过新楼,在拆迁区的土路上拐来拐去,最后在一个平房前停了下来。

    老牛打开门,我们也跟着进去,霉味扑面而来,水泥地上布满积灰,墙角还有蜘蛛网,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中可以看到粉尘翻来滚去。我突然想到刘子璇的话,她也许是对的,老牛确实害怕校长来抓他,才会选这个鬼地方给我们补课。

    老牛看到我们呆愣的神色,略带歉意地讲:“这是我爱人她二姨的房子,有几年没用了,空间还挺大的,大家一块打扫打扫吧。”我们来到客厅,桌椅板凳倒是齐全,不知道老牛哪搞来的。

    老牛充分实践了孔子“因材施教”的理论,把学生分成上午下午两批,上午是后进生,主要讲语法等基础内容,下午是我们,教重句、倒装,写中考卷子。

    下午两三点又热又困,老牛从家里搬来一台摇头风扇放在黑板旁边,我的视线跟随风扇,不一会就瘫在桌上,由于客厅只坐十来个人,老班一眼就能发现我,于是他叫我起身回答问题,我回答不上来,他就叫我站着想一想。枯燥的英语课过了四五天,转折出现,班里来了个新同学。

    那天下午依旧十分炎热,随着时间推移,我感到鼻子周围的空气变得越发潮湿,教室的光线随着窗外时明时暗,麻雀扑棱着翅膀站在窗户上乱叫,风扇摇着头一阵阵向我吹风,我试图旋转眼球以看清叶片的轨迹,当许多麻雀扑棱着翅膀飞走的一刻,我心想:“要杀要剐随你便。”脑袋轰然坠下沉沉睡去。

    奇怪的是,老牛没叫我起立回答问题,我的思维在睡梦中变得支离破碎,担心和害怕像熬进米汤里的南瓜不复形象,唯有睡觉永恒。不知过了多久,我渐渐听到大海的声音,海浪变成一张张鼓向我逼近,一只巨大的鼓槌重重打在我背上。由于汗水的缘故,我感觉自己的脸是从桌子上撕下来的,周围人都在鼓掌,我身后的同学拍打我背试图叫醒我。我摆正眼镜,看到黑板前站着个女生,我看向她,教室一瞬间亮得几乎透明。她看起来要比我高一头,脖子也很长,她脸颊微红,鼻翼随着呼吸微微张翕,眉毛和眼睛修长如唐朝侍女,几根青色的血管在布满细密汗珠的额头上隐隐约约,就像雨点密布的湖面下沉着的几根乌木。

    雷声随之滚滚而来。

    老牛两只手从她肩上移开,示意她坐在第一排左边,成了林飞羽同桌,我看见一个中年女人从客厅门口退到外面,老牛交代我们自习,走出去和她寒暄起来,我想这个女人应该是这个女生她妈,她妈打发这女生来这上课,但她具体叫啥,从哪来,到哪去,我都睡觉没听着。

    雨开始淅淅沥沥下起来,偶尔有一两声鸟叫,平房顶啪嗒啪嗒响,摇头风扇呼噜呼噜转来转去,我低着头拿笔装作看书,实际上却在偷偷瞄她,由于我坐在倒二排的右边,这种瞄法十分隐蔽。她在用纸擦脖子后面的汗,她的手慢慢由上向下移动,再用大拇指和中指把纸对折从下向上移动,仿佛脖子是架小提琴,纸巾是琴弓,她的手指细长灵活善于演奏,空中响起音乐。

    老牛回来,不出意料地点我起来回答问题。我决定把这个问题答对,结果也确实是这样。接着是例行写两道完形填空下课,平常我会等到最后才交卷以便和同学相跟回家,而这次,我却以极快的速度写完走到老牛跟前,老牛低头沉吟一会,说道:“第一份满分已经出现。”我接过卷子转身时装作无意地朝她看了一眼,她抬起眼睛看我,我赶快移开视线,以表示我对她的存在毫不在意。

    雨已经下小了,路上的水洼散开一个又一个涟漪,大大小小小的泡泡争相破裂,我在门口等了一会,林飞羽出来了,我们各自撑起伞相跟着回家。

    林飞羽和我小学就是同学,小学放学后学生不能单独离开,都得去操场集合排队,每班每小区选一个小队长,以小区为单位分班离校。我们班住六区的只有我和林飞羽,因为林飞羽学习好,老师让她当小队长,我当小队员。到了放学,我们班二区的小队长举着小红旗带着十来人浩浩荡荡好不威风,我和林飞羽讲,我们队伍只有俩人,解散了吧,我能不能跟着二区的队伍,我想和他们玩。林飞羽用血红的双眼盯着我,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不能。于是我只能灰心丧气亦步亦趋跟着她,虽然只有一个小队员,林飞羽依然拿出不输二区小队长的抖擞劲,手里揣着小红旗,嘴里背《三字经》并强迫我也跟着背,直到小区门口。后来上了初中,好几个女生都是六区的,她们就相跟回家,终于把我甩开了。但在暑假里,那几个女生没有下午来补课的,补课地方挺偏,离家老远,林飞羽的爸爸就每天骑车来送她接她,没过几天,林飞羽和我讲,她觉得她爸太辛苦了,不如和我一道相跟上下学。我说,你爸信得过我?她说,我妈认得你妈,再说我也和我爸说了,我都长大了,你看班上谁还用家长接接送送的,我觉得没皮没脸,我爸就同意了。我摆一个抱拳的手势说,行,小的乐意护送慈禧殿下。

    回家的路上我想买瓶“力量帝”,这种有水果味的紫色维他命水令我上瘾。但我和林飞羽走在一块,我不想只买一瓶但也不想给她买,并不是说钱不够,而是感觉给她买有点别扭,我觉得和她的友谊(其实是和一切女生的友谊)远远没到需要买饮料的地步,我更没巴结她的意思,而且如果给她买了,她也可能会产生同样的心理包袱,毕竟礼尚往来嘛。所以我等她回家后又折返到小区门口买了一瓶。

    到家我就直奔电脑,一屁股坐椅子上按主机按显示器一气呵成,主机像拖拉机似的颤抖起来。我打开快播,黑色的界面中间是搜索窗口,我输入“第一滴血2”。上个礼拜我已经看了“第一滴血1”,兰博撕开衣服被敌人又砍又揍的情形使我大开眼界。

    在这一集中,兰博只身来到越南丛林,和一位本地的女战士并肩作战。我看到美丽的女战士被敌人杀害,心情莫名忧郁起来,抿一口“力量帝”,拉开桌子旁的窗户,凉爽湿润的风使我立刻欢快起来,地上积水还挺多,倒映着漫天夕霞。我的脑海突然浮现起新来的女生,心里莫名惆怅起来。

    林飞羽在路上告诉我,那个女生叫做文翼,在久安市念书,暑假回来奶奶家,也就是我们小镇避暑,她妈听人说小镇名师老牛办暑假班,便带着文翼慕名而来,我对林飞羽说:“这家长,简直了。”

    文翼坐在教室,教室就像开了棵昙花的院子。前两天夜里我家门口开了朵昙花,花是隔壁单元老头养的,当时我正在家玩电脑,楼下有许多人窸窸窣窣讲话,我拉开窗帘,看到一群人拿着手电筒围成一圈,我想,坏了,又有狗从楼上跳下来了。我撒腿跑下楼看热闹,打开单元门,我就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我挤进人堆,看到一朵洁白的大花被一圈手电照得几乎透明,大花的花瓣像害羞似的不敢完全展开,我问:“它还没开吗?”我家楼上的大叔对着我说:“倒快开完了,‘昙花一现’,你没学过这个成语?”我看着这个东西,觉得它和养着它的盆子、盆子下面的水泥地、站在水泥地上的人类都无法联系起来,地球上竟然长着这么美好的东西,我突然觉得,世界和平太重要了,兰博太重要了。

    老牛怀着热情好客的心理,每逢提问,往往就请文翼回答。文翼站起来,她的辫子随着讲话上下微微跳动,她后脑勺和脖子交界处的头发看起来又细又软,也许女生理发不需要用剃刀刮后脑勺。她的脖子两侧肌肉绷直,使中间微微凹陷下去,耳朵从后面看去像两只张开的翅膀,根据我爷爷家的《麻衣神相》,这俩特征可以表明她是个聪慧之人。我爷爷有许多奇怪的藏书,比方说民国时期带象牙扣子的四册线装《写信不求人》、以各个朝代名字+演义为书名的几十本盗版武侠小说、各类关于民国政要的野史、打着犯罪纪实幌子的凶杀色情小说,还有一本《麻衣神相》和几乎散架的《周公解梦》,我从小去我爷爷家就钻到他书房,武侠小说充满套路,犯罪纪实小说看完做噩梦,《周公解梦》上的梦境几乎没个吉利的,还是《麻衣神相》好看,插图生动形象,就像武功秘籍。这本书对我影响之大,使我从小一度想做一名算命先生。

    在文翼来补课班之前,我暗自笃定地认为自己的英语是班里的佼佼者,即使口吃是我的短板。记得初一下学期的冬天,由于美国刚刚揭晓奥斯卡最佳影片《国王的演讲》,几乎所有阅读理解、完形填空都趁机凑热闹,篇篇都是关于口吃的乔治六世,每次做到这类题,我都觉得其他人会因此联想到我。老牛通常只在对答案的时候叫我起立念ABCD,从没让我参加过背课文PK。也许他认为这样做是对我缺陷的宽宥,但对我来讲,成为他人怜悯的对象是世上最大的耻辱。我每天在家里大声读英语到凌晨,早自习早读我也是声音最大的一个,我的口语每天都在进步。

    不到一周,文翼就显现出她优生中的优生素质,她的英语发音标准,朗朗上口,简直比郑友友还正宗,郑友友以前和我说过,他爸当年去美国上过学,他和他爹学了一口标准的美式发音。文翼做卷子又快又对,要知道,这一项我是顶厉害的,虽然在平常我不会冲到第一个交卷,毕竟我没理由在同班同学面前逞强。但文翼出现后,事情就发生了本质的变化,自从第一天我给她下马威后,她总是交头卷,然后头也不回背书包走人,这种行为仿佛在对老牛说:你的学生不过如此嘛!看到这种现象,我仿佛《新少林寺》里的吴京,认为自己对挽回师门的荣誉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另外,我也不想被她看扁。每每看到她用米粉似的手臂拎起书包绕到扑克牌似的背上,我都感到自身的光辉在她的强光下瞬间黯淡,她扬起下巴,下巴就仿佛喜马拉雅山最高的山峰,她眨巴眨巴眼睛,眼镜就像大熊星座最亮的星星。带着班级的荣誉和我个人的不服,我暗自向文翼发起宣战。

    我和林飞羽、郑友友相跟着往家走。郑友友家最近,刚进新区他便拐进某个胡同回了家,我和林飞羽继续走,新区简直是带院的独栋别墅,有人家院里搭着葫芦架或葡萄架,葡萄还没到时候,还有些院种着巨大丝瓜和北瓜,几乎透过铁栏冒出来。

    林飞羽问我:“你怎么那么早交卷?”

    “我写完干嘛不交?”

    “你以往可不是这样,你是不是和那个新来的女生较劲?”

    “哪有。”我敷衍道。我不想让人觉得我在和文翼较劲,毕竟和女生要强显得我很没气度,另外,我并不是唯一唯二的尖子生,没必要扛起这杆大旗,尤其在林飞羽面前。

    写了俩礼拜卷子,老牛说完型告一段落,开始进行重句的学习。他之前让我们每人买一本《新概念》,每天上课讲两篇课文,放学前点俩人上台背诵昨天学过的课文。第一次他点了樊儒林和王许晴。这俩人之前在班里几乎每次考试分数都一样,每次出现这种情况,他俩都绞尽脑汁找卷子上的判误,然后争先恐后跑到老班办公室加分,实在找不到错,就找语文老师,说我这个句型赏析虽然没答到点上,但写的意思已经很接近了,再说我写的字这么好看,两行的空我写了三行,语文老师是个快退休的老头,听他俩念叨得烦人,随手改了分数,于是分数更高的那个就露出胜利的姿态。

    樊儒林和王许晴扭扭捏捏起身,磨磨蹭蹭走到前面,一脸窘相,因为老牛是即兴挑的人,没提前说今天会有背课文比赛,也没提前给他俩打招呼,也许他认为下午的学生基础好,挑战难度应该增加。俩人背得磕磕绊绊,面红耳赤,卡壳的时候,窗外的知了亚乌亚乌乱叫。我在下面都觉得难为情,便斜着眼看向文翼,文翼直直坐着低头写字,很像小学流行的“背背佳”广告里的女生,她穿一件白衬衫,黑色七分裤,穿着粉凉鞋,狭窄的衬衫掖在裤里,和身体紧紧贴着,我隐约看见衬衫后面绕着胸部走一圈的白衣服,这种衣服就像抗战电视剧里士兵受伤胸前裹着的纱布,我们班几乎所有女生都穿。我曾问过我同桌刘子璇,你为啥穿这种衣服,而不像我一样穿背心,或者像我妈一样戴胸罩?刘子璇说,你妈,问你妈。

    两人终于背完,老牛说,今天可能有人准备不足,以后每天都要随机抽人,准备好。到了第二天,讲完课文语法,老牛合上书,开始环顾四周。所有人都低着头,除了文翼和我,“文翼?”老牛微笑着看她,似乎是在问“你OK不OK?”文翼起身走到老牛左边,老牛继续环顾四周,所有人都低着头,除了我。老牛看见我昂着头,却随即把目光投向林飞羽,林飞羽没抬头,我狠狠盯着老牛,老牛把头转过来,“晓涛?”我立马起身走起,我看向文翼,她也看向我,她的眼神一丝不挂仿佛婴儿,仿佛大海。

    我昨晚背课文背到凌晨一点,课文已经印在了我脑子里,可以随时调到眼前。当然并非为了对抗文翼,而是对抗一切人,我要打破他人尤其是老牛对我口拙的偏见,我惊喜地发现,背课文不同于正常说话,只要准备充分,我是可以流利讲英语的。

    这个发现也在我和文翼开始背诵时得到了印证。我的声音仿佛并非由大脑控制,而是小脑,就像跑步跑到五圈以上时身体就可通过惯性而非意志运动。文翼站在我右肩膀不到半米的位置,她的声音和我从倒二排听的不大一样,区别像是凑到耳边讲话和离远听电视机讲话。她的声音宛转悠闲,口音纯正亮丽,仿佛开着敞篷车吹口哨,而我却显得十分吃力,仿佛被敌人包围而疲于应对的士兵。当我发现自己和文翼在背诵同样的句子时,这种对比就更加明显,我简直太差劲了!兵败如山倒,我的口吃症犯了。

    短暂的卡壳使我感到彻骨的紧张,这种紧张使我的记忆像一个坠下悬崖的人试图抓住的树枝。我一句都想不起来了,我只能悲哀地等文翼讲一句而跟着重复一句,像一只乞食的狗子,不对,简直是偷食!

    回到座位的路似乎有百米长,我似乎《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被扒光游街的玛丽莲,所有坐着的人看起来都毫无所谓,樊儒林甚至在老班宣布下课后把书包扔到天上,但我仍然强烈地感觉到,在他们心目中我就是个丑态百出的小丑、一只在文翼身边乱嗡嗡的苍蝇。我坐回座位,为了掩饰自己的败相并表现出这件事根本不值一提,我一边故意把书胡乱扔进书包,一边大声问站在门口的郑友友:“回去干电脑?”

    文翼似乎对我的这些举动毫无觉知,似乎刚才和她比赛的也是口空气,她和林飞羽说了些什么便打招呼走人了。林飞羽看了我一眼,我和她摆一下手示意一起出去,她应该没看出我失望的神色。

    路上我一点都不想说话,刚才和文翼的较量像回放一样一遍遍在脑海里重复,哪个单词念错了、哪句话少念了,念哪一段时出现结巴了,文翼比自己快了多少秒、究竟是不是确实丢大脸了、自己在文翼心中的印象究竟砸成什么样了.......

    “你背的挺好的。”

    林飞羽瞧我没说话,也不再说话。我有点过意不去,就随口说:“我也没咋背,谁知道老牛为啥挑我。”

    “但是我瞧见你好像挺积极的呀。”

    我突然想起来,自己起身上台的时候林飞羽扭过头用她标志性的死鱼眼愣愣瞪着我,我于是不再说话,我想赢文翼的企图一定已经被她猜到了。我仿佛在照妖镜前现行的妖怪,已经没有在光天化日下走路的资格,尤其身旁还是年级第一名,我真想就此甩开她!

    “文翼和我说,你挺厉害的。”

    我的心立刻狂跳起来,手也有些发抖,文翼竟然提到了我!我故作轻松地说:“是吗,她故意损我的吧。”

    林飞羽沉默半响,说:“骗你的,文翼什么也没说。”

    我心里立刻火冒三丈,扭过头对她说:“你觉得笑话我有意思吗?”林飞羽听我这样讲,便瞪着大眼一字一顿对我说:“我没有笑话你!”

    我觉得我说的有点过火,好像把林飞羽惹毛了,便在路上主动讲了些欢快的事情。走到小区门口的小卖铺前,林飞羽让我等她一下,她出来时手里捧着一瓶“力量帝”。

    “给你。谢谢你这些天陪我上下学。”她把饮料塞到我胸前,仿佛大黄蜂把能量块塞进擎天柱的心脏那样。

    “你什么意思?不需要我和你一块了吗?”

    “不需要了,我不想走路,明天我让我爸接送我。”

    她说完便头也不回走开,我被完全弄晕了,但还是把心里最大的疑问说了出来: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喝这个饮料?”

    她站住,回头对我大声讲:“我每次回家都能从窗户上看见你跑出去买它。”

    暑假快结束了,经过几场雨,八月后的小镇清凉和煦,摇头风扇也关了。老牛讲完语法后开始讲作文,每天放学前不再派人背课文,而是换成了上黑板默写范文。我看完《第一滴血》全集后又看了《洛基》全集。郑友友问我为啥不和慈禧太后一块回家了,我说她爸接她,郑友友说没见他爸啊,我想了想,确实没见,每次我们来了林飞羽已经坐在教室,每次我们走了林飞羽还在平方门口等她爸。

    我逐渐意识到,补课快结束了,文翼快走了。这种感觉很奇怪,明明此时此刻她就直直坐着,我似乎可以永远这样偷偷看她,但我知道时间就像沙漏里的流沙,都不值得期以永恒的厚望,时间不多了,我必须做点啥。我心中充满疑问,毫无答案。为啥文翼和其他女生不一样?为啥我一想起她乌云就遮住天空?为了寻找答案,我时常陷入幻想,我坐在林飞羽的位置,胳膊肘右边就是文翼,我有好多事想问她,你闻起来像昙花,你知道昙花吗?你喜欢看电影吗?你不喜欢暴力的电影吧,《第一滴血》和《洛基》你肯定不爱看,《三傻大闹宝莱坞》和《功夫梦》怎么样?你喜欢喝“力量帝”吗?咱俩是同桌,每次上课前我都给你买一瓶啊。你在久安哪念书啊?你在你们班是不是第一啊,你是不是年级第一啊?你英语这么好,你爸爸也去美国留过学吗?你有崇拜的人吗,有崇拜的男生吗?有男生崇拜你吗?肯定有好多又高又帅爱打篮球会唱歌骑自行车能大撒把的男生追你吧?

    这些幻想结束后,我又陷入深深的自责,这种自责基于我对自己幻想行为的不齿,即对包括对自身的美化和自己与文翼的关系的不切实际幻想的不齿。这种自责的结果是,我在现实中更加积极地避免发生和文翼建立想象中关系的倾向。据我观察,文翼已经和班里许多同学建立了友谊,下课文翼就和林飞羽、王许晴有声有色地闲聊起来,郑友友有问题不会就跑去找文翼(而不是林飞羽),我看到郑友友把他晒黑的胳膊肘搁到文翼桌上,屁股倔得高高的,他故作深沉的神情使人感觉是在讨论国家机密。

    我也尝试过以问问题的方式和文翼说话,我甚至已经找到了一个语法上的问题,这个问题既不特别简单,否则只能显示出我的无知,又不特别复杂,以至为难人家。

    某天下课时,我准备好问题,我的心脏开始狂跳,我心一横向文翼走去。文翼用手端着下巴看着窗外发呆,明媚的光打在她白粉的脸上,我甚至能看到她脸颊上细小的白色汗毛。我走到她身边向右转奔向老牛:“牛老师,这个语法是啥意思?”

    不仅无法主动和文翼说话,我甚至本能地不想和她进行眼神接触。有时经过平房中狭窄的走廊时我和她相对而遇,我会表现出一副完全不认识她的样子擦肩而过,放学时我故意以跳跃的步伐走到第一排,掠过文翼以轻快的语气和林飞羽道别,像她完全不存在那样。

    八月中旬的一天,最后一堂课快要下了,老牛点了文翼和我上黑板默写范文。

    这次我并没有仰着头用恶狠狠的眼神看老牛,但他依然不假思索地点了我的名,甚至连环顾四周的动作都没有。我想他是考虑到上次我在台上败给了文翼,这次想令我扳回面子的缘故。我写的字是全班最漂亮的,这似乎是上天对于我嘴笨的补偿,但我一点都不想上黑板,此刻我对比赛输赢一点兴趣都没有,课都上完了,我都没和文翼讲过一句话,我甚至不能确定文翼知不知道我的名字。简单说,在她的世界里,我就是个屁,而我却神经病似的在倒数第二排偷偷看她,玩电脑看电影时突然想起她,就像她是电脑里的弹窗病毒似的。这种相互关注程度的不对等使我觉得我是个小偷,尽管我不知道我偷了什么、得到了什么,如果得到了,我为啥并没感到满足?为啥没感到快乐?如果她失去了什么,失去的是什么?为啥不来找我要?

    我拖着脚步走向黑板,和文翼站在一块,我的心情立刻跃然起来,像看电影一样,像喝“力量帝”一样,像第一次看见昙花一样。我的心猛烈跳着,我立刻进入状态,专心致志地默写起来,以便给文翼个好印象,黑板上“哒哒哒哒”声占据了我的听觉,以至于文翼和我讲话时,我一下没反应过来。

    她再次轻轻叫了我一声:

    “晓涛!”

    我把脖子左转九十度,我甚至能看到她眼珠中反射的呆愣的自己。

    “能给我根粉笔吗?”

    我看她抓着根粉笔头,她的手指瘦长,没留指甲,手指肚子粘着白灰。我从右手粉笔盒里抽出一根递给她,她微笑着说了声谢谢,我说不谢,我顺便瞅了一眼她的板书,她写的没我快,于是我决定放慢速度。

    我想和文翼多待会。

    我心里忽然难受地想哭,因为以后就见不上她了。但我的自尊此时对我怒吼起来:陈晓涛!你算哪门子东西,有资格对文翼产生恻隐之心?!你配么?你这个矬子结巴四肢不协调的东西、文翼的手下败将,你把脸都丢到你姥姥家了!还有心思黏在文翼旁边不走?赶快写完走人,把那臭娘们晾在台上,把你所剩不多的自尊带回来!

    当我写完最后一个单词,向没有文翼的那侧转身,快步走回座位,直到放学我都没有看她一眼。

    放学后所有人都显得十分高兴,除了我。当我看向文翼的座位时,那里空空荡荡,仿佛从来没有人在过那里,我心里突然感到深深的思念,我感觉此时自己就像岸上的鱼,文翼是水,一切和文翼有关的事物也是水,我会因为文翼的离开干渴致死。我走近文翼的座位打量着,想看她有没有留下些什么,哪怕是一根头发。

    郑友友走到我身边问我:“你知道文翼家在哪吗?”

    我听郑友友提到文翼,心里不禁雀跃起来,说:“不是在久安吗?”

    他说:“那她为啥每天放学都回我家前面那栋楼?”

    我说:“你傻啊,那是她奶奶家。”并暗自想:“她奶奶家就在郑友友家前面?”

    郑友友接着说:“不管谁家,你知道吗,那家院里有葡萄,有葫芦,还有南瓜那么大的北瓜!走去瞧瞧。”

    我心里痒痒,我想看看文翼她奶奶家在哪,至于就算知道了又如何,我不知道,或许我可以在文翼家门口大叫一声她的名字然后跑掉,或许什么也不做,总之我是条脱水的鱼,我挣扎蹦跶。

    “文翼她奶奶确实厉害啊!”我和郑友友透过铁栏杆往里使劲看,院子十几平米,主人用一半地方搭了高高的木廊,另一边码着满满的大泡沫箱子、架着低矮樯稼,几乎没有立足之地。葡萄藤盘绕在木廊的柱子上,小绿葡萄挂在架子上满满当当,还没长大长紫,葡萄周围点缀着葫芦。箱子里种着番茄,樯稼上耷拉着黄瓜和北瓜,北瓜真像郑友友说的有南瓜这么大,简直是超级北瓜!

    “你家吃不吃北瓜?”郑友友问我。

    “北瓜不是苦不拉几的吗。”我回答。

    “那是你妈不会做。北瓜和西红柿炒一块炒才好吃。”郑友友说。

    “所以呢?”我故意问他,我能听出他潜在的想法,我预感这个想法十分危险大胆,但肯定刺激如辣条,香喷如臭豆腐。

    “咱翻进去把那大北瓜搞出来,你拿回家让你妈试试。”郑友友对我说。

    我愣了一下,不是因为他的想法,而是考虑到光天化日下我们行为的危险性。我再看看院子里美丽的图景,我想起文翼,似乎院子里的植物和文翼有某种神秘的关联,我的心跳开始加速,我仿佛扑腾到水边的鱼。郑友友见我没说话,便接着说:“葡萄还没长成,不摘了,葫芦藤太硬,不好摘,咱也够不着,我看西红柿倒不错,咱俩一人摘它一两个。”

    一不做二不休!我想都没想就往栏杆上爬。

    文翼,我要拿你家东西,而且是以这样的方式!看,我就是这样的人,和我自己想像的能配上你的那种人毫无关联!我就是个小混混就是个垃圾,我不要和你讲话不要和你套近乎不要和你比学习不要在你心里留下好印象, 你是昙花是神仙是火星上的外星人,和这个俗套的世界和我没一点关系!你来之前我无忧无虑自我满足,你来之后我患得患失仿佛小偷,我把我丢掉的东西抢回来,我要让你知道我看你的每一眼想你的每一念产生的罪恶都正大光明,这种正大光明使我的自尊没有受到丝毫的侵犯!

    “你还真爬啊!”我已经顺着栏杆爬到墙头,回头却看见郑友友还站在原地!他用半惊慌半喜庆的表情看着我,这种表情随即变成完全的惊慌,我赶紧扭过头朝他看的方向看去,一个老太太从后门出来。

    老奶奶身后跟着文翼,文翼散着头发,穿着粉色连衣裙睡衣,耷拉着红拖鞋,眯着眼睛朝我的方向张望。

    我把身体迅速旋转一百八十度,企图顺势从墙上跳下去。

    我失去平衡,仰面倒去。

    下午四五点的天空呈淡蓝色,云彩一朵一朵各自为政,阳光明媚但不焦灼,再过几个礼拜甚至就要进入秋天,“一场秋雨一场寒”嘛。郑友友你个软蛋加叛徒,去你的炒北瓜,北瓜苦不拉几,还不如顺手摘几颗从栏杆露出头的西红柿,还能边啃边回家。文翼散开头发真好看啊,像个大人,文翼的头发湿湿的香香的,用的什么味的洗发水?文翼的粉连衣裙上有只hello kitty,肯定是奶奶给她买的吧。

    我的意识马上回到身边,我身上脸上都是土,我头上胳膊上都是血浆,我惊慌地四下蠕动,文翼和她奶奶把我拉起来,她奶奶竟然边笑边拍打我的身子,她对文翼说:“妮儿,回去拿个抹布来。”我看看手臂摸摸头,发现都是西红柿,我转过身子一看,我砸塌了三个种西红柿的泡沫箱子。

    我记不得文翼和我说了些什么,文翼和郑友友说了些什么,郑友友和文翼她奶奶说了些什么,我只记得我像个小狗一样被文翼她奶奶擦干净后文翼捧着一个塑料袋给我,塑料袋里装着冬瓜大的北瓜,我只记得文翼打开院子铁门和我握手告别,我只记得郑友友搀着我回家,我只记得在回家路上看见一个人走路的林飞羽和老牛呼啸而过的“北极蓝”,我只记得我随后便大哭起来,郑友友向我不住的道歉,我只记得我梗咽着对郑友友说:“没哭你,没哭你。”

    (完)


    后记

    阿城在他《遍地风流》的序里写道:“青春难写,还在于写者要成熟到能感觉感觉。理会到感觉,写出来的不是感觉,而是理会。感觉到感觉,写出来才会是感觉。”

    阿城和冯唐共同认为国内青春小说里《动物凶猛》算作精品,这便说明阿城这句话确实不错。少年心气,心有郁而发之,几乎是一切青年作家必经的阶段,张怡微在她《樱桃青衣》的序中也写到:“写作的事,由倾诉始,但倾诉是会耗尽的。”是啊,声色犬马中人不能体会声色犬马,“不识庐山真面目”、“少年不识愁滋味”,都是这个意思。

    理性、笔力、故事的不可回溯,这是王朔写青春的三大法宝。

    王朔到了三十岁才重新拾掇起十一二岁的记忆,他像经验丰富的医生,用理性的目光对自己荷尔蒙时期的动荡重新开刀。理性并不意味伪饰和缺乏激情,恰恰相反,理性使笔触趋于精准,使感觉更像“感觉”,而非“理会”。理性使文字赤诚,我见过最赤诚的文字,包括王朔,包括冯唐,包括莫言,包括加西亚马尔克斯。赤诚需要消灭写作者我执和虚妄,才能展现作品的我执和虚妄,这是文学之外的功夫。

    当然,笔力增长、刀法精湛也是优点,技非天成,文字修炼、布局谋篇是一生的事,但少年写不出少年,笔法薄厄其实并非主因,王小波笔法不也稚拙?其实还是感觉和理会的问题。

    仓颉造字,惊天地泣鬼神,所谓“天机不可露”,故事的不可回溯性是严肃文学需要格外注意的一点,把文学和生活分开是码字的人应有的品德。狂人如冯唐,就从这个笔名可以看出,他不怕乱说话,不怕说真话,即使这样,有人问他为啥选材都是他早年的事,为啥不写写他在麦肯锡的生活?冯唐说,现在的事还没盖棺定论,咋讲?冯唐近乎知天命之年,才敢大张旗鼓写本非文艺管理书,到他这年纪,有人往他头上扔板砖也无所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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