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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弟，办公室角落里有一张折叠行军床。那也是我买的，去年我曾经在实验室住过一段时间。我毕业的时候东西太多就没把它带走，你中午可以用来休息。”“谢谢致岩师兄，工作顺利哈。”
原料总算准备好了，在刘礼的带领下，李致岩终于要开始做实验了。实验很是辛苦，装置设备总会出故障，但有那次卸料经历以后，李致岩觉得实验环境艰苦是艰苦了些，但都还好。在实验过程中，李致岩之前那可怕的想法又被事实所验证了，这套实验装置的操作气速最多只能到达0.3米/秒，可是黄亚杭的毕业论文中实验操作条件有七种，操作气速是从0.1-0.7米/秒。那剩下的那一多半实验数据黄亚杭是怎么测出来的？这对李致岩来说或许是个玄学问题了。在刘礼的申请下，文老师同意他们重新设计与更换了装置的气体分布器板以达到较高气速。过了几天，工厂把部件寄了过来，李致岩和刘礼趴着身子、钻进装置底部，很艰难地更换分布器板。李致岩对那天的经历印象极其深刻，那几个锈蚀的螺栓已经永恒地钉在了他的记忆里。经过一天的艰辛，部件总算更换完成，由于长时间匍匐在地面上并将头部伸进装置底部，李致岩的头发上沾满了那些废催化剂，他觉得洗不干净，便去剃了一个长度仅3毫米圆寸头。部件更换完后的一天，他们俩又尝试着调节气速，但他们发现操作气速最高也只能调到0.5米/秒，气速再往上走，整个装置由于年久强度不足而会发生漏料、向窗外跑料等状况。文老师知道这个情况后，也特意前来实验室里看看。“这装置可能真的用得太久了，上边那儿料腿都留不住料，所以它就特别容易漏。这样吧，你们先做气速为0.1-0.5的吧。让李致岩先做完实验，明年我再和工厂联系重做一套新的装置。还有就是你们这个实验室该打扫一下了，怎么能这么乱。明年我打算把买的那套一百来万的高速摄像机系统放在你们这儿继续做实验，但现在看起来你们这儿的环境配不上这么好的设备啊。李致岩你赶紧打扫一下，把不要的东西都扔了，别觉得扔了可惜……”
过了几天，第一组数据测出来了。但因为操作条件欠缺，他们的课题就需要多加测一种实验介质以凑齐两章的数据。这就意味着李致岩又要去工厂里拉原料了，李致岩心又慌了起来。不过这次文老师打算亲自去见见自己的老同学，而且这次的目的地与上次也不同，是河北的一家工厂。那天文老师开着自己的新车，刘礼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李致岩坐在后边。和上次一样，他们还是联系了那辆小卡车，司机依然还是那个小哥。他们是早上七点半出发的，文老师随身带着一瓶可乐。一路的高速，刘礼依然保持着自己高冷话少的性格特点，而李致岩由于不适应这份沉默尴尬便总想找些话题。但车内氛围总体来说，还是略微的尴尬了一些。文老师的车技很好，他似乎很适应跑长途，花了将近三个多小时，他们总算到达了河北的这家化工厂。有老师带着就是不一样，李致岩他们这次都不需要进入厂区车间。在文老师的本科同学帮助下，驾驶着叉车的师傅将十袋、每袋五十千克且封装好的实验用料运至工厂外边出货区并转移到了小卡车上，这次的实验原料相对于上次比较少。
此时已经接近中午，文老师的两位本科同学为了尽地主之谊，请这一行四人在工厂边上的饺子馆吃了顿饭。饭桌上是仨人的回忆青春时光的故事，刘礼和李致岩只能听着，尬聊尬吃。大概过了四十分钟，司机小哥吃饱了，便和他们说自己开卡车因为速度慢就先返回学校了。青春记忆总是很扛得住回忆的，每次都会说，而且每次也都说不厌。尽管只有三个人，尽管没有酒，他们还是聊得很起劲。他们先聊了大家的近况，然后就是那些曾经的人，比如谁和谁那传奇而凄美的爱情故事、谁又创业发财了、谁的命运又变幻无常了。再接着就是那些曾经的事儿，比如过年没回家学校食堂的那顿红糖糍粑窗口前的感动、学校池塘抽干换水时同学们不顾承包商在旁劝告下水抓鱼的盛况……看得出来文老师的大学生活还是很值得回味的。就这样，他们聊到了下午两三点，这场饭局终于结束了。文老师掏出了手机，让刘礼帮他们仨人拍照留念。
对于刘礼和李致岩来说，这场尴尬的饭局总算结束了。那天北京已入夏，文老师的车内空气由于在阳光暴晒下而变得闷热窒息，在一家小卖店边上，文老师停下了车并递给坐在后座的李致岩五十块钱。“李致岩，你去帮我买一瓶冰可乐，然后你们俩想喝什么就买什么吧。”“礼哥，你喝什么？”“我不喝。”尽管如此，李致岩还是去买了一瓶可乐和两瓶矿泉水，并把找零的钱还给了老师。
此时，司机小哥已经回到了学校了，他给李致岩打来电话。李致岩也只能跟他说抱歉，毕竟他们才刚上高速准备回去。由于有午睡习惯，李致岩在车上睡着了，他醒来的时候车已经快回到学校了。他心想自己正好用睡觉代替了一路的沉闷尴尬。回到学校已经将近五点了，卡车小哥已然等了三个小时，文老师把他俩送到学校以后跟刘礼说：“一会儿你俩把原料搬进库房以后就出去吃顿好的吧，花多少钱在微信上跟我说。”“要开发票吗？”“不用开，也报销不了，你们花多少钱，我给你们转过去就好了。”老师走后，司机小哥跟李致岩继续抱怨自己等了三个多钟头的辛苦，李致岩听着抱怨也只能说自己没办法。
过了半个多小时，李致岩和刘礼俩人把原料全都搬进了库房。李致岩此时知道文老师这次竟然大方了一次，本来想跟刘礼说去吃顿贵的，但是他又看了看刘礼那张冷漠的脸。算了，在路边吃碗面吧。虽说没花几块钱，但直到现在李致岩都觉得要不是托了刘礼的福，他根本无法享受到来自文老师的那顿饺子，那瓶水和那碗面的福利。
实验原料总算是凑齐了，但是新的实验介质较细需要给装置加装过滤器以免污染环境才能继续实验。李致岩这次不得不感叹有大腿真好，因为刘礼的存在，一切实验相关的设备想买就买，而且买得是那么的情理之中。在实验室指定施工队的帮助下，安装改管路也非常的顺利，只是工期需要一段日子。但对于李致岩来说，真正的挑战才刚开始，别忘了那个计算程序，它的功能还不齐全，那仅能计算出的四个参数根本无法支撑起他的毕业论文。趁着这个工期，他得再继续编程以补充那个程序的功能，这事儿只能靠他自己。毕竟刘礼才刚接手这个课题没多久，他也没有任何编程的基础。在这所学校里，许多三年制的硕士往往会在头两年把自己的课题做完，而把第三年留来谋出路与找工作。李致岩也是这么想的，于是这个暑期对他来说就非常重要了，他需要在这几个月里得到充足实验数据并把那些参数计算出来。又回到了编程的面前，李致岩还是只能不停地试。他找出了一个笔记本，挨个记下自己所写的代码与运行结果，不停地对比比较出最恰当的方法。这就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了，恰巧那年北京的夏天太炎热，李致岩在网上买了一张折叠行军床，他就住在了有空调的办公室里。
在这段时间里，刘礼也听从文老师的吩咐，去考雅思为出国访问交流做准备了。当然文老师也没忘了李致岩，他不久后给李致岩转发了一条会议论文征集通知，文老师让他多计算几个参数后成文投稿。在这个课题组里边，每年到外地去参加一次全国性的学术会议或许是他们最大的福利了，虽然它比不上很多课题组到国外开会，但这最起码也是一次公费旅游啊。经过了这么多事儿，文老师还没把李致岩的这点儿福利给剥夺掉，李致岩觉得还是蛮欣慰的。当然了，投稿成文也是要在作者栏上把刘礼带上一块儿的。李致岩编起程序来就没日没夜了，他忘记了学校的暑假放假日期，也忘记了装置施工的工期。文老师也曾来找过他几次，跟他讨论整个编程的计算方法。那段时间，他想自己就和这程序死磕了，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把这个程序给完善好，至于实验可以往后推一推。但在他就要完成编程的时候，刘礼跟他说自己已经把后边的实验做完了。李致岩心想这也挺公平的，自己负责做编程，刘礼做实验，俩人也互不亏欠，他便很欣然地接受了刘礼的实验数据。又过了几天，他的程序总算完成，他还为此专门写了几张Matlab基础入门诀窍让刘礼好上手学习。但不知是这个计算方法本来就有问题还是实验做得不够好，这十五个参数中只有一半的参数计算结果较好有规律，但李致岩管不来这么多。毕竟这一半的参数也已经足够他写成一篇会议论文了。在这一切都完成后，时间已是八月初了，李致岩总算出了口长气，毕竟他手上总算有两章数据了，而这两章数据已经足够支撑起他的毕业论文了。至于那些结果不好的参数，他打算先放一放，因为那些参数的计算方法大多都是由文老师自己定义而没有说服力的。那年的学术会议在宁夏举行，时间为八月二十号，作为实验室里最热心的人设，他为大家订好了来回的车票与住宿。时间距离二十号还有两周，这个课题组的暑假一般都是学生自由安排休息两周的，他恰逢家里有些事儿，便跟刘礼说了一声就回家去了。刘礼也没说什么，因为他也要和他的女朋友准备去日本旅行了。
“李致岩，你的这几个速度参数怎么算得这么离谱。你用的那个编程函数是对的吗？”没几天，文老师看着他们处理好的数据结果给李致岩打来电话。
“文老师，我用的那个函数已经是非常成熟的了，很多人都在用。结果不好，我觉得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这个速度计算方法本身就存在着问题，二就是数据筛选的问题。”
“怎么可能是计算方法的问题？黄亚杭以前就使用这方法计算的，数据很好、符合实际情况并且很有规律。”文老师一听到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多少有些不开心，“你现在马上把原数据文件给我发一份，我来看看到底是什么问题。”
“黄……”李致岩听到老师的这句埋怨，也很不开心，正想说出实话，但他又忍了回去。“文老师，我现在在家里，数据文件存在学校里，我不能马上给您发过去。”
“你怎么回家了？你什么时候回家的？”
“我前天回到的家，题组的传统上不都是自由安排休息两周吗？我看时间差不多了，我打算在家休息完两周就回北京，然后就和同学们一块儿去宁夏开会了。”
“你放假要跟我报备啊。还有你休息的时间太长了，你去宁夏开会也算放假一周。所以你休息几天就赶紧回学校继续编程，这个程序现在还有很多问题没处理完。我刚说的那个问题只是其中的一个，你明天前把数据原文件给我发过来。”
“可是去宁夏只是去一个周末……”李致岩还没说完这句话，文老师就挂掉了电话。他觉得非常的委屈，其实相较于课题组的其他研究生，他的工作量已经足够多了，但他似乎总也填不满文老师的胃口。李致岩开始回想起他这一年的研究生生涯，从被师兄诓骗、报账消遣到干活时的辛苦委屈、编程的狼狈。但不论他做了什么，文老师也只会嫌弃他懒，嫌他做得不好。再加上家里那段时间所碰到的坎坷，李致岩心情跌落的冰点，他的委屈无处可说。他也曾经尝试着跟父母聊一聊自己的老师以求排遣心中的不悦，但谁想他父母是典型的自我责任型人格。他说了自己的遭遇，父母不但不同情不安慰，还反过来说这都是由于他自己不够努力、不够坚持造成的，文老师没有一丁点儿责任。他说了几次，看到都是这样的情况，自己也就懒得说来给自己找不快了。经过这事儿，他突然理解了有些孩子为什么会这么恨父母，但他不恨他爸妈，只是学会了有些事儿是不能跟他们说的。他又想起文老师的双重标准，刘礼过来前后他对自己这个课题的态度差距；他在电脑跑程序运行过程中，看视频被抓包后的训斥；他被文老师要求比同组的其他人每天早来半个小时的不快；开题时，大家都是复制粘贴来写报告，而他却被文老师要求查重等无必要的要求；还有那些不必反复多说的委屈……不管是委屈还是不满，抑或是不悦，那些事情就像向他袭来的箭雨，让手无寸铁的他无处可逃。他十分羡慕那些同组的其他学生，他们的老师事少，不用他们去财务报销，只需要前往徐州那个老师管不着的地方任意取两组数据就能发表文章且安心毕业了。
算了，和大多研究生一样，混吧。
那段时间，由于家里的事儿他不能按文老师的要求返回学校。在接到文老师电话的第二天他便和老师商量。但文老师并没有同意他的这个情况，李致岩只能以不去宁夏开会享受这份福利作为晚归的交换条件了。所以那年那次全国性会议出现了一个比较有意思的情况，有一篇论文的第一作者没去参加，反倒是第二作者与会参加了。不过还好他的论文写得很差，他也就没被大会要求做报告什么的。所以这倒也无所谓，李致岩心想也就让刘礼代表他与这一届的同学们一起去宁夏走走看看吧。而李致岩还是按照原来的返校日期返回学校，在办公室里一片欢腾准备去旅行的声音里，他只能默默地退掉了自己的车票与住宿。但此时的他也已经打定主意。仗着自己已有两章的实验数据，他就再也不做文老师所要求的编程。他从办公室窗台取下一块无人认领的屏幕，买来转接线后，用一块屏幕做样子，一块屏幕摆好角度看直播视频，这样，他就做好文老师的突然进门而导致自己手足无措的完全准备。
但文老师可不这么想，他好不容易抓到一个已经算是学会编程的人，这可不能轻易放过啊。所以文老师还是对李致岩的编程催得很紧，但李致岩都以自己做不了而塞了过去。文老师总让他尝试，他学乖了，乃至于后边他都有一套标准流程了：先等一等，然后贴上那些红字报错情况，最后说自己无能为力。他知道以他前几个月那份干劲儿，他是完全有能力解决这些问题的，但是他不愿意做了。既然是混，何必混得精彩呢？精彩与否的结果也都一样：毕业证与学位证。这或许也是他用以维持他那点儿不值钱的自尊心的方式之一吧？于是，下边的对话时常在那年的八月末发生。
“李致岩，你的软件怎么做不了批次处理？这个功能非常重要的，你怎么会漏掉这个功能呢？再说了，我十年前就已经实现了这个功能了，你赶紧补上啊。你现在是处理完你的实验数据了，但你也知道程序还有些问题，你最起码要把这个软件完完全全做好给后边的同学使用啊！你不能一毕业就留下这么一个烂摊子给别人啊！”
“文老师，我已经很努力地在做了，但是因为这个软件需要算的东西实在太多，真没法做批处理，不信您看，它一直反馈错误。”
“怎么报错的行数和你代码的行数不符啊？你要确定好再跟我说，别什么都不清楚就瞎说！”
“哦，文老师情况是这样的。刚才程序运行有错误是因为没有清除缓存或者是盗版软件本身的问题造成的。因为我这台机子反应太慢了，所以不太好意思给您发错了，刚才的结果其实是上一个文件的运行结果。我以为这个数据载入后计算运行结束了，结果还没有。现在这个文件运行才结束，它虽然没有显示报错，但是它在载入数据文件以后也没有在进行计算……”
李致岩就这样拖着，这程序的编程还硬是被他拖到了九月份找工作的时候。李致岩进入研三了，文老师总算开始使唤他新来的师弟而忘记了他。刘礼此时也就彻底接手了那套装置和李致岩的这个软件程序，在拿到李致岩写给他的编程技巧和最新改进过的程序以后，他也就没有再来找过李致岩。李致岩本来打算在他毕业之后才把这些东西交给刘礼的，毕竟这样他也算是给自己留条后路了，但他看着刘礼这些日子的辛苦，还有他独自完成的另一组实验，他想想还是算了，自己不要以人性之恶的目光来看待一个人。这么多年过去了，李致岩有时还是会觉得自己挺对不住刘礼的。自己跟老师怄气打算混日子到毕业，最终苦的竟是刘礼，但李致岩又经常以刘礼得到了文老师的所有资源和厚爱与自己充足的工作量、所碰到的事情为借口来让自己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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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了一圈儿杂务后，我总算有时间翻一翻致岩师兄的毕业论文了。在论文的第二章开头的一行字显得特别的醒目。“本论文所涉及的实验数据都是借用自本课题组刘礼博士研究生的实验结果，而本文内容则侧重于程序编写与数据分析。”
总算到了找工作的季节，按说李致岩口才这么好，找工作应该对他来说不成什么问题。可是他心里没底，这几年下来，他要论文没论文，要专利没专利，唯一写的程序也没法申请个什么东西出来。他的简历很是空泛，他真不知道自己能在简历上边写些什么。但也没办法，秋招已经开始了，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去找工作了。他想的是希望自己能有个业内转行，自己还能转入些朝阳式的化工产业，比如化妆品、制药、电池等行当。这样多少还是跟自己所学的东西有所联系，他也就能为这几年自己的辛苦讨一个说法了。
凭借着出众的口才，他得到了很多公司人力资源部门的青睐，但他总是倒在了面试的最后一关。最后的关卡往往都是由主管与技术部的经理负责的，李致岩的口才好是好，面试的过程也非常的祥和愉快，而且他愿意从一线干起的精神也给这些主管特别好的印象，但是他的研究方向终究和这些公司不太一样。所以很多主管对他的评价是，如果李致岩是一个本科生，他们就直接与他签约了，但他现在是个硕士，他们需要再考虑考虑。李致岩也理解，毕竟对于一个公司而言，他们考虑更多的是利益的最大化。因为他的研究方向与他们不同，这就导致了雇他和雇一个本科生没什么差别，相反，公司还需要给他提供硕士的待遇与薪资。李致岩至少面试过五家这样的企业，他们都说考虑，也都没消息。他又一次对自己这几年的硕士生涯产生了愤恨，辛苦到头，还被人说还不如不读硕士。
经历了这些公司的面试后，李致岩只能很无奈地回归自己的专业对口。他们这个专业说到底就两个地方可以去，一个是工厂，另外一个就是研究设计院。硕士毕业的人都觉得自己是个硕士而不愿意去工厂从一线倒班干起，他们都想去研究设计院，坐在办公室里朝九晚五搞研究。李致岩也一样，他也不愿意去工厂，尤其他的专业对口还是一个夕阳产业，但他的科研成果似乎注定了他的命运。那段日子，焦虑感一直布满李致岩的全身，他每次想到自己要去工厂的命运，就想起了宋师傅，想起了那些工人师傅们，也想起了他们没几分钟就要往地上吐痰的景象。尽管如此，那些研究设计院前来招聘的时候，他还是去投递了简历，虽然因为纸面上没有科研成果而屡遭拒绝，但试一试吧，万一呢？那些天，他是找工作中最勤奋的那一个，他从不顾学校地处偏僻，多次往返于市里的各种宣讲会、招聘会。后来，他发现在那段时间里，他在地铁上看的那些书的数量竟然比这些年自己在大学里所读的书总和都多。
“我们公司是一级研究设计公司，企业性质是国有企业，下辖于国内三桶油之一。我们目前有PPT上边所列出的这几个实验室，其中颗粒运动实验室与咱们学校化工学院的文林清、刘洪生教授都有过合作……”
这天，李致岩和往常一样前来听一家公司的宣讲会。在宣讲人说到上边这句话的时候，李致岩突然眼前一亮，他仿佛看到了自己能够逃离化工厂的命运。虽然他在这几年没有任何文章、专利的科研成果，但是他的研究方向是与这份工作科研方向是一致的，他可以把自己的开题报告、实验数据等东西摆在这家公司面前以彰显自己与这份工作的契合度。招聘的那几天，他满怀希望。这家大公司的招聘流程是非常正规的，先笔试，然后无领导小组讨论，再进行专业面试，最后还要去公司所在地做课题答辩。前两个环节李致岩过得都非常轻松，等到专业面试的时候，李致岩拿出了自己的开题报告，并亮出了自己是文老师研究生的身份。此外，专业问题他都是经过精心复习、充足准备的，所以他答得也很好。他心想这或许是他所谓逆天改命、不去化工厂的机会了。可是在当天晚上，在他的很多同学收到去公司做课题答辩的通知时，他却没有得到进一步的反馈。李致岩觉得这不应该啊，自己明明专业契合度这么强，而且专业问题他回答得也很不错，再者说了，李致岩的家乡离那个公司非常的近，他似乎没有理由落选。
第二天早上，一夜未眠的他决定跟这家公司的人力资源部门再联系一下。他想问一问到底什么情况并且做最后的争取。
“您好，请问您是陈先生吗？不好意思打扰您一下，我是能源大学的硕士应届生李致岩，前几天我参加了贵公司在我们学校组织的招聘面试。但是昨天我并没有收到你们的终面通知。因为我自认为我在昨天的专业面试里表现得很好，而且我研究的课题正好和这份工作的研究方向是一致的。此外，我的家乡离贵公司工作地点特别近。这份工作总体来看是特别契合我的，但是我并没有收到终面通知，比较遗憾。所以我今天打电话来是想跟您咨询一下我的情况，我也想再争取这个机会，不知道有没有这个可能？”
“李致岩是吗？我对你是有印象的。李同学，我跟你说实话，你昨天的表现很好，我们也曾一度把你放入终面的名单中。但是我们考察人最重要的一项不是你的科研做得怎么样，而是你这个人的道德品质如何？”
“陈先生，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您可以明说吗？”
“是这样的，我从收到你的简历就一直在关注你，理由你刚才也都说了，我也觉得你十分契合这份工作，而且你的面试表现得很好，都没有问题。可是在我和技术部沟通交流的时候，我们发现你所提交的开题报告是伪造的。简单来说，我们一致认为你这个人存在着诚信品质的问题，这是我们公司所不能容忍的。”
“那我可以进一步询问你们是怎么界定我的开题报告是伪造的呢？请问我的开题报告是否存在着专业性的问题？”
“好的，我了解，我跟你解释一下。是这样的，我们技术部曾经和你们学校化工学院的文林清教授有过合作。当年共同合作的项目申报书，我们公司也有一份。昨天在你特别提到了你的开题报告后，我们让技术部的同事把这份申报书传了过来。我们发现在项目参与人那一栏上并没有出现你的名字，按照你的就读年份来说，这个项目在申报的时候你已入学，而且你的开题报告上也注明了你这个课题是受这个项目资助的。此外，我们发现在申报书的项目参与人那一栏上，文教授在你们这一届只有一名叫做刘礼硕士研究生参与了这个项目。所以我们推断你这份报告是盗用这位名叫刘礼同学的，它不是你自己的。”
“可是……”
“李同学，我想跟你说的是，我们人力资源部门并没有像你们想象中的那么愚笨。在我们的招聘过程中，我见过太多像你这样的同学，你们以为可以伪造一份和我们研究方向相同的开题报告就可以蒙混过关。不是的，我们会反复与技术部确认。其实我们在招人的过程中，那些科研成果、英语成绩与生源地等都不是我们首要考虑的因素，我们首要考虑的是人的道德品质问题。所以我希望你引以为鉴，在未来的找工作中能够多一分真诚。其实如果你在面试过程中没有提到你这份虚假的开题报告，而是实话实说你自己的研究课题与方向。相信我，你一定可以进入我们的终面，可是你实在是太自作聪明了。”
“陈先生，您听我解释一下。我其实算是后来才加入到这个项目的，我可以给你开证明，让文林清教授签字，都可以的……”
“李同学，可以了。我想我已经很清楚地表达了我们的看法。我现在还有别的工作要忙，希望你找工作顺利，也许我们在未来还会有合作呢？如果未来真有那么一个时候，我希望你能在那时明白诚信对于一个人的重要性。”
李致岩无话可说，反正现实已经不是第一次摧毁他的愿景了，这次也就这样吧。生气就生气一会儿吧，毕竟生活还得继续，工作还得继续找。李致岩看着同组其他同学纷纷找着了研究设计院的工作，他虽嘴上说着恭喜、但心里却很不是滋味，明明自己这几年比他们都辛苦，但最后的结果却是这样。他也似乎只好等待着属于自己的特定归宿了。
“师兄，今天我去参加节能减排大赛的答辩了。”这天晚上，比李致岩低一级的师弟给他发来消息。
“怎么样？我之前都跟你说过我这个课题很水很混的，你是不是被院里的老师怼怕了？”前几个月，这位师弟向李致岩借了些实验数据去参加了这个科研竞赛。
“师兄，我跟你说实话，我在讲台上边都被台下的老师说怕了。好多老师都说咱这个课题所研究的东西是否存在还两说呢！它在业界争论非常大，文老师有点太武断了。这里边有好多定义都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但业内对此都有所保留。很多老师的意思是文老师就仗着自己发了一篇二区的英文文章就飘飘然了，他总以为他是对的而屏蔽掉那些与他不相同的声音。师兄，你毕业答辩的时候千万要注意，千万别跟老师犟起来。”从声音中，李致岩听出了师弟的无奈与关心，“师兄，我跟你透个底，你暂时不要跟别人讲。我现在正在申请国外大学的硕士，如果申请成功的话，我就打算退学了。要说原因，我个人觉得文老师不是一个合格的老师。我以前读本科的时候觉得文老师挺好的，年轻有为，他有想法、有现场工程经验。但是自从我前年来课题组里做本科毕业设计时，我就发现这老师科研水平实在太差了，他和我原来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但看在咱们课题组每年都有出国交流访问的机会上，我还是按时来报道上研究生课程了，我想再坚持坚持。但没想到在今年，我才进入到课题组没几个月，我就受不了这样的生活了。先是文老师总是让我去帮他报账，而且他给我的材料总是不齐全的，我总是需要来来回回跑好多次，有几次财务的老师都烦我了。我也很烦，毕竟我的青春时光都被这种事给占据了，真不值当。而且他给我的课题是做软件模拟，但师兄你知道吗？他根本不会那个模拟软件，我觉得他根本教不了我什么东西。他其实是让我跟一位与中科院联合培养的博士师兄学这个软件，可那个师兄常年在中科院而不在学校啊！而且我给他发消息回得又慢，这让我怎么学？最近，这个软件真让我头大，光是安装它的盗版版本都花费了我好几天的时间，更别说入门了。前两天，我看了一些最新文献报道，我发现咱们课题组所使用的这个模拟软件在业内早就被淘汰了。那我学它意义何在啊？入组以后，我真是受尽了委屈，科研上还得不到进步、看不到希望。我想我一定要赶快结束这样的生活……”
“师弟呀，我跟你说，你这一届，文老师就只招了你这个学生。如果你坚持下去的搞科研，他所有的资源都会给你的，你的科研成长一定能很顺利。而且咱们这个课题组有几个老师过几年就到退休年纪了，你只要继续读文老师的博士，留校应该不成问题。毕竟这个课题组以后都是文老师说的算。”李致岩听着师弟的抱怨，他想起了当年的自己，“再说了，你可是保研保进来的。别人考研就辛苦大半年，你的保研资格可是辛苦了整个本科四年才拿到的啊。此外，你又多花了一年上研究生课程，所以你现在退学多不值当啊。抛开这些，在咱们这儿读硕士虽然事情多，可每年学校发的奖学金与助学金总额已经相当于让咱们免费读书的啊！”
“师兄，这些道理我都懂。说实话，我压根儿没想过留校。如果让我留校和文老师做一辈子的同事，我想我可能会疯掉的。但这些对我来说都是次要的，没关系的。对我来说最为重要的是，我想在咱们这个学科领域上有所建树。你想想比起年轻的时光，钱又算得了什么呢？而且我和我父母交流过了，他们也都支持我出国念硕士。如果我还顾及之前的东西只会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而变成路径依赖……”
没过几个月，这位师弟退学了。李致岩突然觉得有钱真好，可以为所欲为。在这几个月里，李致岩历经艰险也终于找着工作了，他放弃了自己对专业的执念，他也放弃要为自己这几年以来所受到的委屈和辛苦讨个说法的天真念头。在父母的帮助下，他在家乡当地找了一份化工品销售的工作，公司是一家当地的大国企。这回轮到大家来祝贺这小伙了，但李致岩总说，自己是个混子没本事，还好爹妈还认识一些人，不然自己就得去工厂倒班和本科生竞争去了。生活就是这样，有些真话只能玩笑着讲。
那年教育部在评全国双一流大学，李致岩所在的这所学校因为近些年来行业极其不景气与自身实力欠缺而落选了这一称号，大家情绪都很低落。但学校对此完全不甘心，他们还在努力争取创建中。他们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当年即将毕业的硕士研究生全部接受校外专家盲审以彰显学校雄厚的科研实力，但这就苦了这一批毕业生，毕竟学位没有以往好混了。由于学校里硕士毕业人数过多，这些应届毕业生们不得不在寒假前上交毕业论文。还好李致岩已经敲定工作，他也就有充足的时间来写毕业论文了。在黄亚杭师兄遗风的熏陶下，李致岩的数据“优化”过程进行得是那么的顺利，那些曾经无规律、不符合常识的计算结果摇身一变成了非常漂亮的趋势曲线图。其实李致岩的课题不过就是在黄亚杭的课题基础上改换两种介质而完成的，所以整篇毕业论文的结构本来就有，他的撰写过程也就变得特别的轻松写意。在大家还在为实验数据与论文焦头烂额的时候，他就已经完成了初稿。这天，他把初稿传给了文老师后，就跑到雍和宫里烧香祈福去了。相较于很多年轻人，这是他调节内心的一个独特技巧方式。他的学校离雍和宫很远，但路程却阻挡不了李致岩的虔诚。他觉得论文初稿的上交是他这段硕士生涯行将结束的标志，他该去求一个新的开始和一份好的运气了。这几年下来，他越发觉得自己的命运无常，无法由自己掌控，所以学理工科的他更愿意去相信玄学与宗教的力量。
他是在下午返回学校的，但刚下了长途公交的他马上就被文老师打电话叫了过去。
“李致岩，你的论文我看了。我发现几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文献综述部分的结构怎么和黄亚杭的这么相似啊？这可不行啊。还有第二章实验装置、研究内容及测量方法也是这样？你看你的这段话和他的一模一样。此外，你的这个定义方法是从哪里看来的？你有没有看我发表的那篇英文文章？你回去再看看到底是怎么定义的，别乱写。”
“文老师，首先我和黄师兄看的都是那些相同的文献。而且我在文献综述部分已经更新了很多内容，我觉得通过查重肯定是没有问题的。至于第二章的部分，我和他的课题，实际上也就只是更换了实验介质，剩下的装置、内容以及方法都一样的，所以存在着很多相同也是很正常的，况且这一章是不用查重的。至于您刚才说的那个定义，这是周帅师兄在出国前跟我讨论计算方法时，他给我发了一篇最新的英文文献里所提到的内容。它是一种全新的定义，我也在毕业论文里注明了这篇参考文献。我个人觉得这方法计算简便、精度高、并且它更有说服力。”
“这可不行，它不符合常理。你再回去好好看看我的那篇文章，一定要用我的定义来，别乱引用。”文老师显得非常的不开心，“此外，即便是不查重你也不能直接粘贴过来啊！你回去再好好改改。对了，把文章后边附录的代码删掉，就写一句话：‘正在申请专利，代码略去’。我们正在申请专利，你怎么能把代码贴在论文后面作为附录填充论文厚度啊？还有最重要的是，在这一章的实验数据来源你要注明清楚。你是借用刘礼的实验数据来进行分析处理的，你的工作量在于编程，所以你在这一章还要把编程部分加进来以凸显你的工作量。”
“这……”李致岩顿时傻了，这些年那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来了。巧的是，这时办公室出现了敲门声。
“进来。”
刘礼推门走了进来，看样子他是刚去财务报完账。“李致岩，你就先按这个改，改完我再看好吧？你要认真一点，今年可是要接受盲审的。”文老师看到刘礼进来便打发李致岩走了。
尽管这两年李致岩受了太多的委屈，但他还是没有完全适应。他这次生气了，他爆发了，他觉得项目申报人没有我可以、文章不发表、软件专利背着我申请都可以，但是实验数据这老师最后都要来剥夺他，他觉得有点接受不了。回到学生办公室以后，他踢倒了几个垃圾桶。他觉得自己真可悲，到头来，实验数据都不能是他自己的，只能是借用别人的。办公室其他同学看到他这个样子都吓坏了，他们问清楚情况后又像往常一样继续安慰着他，有位博士师姐恰好也在他们办公室里，她见状赶紧先去把垃圾桶扶起来。“师姐，你不用收拾的。我就发会儿脾气，一会儿我自己会去收拾好的。你来评评理，你也带过你的师弟师妹做实验，他们写文章要注明是借用你的实验数据吗？我老师竟然让我写借用刘礼的数据，我真他妈服了这老师了。那以后他们用我的那个程序来计算分析数据是不是都要写借用我的程序分析的？不，我写的程序已经快要不是我的了。”李致岩很生气，但他还没丧失理智。“一切合作的实验都不会存在数据借用一说啊。文老师真是这样跟你这么说的吗？天呐！还有专利申请也不带你吗？”这位即将毕业的博士师姐听到这个消息特别惊讶。“对啊，你说我就写在毕业论文里也不影响他拿这些数据去发表什么的。唉，我真羡慕你们都有个好导师，我没有。或者说我的导师也很好，只是对我不好而已。”李致岩说着就拿着扫把去扫地、收拾办公室的垃圾桶了。那天晚上，他依旧很生气，他想明天再向文老师讨说法。为此，他甚至返回那个脏乱的实验室里翻出了实验记录手册。
在那天夜里，他还做了一件让他很后悔的事儿，他向刘礼诉苦发火了。原因来源于他在愤怒之余复杂的心理挣扎与联想。他突然想起来，自己的另外一章数据是刘礼独立做的。经历了这么多事儿，他现在总喜欢把事儿往极端的方向想，他觉得肯定是刘礼破坏了他俩之间曾经的“君子协定”，也就是那段时间李致岩负责编程、刘礼去做实验的分工。他那时觉得肯定是刘礼跑到文老师那儿说实验都是他一个人做的跟李致岩没关系，所以文老师才让李致岩这么写论文的。于是，他给刘礼发了很长的消息，说自己虽然是混子，但是看在他做了这么多工作的情况下，希望刘礼能够把实验数据划给他。他甚至跟刘礼说要让刘礼开个价，他愿意买刘礼独立做出的那组实验数据。但刘礼惊呆了，因为他并没有跟文老师说那些，他也很纳闷文老师怎么会跟李致岩这么说。最后，刘礼说因为那组数据他现在也不用了，毕竟在那以后他做了精度更高的实验。刘礼让他第二天跟文老师好好说说，并且刘礼也愿意替他说话。李致岩看到刘礼的回复，顿时觉得羞愧难当，毕竟他半个小时前还以人性之恶、极端自私的想法来思考刘礼，他还把这事儿的责任与愤怒全部都记到了无辜的刘礼身上。
但到了第二天，李致岩并没有去敲文老师的门，而是打开了自己的毕业论文初稿，他照着文老师前一天的要求去做了。毕竟昨晚他已经发过狠了，那点儿自尊心已经维持住了。他告诉自己，他只是一个混子，而混子是没有资格来要求除了毕业以外的更多东西的。
经过这事儿后，很多人开始揶揄李致岩，说他去烧香不但不管用，反而还为自己招来不快。但他却总说他只是忘了看老黄历，因为那一天黄历上写的是：忌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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