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 - 森山大道
「因為受到凱魯亞克帶著打字機在旅途中寫作的影響，我開始拿起相機走上街頭拍照。」
「什麼相機都行。相機不過是拍照的工具。」
- 森山大道
單純從個人的方面來說，我受到日本戰後派攝影師們的影響極大。可是，真正讓當時還相當選軟而靦腆的我勇敢地拿起自己便宜的相機上街拍照，並一直堅持到今天的，是森山大道。
森山大道（Moriyama Daido），一九三八年出生於日本大阪。只念過高中的他，青少年時代在家鄉以趴在案前塗塗画画的自由平面設計師為業糊口生活。在這期間，21歲的森山偶然因為工作的關係，接觸到了攝影師的工作室，深受震撼，決定就此改變自己的人生方向。一九六二年，只身前往東京的他成為了攝影師細江英公的助理。因為這份工作，森山接觸到了當時作品已經相當成熟、並對他日後的攝影帶來了相當的影響的兩位攝影師：細江英公和東松照明。次年，年輕的森山便自立門戶，成為了自由攝影師並開始了自己的攝影。這時候是一九六三年。
寫真評論家大竹昭子女士在《日本寫真50年》裡曾回憶道：「…與細江英公、東松照明、深瀨昌久相比，他（森山）是四個人中最年輕的一位。…見到（森山）本人時，也覺得他是個小個子的年輕人，跟他照片帶來的暴戾之氣完全兩回事。」
日本六十年代，距離日本1945年戰敗只過去了20年。強國夢想的幻滅，加之美軍的佔領與西方各種前衛意識形態的爆炸性輸入，給日本社會及那個世代的年輕人造成了巨大的影響。當時20多歲的森山大道，無疑也是被吸入漩渦的日本年輕人中的一個。
可是，當我們現在回頭去看當時森山拍攝的作品《橫須賀》系列，及發表在先鋒攝影刊物《挑釁》上的攝影作品時，我們會感到，面對這樣無序又活力四射的社會萬象時，年輕的森山大道卻難能可貴地是以非常客觀而冷靜的眼光去拍攝的。
森山那些粗糙、晃動、模糊、失焦，黑白強烈對比的影像，跳過了這樣那樣的意識形態，神奇地以攝影獨具的藝術語言表現著日本那個充斥著碰撞與迷惘的六十年代。
《朝日新聞》的一位記者曾詢問森山，在拍攝主體時刻意將對象模糊失焦處理，是為了更加逼真地展現，還是有意識地反寫實主義？森山回答，自己並不是刻意為之，原因不過是在拍攝時的生理特性罷了。拍攝這些影像時，也並没有想傳達任何訴求。
我想，森山在此處的回答，庶幾可以簡單概括他的攝影生涯。
日本戰後派攝影，是矛盾而浪漫的私寫真。
日後，在更多地了解到紀實攝影，了解到FSA、尤金斯密斯、比肖夫、卡帕、布列松、薩爾加多和阮義忠時，我仍能深深感受到，日本戰後派攝影和森山大道與這些傳統意義上的「紀實攝影」的不同。
撰寫《世界攝影史》的羅森布拉姆博士在談起紀實攝影時說：「在一般意義上，紀實攝影的目標包括兩個方面：作為見證社會現實的陳述和喚起讀者關心並付諸行動的願望和行為。」
而森山大道卻說，他拍攝影像時「並不想傳達任何訴求」而且「不介意做一個超級業餘攝影師。」
在拍攝的手法上，與羅伯特卡帕那些世界聞名的模糊失焦的影像相比，森山的模糊失焦也確如他本人所言：帶有更多自己本身的生理特性。這些影像更加意義不明，似乎言語道斷不得不爾，而只好如此這般表達曖昧和隐晦。看似使用客觀紀實的方式，拍攝的卻是能够表現自己內心世界的私密影像。
這一點，尤其體現在出版於1972年、森山非常重要的一本攝影集《再見罷，攝影》中。
《再見罷，攝影》
《再見罷，攝影》
1970年，在推出最後一次回顧作品集《先把正確的世界丟棄吧》後，先鋒攝影團體「挑釁」宣布解散。森山大道此時也正式與回歸清晰的彩色影像的好友中平卓馬分道揚鑣。一直在攝影理念上為自己的影像背書的中平卓馬的轉變，無疑給了森山不小的衝擊。
在這一段時間裡，森山對自己既有的影像表現方式感到困惑和否定，又沒有找到其他表現方法的可能。被知名刊物主編看好的攝影嘗試「日本三景」，卻被森山主動拒絶，沒有繼續拍下去。森山坦言對自己在暗房裡故意讓顯像時間拉長、使櫻花的影像變得昏暗的行為感到厭惡，認為這是在捏造影像。而且他「不想拍取悅大眾偏好的照片。」
在這樣複雜矛盾的心境下，森山跟隨自己的內心拍攝，在1972年發表了充斥著脫焦與晃動、模糊而意義不明的攝影集《再見罷，攝影》。
這部被眾多攝影評論家宣稱「完全不知所云」的癲狂攝影集，在我看來卻是森山整個攝影生涯中非常重要的一筆，是應該與其隨後發表的風格全然不同的攝影集《光與影》一同看待的重要作品。亦是日後森山更加成熟的影像的基石。
總是在矛盾中迸發出力量的黑白攝影，一方面是以紀實形式對客觀現實完全的複製，另一方面，它又帶著中國傳統水墨畫的表達方式，使照相機擷取的影像脫離了時間的桎梏，變為帶著隱喻的超現實的夢境。黑白攝影的肉體是紀實，它的靈魂卻是高度風格化的幻象。
那麽，森山大道在《再見罷，攝影》裡，究竟在拍些什麼？
我以為，事實上沒人應該去關心森山究竟拍的是什麼（具象）。森山拍了些什麼，他不是已經通過那些真誠的影像告訴我們了嗎？須知，夢是不可能用平實的語言再次複述的。（若是）誰一旦這樣做了，他便失去了夢本身的意義與力量。
具象的、清晰的、似乎是現實本身的存在於現實中的物質，反射的一定是現實世界的本質嗎？答案非但是否定的，我們還可以看出，這樣的影像還很有可能是欺騙性的。靜態影像（寫真），動態影像（電影），莫不如是。而與其相反地，黑白攝影是在某種程度上反現實的，同時，它卻揭示了現實的本質。它使我們的愛更加熾烈了，使我們的悲傷更加淳厚了。它這樣做了，卻並沒有給我們任何一個具象。
一個彩色的、清晰的悲傷少女的影像，傳達給我們的或是「我們與(這個悲傷少女的)具象的距離是多麼地近啊」。可一旦將此同一個影像處理成黑白單色、粗顆粒的高反差影像，傳達給我們的訊息馬上就變成了「彷彿我自己就是這個悲傷的少女，我像感受到自己的悲傷一樣感受到了她(的悲傷)」。
《光與影》
正如大竹昭子女士所言：攝影似乎是最易掌握的藝術，任何人都可以嘗試並拍出數張優秀的影像。但是，攝影中最難也是最重要的，卻是如何思考和處理自己與所攝影像之間的關係。
所以，我們可以說，森山在《再見罷，攝影》裡所拍攝的影像，他之前早已拍過，而之後他也依舊會繼續這樣去拍。這是森山痛苦地反省內心以後，一次無比真誠的表達。
我們拍攝出的影像是不會騙人的。我們或是迷惘、或是暴躁、或是痛苦的心緒，是會悄然反射在我們拍攝的影像之中的。但是，若像森山大道一樣好好打起精神，勇敢地面對内心，即使是這樣痛苦的自己，也可以在拍攝的影像中轉化為一種能够感染他人的力量，而重新獲得意義。
我想，這就是森山大道所言的「真實的影像」吧。不管是什麼時候也好，拿起自己的相機走上街頭，帶著「今天能拍到些什麼呢」的期待，認真地拍攝純粹而自然的影像，或許這才是真正的攝影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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