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闷雷阵阵，蜀中暮春的这个早晨，格外压抑而清冷。
雨滴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瓦片，雨水从瓦檐上滴下，敲打着铺作地面的方石，最终汇聚在院中的排水沟里，冷落了不久之前这里兵铁相交、火器发射的声音，也洗刷着满园的殷红和空气中浓郁的腥甜。
战斗已经临近尾声，来来往往的麻衣汉子吆五喝六，分成七八人一个小队，分头穿梭在这座庞大的府邸内。每破开一个院落，这些人便如蚂蚁一般，迅速将能搬走的家什搬个精光，珠宝玉器，金银首饰等贵重之物更是人人疯抢。偶有几个院落里传来稀稀落落的抵抗和哭喊声，旋即又冷落在漫天的淅淅沥沥之中。这些历经数百年的院落被掠夺一空，一扇扇敞开的大门内，只露出空洞的阴暗。
明堂之上，一对中年男女端坐高位，男人身着黑底金边四爪九蟒袍，腰挎镶玛瑙紫金玉带，身材削瘦，书卷气中透露出一股子病态，双眼微垂，仿佛在静心养神一般。几案另一端的女子同样盛装，头戴九龙九凤冠，明黄大袖衫打底，外罩深青色霞帔，贵气十足，脸上妆容整肃，同样双眼微闭，似在静坐一般。
此时门外走进来一个人，看模样大概四十来岁，中等身材，文质彬彬，面容清秀，着装与一般富绅无异，只是腰间挂着一块不常见的同心双环大玉珏，制式和花纹颇为古朴。伴随着他的脚步，玉珏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轻鸣，在空旷的大厅内回荡。
“哟呵，朝服诰装，两位这么隆重，是在等我？”堂下之人打趣着说了一句，脸上尽是嘲弄的笑意。
“等死而已。”堂上妇人面不改色，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等死？哼！”堂下之人勃然变色，语气中满是愤怒，“你们等了多久？你们又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天空一道惊雷炸起，巨大的雷声没有掩盖他的声嘶力竭，反而更壮大了这句话的威势。
“蒙南王殿下厚赐，我足足等了二十年！不过，想来老天爷还是眷顾我的，二十年耻辱一朝得雪，说起来还要感谢南王给我这个机会。”说着，他的声音反而平静了下来，“云姑，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不要跟着这窝囊废枉送了性命。”
被称为云姑的妇人转头看了看几自己的丈夫，浅浅地笑了一下，身子微微前倾，轻声问了一句：“南王，倘若今日我负你，你可会怪我？”
几案那头的蟒袍男人抬了抬眼皮，指着堂下的男人，转头看着自己的王妃，哑然失笑。眼中谐趣无需用言语表达。
就凭他？
这一笑，引得云姑也轻笑了起来。
堂下男子也笑了起来：“南王好气量！灭族在即，却泰然自若...”
赞叹声中，嘲讽的意味浓重，随即他又说道：“不过，我却一点都不想佩服你，能把千年家业败光的窝囊废，佩服不起。”随后，他再次对云姑说道：“既然你铁了心与他陪葬，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你我几十年的恩情，就此了断，不要妄想你那小儿子能逃掉，三省两道十几万人现在全都听我的，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把他藏到哪里去。”说完，他一甩大袖，转身离去，只留下玉珏碰撞的“叮叮当当”，在空荡荡的大厅内回响。
良久，云姑转头看着几案那头的丈夫，看见丈夫也在看着自己，两人无言，只是看着，再看看对方的脸。眼光迷蒙中，云姑就像看见了很多年前，他的样子。
还是那双眼睛，迷离着，但是唯独看自己的时候，那双眼睛格外清澈。
没变，云姑心说。
门外响起了密集的脚步声。
云姑嘴角不知何时流出了血，她用衣袖轻轻擦拭干净，然后对着丈夫露出一个抱歉的笑意：“王爷，我偷偷服了那瓶‘肝肠断’，你知道的，我怕疼......”
说着，云姑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随即她努力地向丈夫伸出手去，像是要跨越长长的案几。突然间整个人像是失去了力气，云姑的身形就此定格。
南王看着自己深爱的女人，站起身，走到云姑身边，轻轻地握住她的手。此时，许多操持着各种兵器的麻衣人进入了正堂，只是南王眼中的画面已经让眼泪模糊了，最后他看着云姑，笑着说了一句：“说好一起走，却又要我追你，你耍赖。”
熊熊大火冲天而起，明堂门口，一个两鬓花白的提刀老者，回头看了看。
南王妃歪斜地倒在太师椅上。
南王扑倒在南王妃身上，张开双臂，像是要为她遮挡，背上血肉模糊。
明堂高处的牌匾黑得阴沉，“世代王侯”四个金字一笔而就。匾下，是立式的巨幅山水人物画，当中题名“平天下”。
雨早就停了，只是天色还阴沉着。提刀老者走过门廊，穿过前庭，阀阅的斗拱和横梁下也不知道是谁置了几串风铃，此时摇曳不停，声音清脆悦耳。老者抬头看了两眼，眉头一皱，自言自语道：“又起风了。”
下一章：楔子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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