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

归去来兮

母亲把一坛梅子酒，搬到我哥的新房。

“你拿酒来干嘛，我哥喝酒了吗？”

“那边没地方放了，你哥这边宽敞。”

母亲对泡酒有些多年的执着。以前我还在家住的初夏，能看见她在阳台上晾晒街市上刚买的青梅，脆生生的，圆滚滚的果子铺满了整个晒坪。

它们看起来有点像李子。

可是一颗都不敢吃完，能酸倒牙。等这些梅子晒得干生了，母亲就会把它们码在坛子里，灌进白酒，封起来。

老家的后厨里，有一个玻璃橱柜，用来摆放这一年年酝酿的青梅酒。这些酒有的比我年纪还大。

据说那年父母抱着我从巷子里搬来的时候，有一坛酒从板车上掉地上了，母亲连呼可惜，旁边有个路人还把摔破的坛子立起来，连着破碎的玻璃渣，把仅剩的半坛酒捡走了。

我不知道爱酒的人看见这一橱窗的酒坛，会不会欣喜若狂。可是在我家，除了母亲对这些坛子视若珍宝，其他人对酒均是无感。而我小时候尤其不想见到荔枝酒。对于一个对芒果和菠萝过敏的人来说，荔枝简直是上天给的救赎:

“我一年才吃一次荔枝，你还要拿去泡什么酒！”

“你不懂，荔枝泡酒补气血，一年就只有这一坛啊。”

“我不管，你拿别的去泡吧。芒果就很好啊。菠萝也可以。”

多亏了那几年坐在大厅抱着荔枝筐不放的自己，现在家里的荔枝酒屈指可数还年代久远，看起来简直价值不菲。

我拿着抹布帮忙擦坛子，突然觉得酒坛少了好多。一问才知道，姐姐出嫁的时候，宴客开了好几坛。还有一坛老酒，随姐姐去了新家。

我看着棕色的酒坛里面颗颗分明的果子，就想起古时女儿出嫁，那瓶从自家后院的厚土里挖出来重见天日的女儿红。

注水封坛的时候，把时间也封进去了。像一味佐料，催化了果子析出汁液，一年年把酒染成茶色，然后等着当年帮着清洗晾晒的我的姐姐们出嫁，甚至也在等抱着水果筐的我，等着满脸喜色的宾客，把这坛子开封，换来一句惊叹:“哇，好酒。”

那时候酒里的光阴，就会从坛子里释放而出，穿过人群，像一匹丝绸。它带着多年前的香气。

于是端着酒杯的人们，莫名就说起当年:

那时候我们在巷口遇见的。

那时候你们的娘还用布条背着你们做工。

那时候你们爷爷挑着扁担走街串巷卖酱油。

那时候你们还抱在手里，现在都长成大姑娘了。

喝酒的已经薄醉，记忆散乱不堪，可是抖落的白发全都证明他没记错，至少一点都没忘。

时间到底做了什么。

如何让一个人老去，站在门前看着出走的方向，身体像一艘搁浅的船。他白发斑斑，他身体里还有破洞的帆和船桨，可是行走路线全忘。

大厅里人声鼎沸，浓重的乡音，像锅碗瓢盆砸在了一起。

所有人在商量他的归宿，除了他自己，这个我曾经唤作伯伯的人。

所有人都说爱莫能助，哪怕听说他哭着不愿去，像一个贪玩一直不肯回家的孩子，这次拉扯他的人一样狠心。所有人哄他，那个叫养老院的，是唯一能让他善终的地方。于是我在闭门出逃前，看见这个出走半生的老人，拉着儿女的衣角又哭了。

我原来以为大人不会哭。

后来发现大人在慢慢变老的时候，比孩子更容易哭。

时间让他们皮肤起了褶皱，还磨损了少时的傲气，变成任人摆布的弃子。

时间还做了什么，能让当年暗恋的那位牵着刚订婚的妻子来到你面前，可是你竟然没觉得难过，反而真心为他觉得开心啊。

时过境已迁，有的情感像酒越泡越浓，有的像茶越冲越淡。

那年的你怎么也猜不到这一刻的反应吧。患得患失的年纪，对“他要结婚了”这种时刻想都不敢往下想。

终于有一天你和我谈起，如像自言自语说他人是非。

多么好。

是满是憾，留给时间去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