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五月的晨光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灿烂过。一种明晰清新而不燥热的感觉,在昨夜暴风雨后的星辰下便已酝酿。淡淡的鹅黄色穿过山腰上弥漫的蒙蒙雾气,鼓起勇气地触碰这青山之下遗留的废墟。
那片废墟荒芜得令人心惊,处处是灾难后的痕迹。咋一望去,往昔三四层的民屋在风吹雨蚀下东倒西歪,扭曲着狰狞着;残损的房屋看似一触即倒,却又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要昂起头咆哮——这是对整个世界最后的抵抗。青山从中间径直劈开,露出阴森可怖的灰岩黄土,满葬欢声笑语和繁华熙攘的碎石钢板在山脚下蜷缩着、啜泣着,钢筋向上直插,点点青苔泛滥,周边生长的杂草有一人高了——好几年没有外人来过了。
在阳光所能触及的地方,废墟边缘,有个重建的小村庄。村庄里只几十户人家。其实本来不应这么少的,但年轻的都选择了逃离,去了外地颠沛流离;而老的呢没准儿哪天就起不来了,外人也决不会平白无事进这个山沟沟来转悠。就这样,越来越寂静。
小村北面、最靠近山脚的,用巨大厚实的木盖起一座小屋。正门正对着那废墟,屋檐上挂一块匾,曰:花铺。开花铺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奶奶。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要在这么个地方开花铺,要有人问起,她只轻轻摇头,说出一句令人费解的话,人间无常,魂去归兮,总会有人还挂念他们的。
而整天打理花铺的是一个的小生,大概是老人家的孙子?没人清楚,因为没人过问。花铺这么开着,年轻人天天给花圃里的鲜花浇水,在天晴时给它们晒太阳。几年光阴就这么一天一天在粗茶淡饭中过去。至于村对面的残垣断壁,人们幻想将它永远封锁在记忆里。
又一个五月的阳光洒到了花瓣上,年轻的小伙子勤快地将久不见阳花朵一盆一盆端到门口的平台上。他抬起头,阳光洒在他稚嫩的脸上。他和花草一样喜欢五月的阳光。
他望着远处的残垣断壁,出了神。良久,轻轻叹了口气。
“突突突——”他忽然听到远处响起发动机的咆哮,飞鸟扑嘞嘞地惊起。
竟有外人来了?他琢磨着,迟疑了好一会儿。他回过头,踮起脚尖眺望。
突突突,声音愈来愈响,由远及近。年轻人看见一辆红色的摩托车,沿着村边泥泞小路驶来,在他的花铺前蓦地刹住车。
摩托车上下来一个男人,年纪约莫三十岁。穿着崭新的洁白的衬衫,打着黑色领结,好像要赴一场隆重的约会。他下巴留着浅浅的胡子茬,黑色里透出几点白,扎眼。男子不慌不忙地点了支烟,回头望了望山脚那边,口中默念着什么。
“先生外边来?”年轻的小伙子热情地挥了挥手。
“……这里有花卖?太好了!”分不清是激动还是惊起,男人忽地指着阳光下灿烂的花儿,眼光却定格在年轻人的眼上。
“是啊,花铺嘛。”年轻人嘿嘿地笑了。他上下打量眼前这个男人,看着挺面善。男人白色的衬衫上沾了些雨露,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十分耀眼。“前几天还下雨,山上有点泥泞潮湿,白衬衫怕是会被弄脏……”
“没事,她喜欢。”男人上上下下打量着满屋子的花,仿佛在寻找什么。忽然他的目光停留在一纯洁的花苞上,“你这里……呀,这有百合?!”
“这是昨天刚从城里的养花基地带来的,不应季,还没开花。也就一株。”
“能卖我一株吗?”倏忽,男子转向年轻人,他灰色的瞳孔闪了闪。可根本未等回答,他即刻又自言自语道,“要不行也好,只是……她最喜欢百合了。”
“先生这是要送人?没关系,既然那个‘她’喜欢,就送你好了。”年轻人很热情地将百合用崭新的彩纸包装好,还系上了个粉红色的蝴蝶结,阳光下宛如仙女。
男人好像在掩饰眼中的欣喜。他静静地看着花发呆,却不着急接过。他背过身眺望着山腰层层的白雾,和对面的破旧房屋。口中默念着,又缓缓转身面对年轻人。
“先生怎么想到来这么一个好几年与世隔绝的村子?”年轻人察觉出什么,感觉有一段故事。他小心翼翼地问,“那个‘她’莫非是……您的妻子?”
男人傻傻地笑了。“我今天来就是来这里看她的。她之前还吵着要见我……我们有一段时间没见了,我带着花来她一定会很高兴的。我们还没有结婚,不过我答应过她,会等她回来……”说着,他手伸入裤袋,摸摸索索掏出一部只有三根手指粗细的老式按键手机,滴滴滴地按了几下。
年轻人很是好奇,觉得很是浪漫,他听得浅浅地笑:“多久了呢?”
男人不说话了,灰色的眼眸颤抖起来,变得木讷。须臾,他哽咽地说:“那年我大她两岁,今年我大她十二岁……”
“你看,这是她给我发的最后一条短信。”
手指头般大小的屏幕闪出微弱的光,赫然显立一行小字:我在这的志愿工作明天就结束了,我可以回家了。日期:2008年5月12日10时14分!
年轻人没反应过来,嘴微微张开。
仿佛感到自己哆嗦了下,片刻他一顿一顿地抬起头,再一次看到这个男人的脸庞。这个人明明一直在眼前,却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男人收回手机,如同捧着一颗价值连城的宝石一般,双手将这部老式按键手机地紧扣,护在怀里。
鹅黄色的阳光变得惨白,万籁此都寂。几声黑鸦的哀鸣掠过灰蒙蒙的薄雾,呀——呀——
年轻人用力眨巴眨巴眼,抬头望着男人清瘦的脸庞,和仿佛已泪盈于睫的灰黑色眼睛。他想拍拍男人的肩,他想说些什么,他张开了嘴。
似乎颤抖着向男人伸出手,他声音顿时哑在了喉中——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快十年了,我换了二十多部这样手机……”总有一个人率先打破寂静。
“但是她说过她会等着我,”男人咧开嘴,背过年轻人,面朝铁青着脸的青山和不远不近的一片狰狞与死寂,“既然谁都没有承认什么、否定什么,我们就不放弃!多少像我一般的人呢?多少人一夜之间妻离子散?……多少人在我们顺着时间成长的同时年龄永远定格在那一刻……他们一走还有归期吗?每个人都背负着各自的幸福和灾难,往前走。人生无常!魂去归兮……”
男人用他粗糙的手揩了揩脸,接过那株白的无瑕、白的生怜的百合,整整崭新的衬衫,朝还木愣在原地的年轻人摆摆手,头也不回地向着断壁残垣走去,在了青山的威严下隐没了。
微风渐起,撷着清晨的雨露抚过年轻人的衣襟。阳光缓缓跟随着离去男人深深地足迹。群山环绕,人群熙熙攘攘,来路是否拥挤?而你是否已化作风雨,穿越时光来到这里……
目送男人远去,黑鸦隐匿,好一会儿缓过神来。年轻人抬头,望着五月从未如此灿烂的阳光和已散去的白雾,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年轻人,你记得我说的……人间无常、魂去归兮,其实他们永远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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