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忽然有很多诱惑,精灵古怪地向我招手......
一大早,木沙·巴拉提就牵着备好鞍的马儿,一个劲地敲我窗户。"杏子熟了!去不去玉素甫果园?"
玉素甫果园,我早就听说过。那是离我们驻地七、八公里的,一个戈壁绿洲。玉素甫在那里种植着葡萄、杏子、桃子、石榴、无花果、香梨、桑葚,还有各种各样的甜瓜,一年365天,差不多天天都有瓜果产出,尤其是冬桃,雪下得最大的时候,正是冬桃最甜时。
"星期天么,为什么不去!"我隔着窗户说,而且立马从屋子里,雀跃着冲了出来,直奔马厩。"快点啊!"木沙上马前叮嘱道。
不到五分钟,我便骑着我的那匹枣红马,撵上了已经上了场部林荫土路的木沙。我们并列而行,说说笑笑朝着玉素甫的那片绿洲放缰疾走。我们的坐骑,都是出了名的走马。所谓走马,就是那种以走见长的马!走起来平稳匀速,而且快疾。
虽说是早晨,可是夏天的南风,却十分燥热,行道树间漂浮着的烟岚之气,显得浓烈而密匝,让人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当然,七、八公里的路程,对于两匹走马来说,那真是一转眼即到的事儿。所以,不一会我就看到了玉素甫的果园:蓝天下,十几枝高耸入云的天山杨,正在迎风摇曳,密集的、已经挂果的桑树群,亭亭如盖地,呵护着一条淙淙作响的溪流,而金黄色的沙枣树,就像围墙似地,环抱着玉素甫的果园,空气中充满了,杏子成熟后散发出来的那种甜甜、粘粘的诱人芳香,园子里还传出独它尔伴奏下,一个女中音行云流水般的歌声,虽然曲调听着,有些莫名的凄惋和忧伤,但那声音,却带着磁性,十分动人。
"那歌里唱的是什么?"我问木沙。
"让我跟随你去周游世界,别丢下我孤独守望!"木沙翻译了这么两句,就翻身下了马。"下来啊,加马腾。"木沙喊着我的维吾尔名字,"要想知道这歌的完整内容,那你还得去问唱歌的阿依古丽。她的汉语水平,比我要高出很多,人也长得漂亮。可惜啊,一个双腿残疾的女孩......"
毫无疑问,音乐对我的诱惑,非常的强势。谁让我一开始,就如此地痴迷于天籁之音呢?尽管木沙说,她是个双腿残疾的女孩,可是,唱歌难道和残腿有什么关系吗?
木沙和我,各自牵着马,一前一后地穿过葡萄架筑就的门廊。眼前豁然展现的,就是和果园连着的,农家庭园。坡顶的土房外面,有一个纳凉的遮阳棚,以及维吾尔人用来吃饭、休息,乃至睡觉的土床。一个女孩,就坐在土床上的羊毛毡上,抱着独它尔忘情地歌唱。她的身旁,有一副木质拐杖,醒目地靠墻而立。看到我们进去,女孩立即停止了唱歌。木沙边栓着马,边冲着那个女孩说,"嘿!阿依古丽。你的歌声,引来了这个上海巴郎,他叫加马腾。而我,只是被杏子吸引了......"木沙似乎还用维吾尔语说了什么,可是我却因为忙着栓马,压根就没有去注意听,而且,即使听到了,也不一定能听懂。因为对于维吾尔语,我是标准的菜鸟!只能听懂简单的,一些日常生活用语。
阿依古丽的独它尔弹唱,由于我们的到来而中断。当我栓好马,转过身去时,发现那个抱着独它尔的残腿女孩,正张大眼睛,好奇地盯着我,脸上闪烁着淡淡的红晕。
"过来啊!"女孩突然喊我,并且用手指拨了一下独它尔的琴弦。那是种调皮而潇洒的举动,它让我感觉到了阿依古丽的大胆、开朗和活泼。
我不由自主地朝她走去,完全说不上是她的召唤,倒像是冥冥之中有种超自然的力量在推着我。及至走到她的跟前,我才明白,木沙为何要为她的残腿惋惜。因为那一刻,我的内心除了惊艳,同样也是惋惜。我只觉得心灵深处,有种电灼一样的撞击!眼前的阿依古丽,让我十分自然地想到了断臂的维纳斯,而她不就是残腿的维钠斯吗!虽然她的名字叫做阿依古丽......
坦白说,有生以来,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我试着用柏拉图的黄金切割律,来摆放她的五官,一切都符合应有的位置。我叹服了!真主啊,既然,您给了她一张超乎寻常的漂亮脸蛋,为什么舍不得给她一双健全的腿脚呢......
"你在想什么啊?"女孩说话间,用手拍了拍她的土床,示意我坐下。
"听说,听说你对我很感兴趣....."
"对你......."我露出一脸的茫然,难道是木沙在捣什么鬼。
"喔,我是说。你对我的歌声很感兴趣。"阿依古丽的普通话,说得十分地道,完全可以和播音员一决高低。她这么说着,明显是在消解我的那份尴尬,当然,也在为她自己解围。毕竟我们都处在情窦初开的年纪。
"是的,"我说,"我确实喜欢听你唱歌。你的声音太迷人了......"
"那我用汉语为你演唱......"她说。
"不,我要听原汁原味的。"
"嗯,那唱完后,我再来翻译给你听!听木沙说,你不懂维吾尔语,一点也不懂......"
"是的。"我有些羞愧,"我确实没有认真想过,要不要学维吾尔语。"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遇到难题....."
独它尔再次响起,木沙却不知了去向。他是什么时候去的果园,我居然一点都没有察觉。木沙肯定去享受熟透了的杏子了!而我,似乎是专程来听阿依古丽唱歌的。这该是种什么样的怪异变幻呢?
大概只有一种解释:阿依古丽吸引了我!是她的歌声,还有她的美丽,或者两者兼而有之。总之,阿依古丽清了清嗓子,依然用那种很带磁性的声音,唱了起来。
我是个充满理想的女孩
从小在爸爸的关爰下成长
虽然小儿麻痹症
让我无法站立
可是我的头脑
和健康的人没有两样
每天一早
爸爸赶着驴车
送我去学校读书
坚持着让我从小学读到高中
除了正常的课程
还特意让我选修音乐
因为音乐能给我欢乐
而我
没有让爸爸失望
我的学习成绩
让他感到骄傲
可是人生总有一些缺憾
高中毕业后
我没有去考大学
因为行动上的不便
我只能在家中自学
我坚持学习汉语
并且注重口语练习
我希望我能去电台工作
用双语为人民服务
我也努力钻研音乐
首选独它尔的弹奏
为的是增加一种机会
或许有一天能登上舞台
我知道我必须加倍努力
为自己的未来创造条件
我梦想更换我的双腿
像无脚飞将军马列西亚夫一样
他安装了假腿可以重上蓝天
我安装了假腿就可以自由行走
渴望美丽的人生
渴望完美的爱情
这就是阿依古丽的追求
让真主赐给我一个美丽的梦吧
为阿依古丽的梦想成真加油
阿依古丽唱完后,拿过身边的一本簿子。"这是我爸爸记账用的。现在,我把刚才唱的,用汉语写出来。看看我的汉译水平,能不能有一天成为文字翻译......."阿依古丽很快用汉字写出了她的歌,"送给你!"她说。虽然汉字写得不怎么漂亮,但却很工整。我收下后,仔细地读了一遍。唉!真是一首诗啊。
"现在轮到你了!"阿依古丽说,"告诉我,你的经历......"
比起阿依古丽的出口成诗,而且立马就能弹唱出来,我就有些想钻地裂的感觉。我当时肯定汗颜、侷促、心慌、脸红,不知所措,阿依古丽让我再一次陷入尴尬。"没关系,你随便说好了。我边听边为你伴奏。"
用音乐伴奏,听一个年轻人介绍经历!这是不是有点浪漫,有点太过奇妙。仿佛是在拍一部电影......
我不知道我对她说了些什么,反正,太阳已经升到屋顶。
天籁之音,一直在阿依古丽的嘴里唱响,而且,似乎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每唱一首,阿依古丽都会向我讲解一番,讲歌的作者,大多是我闻所未闻的,维吾尔人的名字。讲词的内容,大多是歌唱爱情的美好,和人生的美丽。讲曲调的优美,大多是一些深奥的音乐名词,以及创作者的成功之处。讲旋律的动听,大多是先问我的感受,再由她剪辑成片断,重复一下其中的精髓。让我有种上音乐课的感觉!自然,阿依古丽就成了,传道,授业,解惑的师者。
因为歌曲数量裂变似地增长,一些歌曲,我听过后也就忘了。这倒不是歌曲缺乏魅力,实在是数量让我难以消化。不过,也有例外。一首叫《吉尔拉》的歌曲,居然让我记忆至今。
阿依古丽唱《吉尔拉》时,情绪有些变化,有种邀我互动的意思。按例说,单一的独它尔,产生不了这种效果。然而,阿依古丽却做到了!虽然她的下肢,无法动起来,可是,她的上身却随着节奏而摇曳多姿,把女人的万种风情,展现得风生水起,摄人魂魄。她的脸上,红红的,充满了陶醉和一种释放情感后的快感。唉,相信她,一定是在让心儿放飞,而我却只是叹服而己....
"这首歌曲的来历,颇有争议!"阿依古丽唱完后对我说,"差不多所有的民族,都说那歌是他们的原创。哈萨克斯坦、土耳其、俄罗斯、塔吉克斯坦以及阿富汗、巴基斯坦,甚至印度和锡兰,都说那歌属于他们。其实,这首歌应当属于维吾尔。虽然听起来有些斯拉夫味,但它的作者就是维吾尔人。"
那会儿,她告诉过我一个维吾尔人的名字,可是,我却没能记住。
"歌词具有很大的随意性。我刚才唱的就是临时发挥的......"阿依古丽照例把歌词写在纸上,递给我。
英俊少年贾巴尔呀
风度翩翩让人爱
像一只蝴蝶嘛
飞到我们家
飞到我家的果园里
哦西嘎诺西嘎
西嘎诺西嘎
好想亲手去捉他
好想亲手去捉他
又怕他飞走不再来
唱支歌儿告诉他
果园的鲜花为你开
果园的鲜花为你开
哦西嘎诺西嘎
西嘎诺西嘎
不知他明白不明白
姑娘她不知道怎么表白
怎样才能告诉他
可兰经里没有答案
答案应当在他心里
答案应当在他心里
哦西嘎诺西嘎
西嘎诺西嘎
他不明白
我也没办法......
我承认我的愚蠢,居然没有看出来她是在向我表白。而她,肯定认为我是假装不明白。这后来,因为她的母亲出现,她停止了歌唱。她母亲为我们送来了奶茶、杏子和一叠馕。"这是我妈妈,"阿依古丽说,"她给我们送午饭来了。"
奶茶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着,和熟透的杏子,焦脆的馕饼一起,营造出一种甜蜜的气息。
这是个食物相当匮乏的年代,人们凭着粮票,才能买到用来做饭的大米和白面,而且还要搭配相当比例的杂粮。按现在的标准,杂粮反倒成了健康食品。可是,那会儿的粮食加工粗糙不说,有许多都是压仓而霉变了的陈麦旧稻。但是,维吾尔人向来好客!他们会用最好的食物,招待客人,而白面加牛奶和盐、葱末做出来的馕,应当是那个时候的高档主食。
"没有菜!随便吃一点。"阿依古丽说。我没有留神去注意阿依古丽的阿娜(妈妈),一个长得非常漂亮的中年妇女。只是在我蓦然回首时,才发现她和所有的母亲一样,正平静地看着我们大快朵颐,脸上布满了幸福的笑容。她似乎说了句什么,就匆匆地离去。"阿娜刚才说你呢,她说,小伙子真帅。"阿依古丽举起搪磁茶杯,喝着奶茶说,"等会儿我想骑骑你的那匹马,可以吗?"她突然提出一个挑战性的问题。
"当然可以!不过,我担心你驾驭不了......"我希望自已委婉的语气,有助于她打消那个十分冒险的念头。因为我不相信一个双腿残疾的女孩可以骑马。可是阿依古丽表示,骑马不仅可以提振自己的信心,也是一件她梦想已久的乐事。"你不用担心我的安全,我能驾驭好你的枣红马!只要你把我抱到马上......"
年轻幼稚,同时也是因为任性而不计后果,或者压根儿就缺乏对后果的预见。我同意让阿依古丽骑一骑我的枣红马。这个大胆的决定,终于在午饭后正式启动。我牵来了枣红马,紧了紧马的肚带,就去帮阿依古丽爬上马背。"把我抱上去啊!"她望着我伸出双手。抱一个女孩,对我来说有些不可思议!就在我接触到阿依古丽柔软的身体时,我突然发现自己变得十分亢奋,阿依古丽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少女固有的气息,正幽幽地钻入我的鼻孔,像茉丽,也像桂花吐露出来的那种芬芳。使我在那一刻,陷于陶醉中,而且我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完全不能集中。把阿依古丽提升到马背,原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你可以设想一下,一面要控制马儿不乱动,一面要把一个女孩抱着送到马鞍上,难度可想而知。尤其是一个大概有九十来斤重的女孩。所以,当我刚刚把她抱到马鞍上时,阿依古丽便突然从马背上朝我扑来,而且紧紧地搂住了我的脖子。那一刻,我能真切地,隔着她的布拉几,感觉到她的乳房在剧烈地颤动,在我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阿依古丽已经把她那滚烫的嘴唇,贴到了我的嘴上。天哪,这可是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发生在玉素甫的果园里!我极度紧张,以至于有种急于要逃离她的愿望,可是套在我臂弯上的缰绳,以及阿依古丽那个紧贴着我的身体,使我无从逃遁......
"算了,我肯定无法如愿。"阿依古丽终于开口说话,"还是继续唱我们的歌,喝我们的奶茶去吧!"
就在此时,木沙扛着一柳条筐的杏子,从树丛中钻了出来。我重新栓好了枣红马,装得若无其事地回到阿依古丽的土床上。而阿依古丽,却满脸通红地,忙着为独它尔调弦,那声音完全没有了章法。木沙的出现,使得现场归于平静。音乐重新开始时,阿依古丽唱了一首土耳其民歌。木沙听着歌,喝着奶茶,嚼着馕,吃着金黄的杏子,一副惬意的样子......
当我们决定返回时,太阳已经西斜,零星的归鸟,在蓝天下掠过,一抹晚霞正从浅红,变成金黄。那种品杏、唱歌、喝茶的幸福生活马上就要结束了。
"你们还会来吗?来听我唱歌。"阿依古丽对着我们说,眼睛却盯着我。
"当然,"我说,"到这里来,是种享受。"
我们终于满载而归,玉素甫提供给我们的褡袷里,装满了杏子。按照果园的规定,我们每个人只付了一元钱。那纯粹是象征性的交易。回去的路上,木沙告诉我,玉素甫早年参加三区革命,在苏联接受过训练,是武装反对蒋介石反动派的英雄。新疆和平解放后,复员回来,他就开始操劳他的果园。这个人是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是中共党员。
我以后再也没有去玉素甫果园,这并非是我的食言。因为没多久,四清运动就在全疆推开。新疆的四清运动比内地慢了整整一年。四清中,玉素甫成了地方民族主义的代表人物,原因就是,他的果园常常聚集一些维吾尔的民族分子。现在想起来,那实在是顺理成章的事!一个武装反对民国政府,受苏联训练出来的人,就是为了搞新疆独立,三区革命的口号,就是要成立东土耳其斯坦共和国。也就是现在我们认定的那个"东突"。只不过此一时彼一时而已!反蒋时"东突"就是革命力量,现在当然是恐怖组织。阿依古丽写信告诉我,暂时不要去她们家的果园,免得引火烧身。再后来,就是十年动乱的"文化大革命"。玉素甫据说带着阿依古丽,偷渡去了安卡拉。维吾尔人都知道:一条波斯语走廊,从新疆可以直达土耳其共和国。
我后来收到过阿依古丽的一封发自安卡拉的来信。信里写着阿依古丽的内心秘密!她说,"我喜欢你,虽然我知道,这似乎是不可能的。记得那天你抱我上马时,其实,不是我没有坐稳,我是故意栽到你怀里的,我只是想吻吻您,我的宝贝......"
现在看来,世界上有许多爱情故事是类同的!相信所有的少男少女都是一样的纯朴,一样的充满对爱情的期待。尤其当我读到张贤亮的小说《初吻》时,我忽然觉得,小说中的残疾女孩,就是阿依古丽。因为,后来的结局,同样是惊人的相似。阿依古丽在信中说,"但愿有一天,人们不再斗斗杀杀,不再搞政治运动,我就会从安卡拉回来!毕竟,这里是我的故乡.....
木沙后来还告诉我,阿依古丽的阿娜,其实是俄罗斯人,虽然她长得和我们没什么两样。
事情虽然过去了半个多世纪,我却一直在寻找阿依古丽曾经给过我的那份感觉,尤其是她那淒美的歌声。直到有一天,我听到电台里播放的一首由SarahBrightman演唱的《斯卡布罗集市》,我终于满意地叹了口气。因为当年那种凄美的感觉,瞬间回到了我的身边!
而由洪启演唱的《吉尔拉》,又最大限度地,重现了阿依古丽为我放歌的"西嘎诺西嘎"因为,在新疆,《吉尔拉》有着N种版本。听来听去,却只有洪启的唱法,有些神似那个去了安卡拉的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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