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气

我喜欢孩子气，但我一直不喜欢彼得·潘，因为彼得的孩子气是负气的任性和逃避。之前写过，我喜欢《恶作剧之吻》里的湘琴，但并不是因为她身上有孩子气，而是因为她是一个没有长大的、笨笨的、会让人心疼的小孩。美剧Brooklyn 99（《神烦警探》）里的警探Jake Peralta是孩子气的教科书级的模板，没有之一。

Jake和彼得有类似的童年遭遇——被抛弃，所以他们都缺乏安全感，都害怕被忽视。但Jake没有像彼得那样因此愤恨成人、拒绝长大，而是在成年后努力去填补童年记忆里父爱的缺失——不管是尝试去原谅父亲还是在生活中寻找类似父亲角色的榜样（例如，他的上司Holt）。在成为父亲后，Jake选择辞去热爱的警探工作，做了全职爸爸。虽然这个决定让人意外，但却是情理之中。他的理由很简单，不希望儿子和自己一样有一个缺失父爱的童年。

Jake的孩子气是他看待世界的黑白分明——喜欢和不喜欢，没有世故的灰色地带。这也是为什么他身边的人都愿意包容他的稚气，为什么他能和罪犯Judy成为挚友。Jake的孩子气里还有他毫不掩饰的幼稚和无知。例如，在挽留和自己工作立场对立的前女友时，Jake对前女友说，“Let’s be Romeo and Julia.”（让我们做罗密欧和朱丽叶吧。）当前女友告诉他罗密欧和朱丽叶的悲剧结局时，Jake既震惊又生气地问，“Then why does everybody love the story so much?!”（那大家到底是为什么喜欢这个故事呀？！）他的表情是三观被震碎了一地的置气，但丝毫没有对自己无知的羞愧。

Jake的孩子气不是彼得·潘式的与成人世界的一味对抗，相反，他愿意长大，愿意去改变和承担作为成年人的责任。或许，这就是为什么Jake身边的人都在帮他，都在耐心地等待他长大。当然，大家喜欢Jake还因为他的聪明。他的破案能力完美演绎了卷福主演的《福尔摩斯》里的那句台词，“Brainy is the new sexy.”（性感的新代名词——有头脑。）

我喜欢简·奥斯汀的书，其中最能产生共鸣的人物是Persuasion（《劝导》）里Anne Elliot，因为我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或许，就像莫言所说的，“读书，在某种意义上是在读自己。”在大学期间，我读了一遍原著并看了一次改编的电影（2007版）后，就再没有勇气重读该书了。安妮性格里的克制透过Sally Hawkins的演绎，呈现了太多的内敛和隐忍，像故事里巴斯阴雨天里的那片海，太过沉重和压抑，虽然故事有一个美满的结局。

2022年，Netflix翻拍了Persuasion。DakotaJohnson饰演的安妮有小妞电影女主的设置——不完美、腹黑、诙谐。当安妮的克制隐忍和现代女性的自我接纳和自黑碰撞在一起，巴斯的那片海变得不再阴郁。新版的安妮有一种孩子气，藏在她的自洽和坦诚里。清晨，独自在海里畅游的安妮，挣脱了克制的枷锁，诠释了一种新的自由。整部电影也因此变得轻松幽默。

第一次给S上课的时候，我用“frank”（坦率的）总结了她的性格。之后的相处，证实了我对她的评价。某天，刚上课她就告诉我自己纠结已久的心结。我和她一起梳理心结的源起，期间她反复用my problem和my issue（我的问题）进行自我反思，但类似的自我否定的词汇并不能帮她找到根源所在。待她说完，我说，“When you say ‘my problem/my issue’, you’re implying it’s your fault. But judging from what you just said, I don’t think you did anything wrong.”（当你说“我的问题”时，似乎在意指这件事是你的错。但从刚刚你所说的，我觉得你并没有做错什么。）S说，“Yes, I didn’t mean it’s my fault. I don’t know how to explain it, it’s just something that everyone needs to do or change in their life.”（确实，我没有想说那是我的错。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它就像我们每个人生命中必须去做、去改变的东西。）“Oh, I see. So maybe ‘karma’ from Buddhism is the right word.”（我明白了，或许你所指的是佛教里的‘业’。）在我解释完之后，不带自我否定，S重头又梳理了一遍事情。因为更客观的视角，她一点点地揭开那些让她不舒服的情绪，最后找到了根源所在。S的孩子气在于她对生活、对自我充满了好奇，总在不停地探索内在和外在的世界。所以，即使遇到了让她受挫的经历，她依然会继续探寻下去。

今天清晨，我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喜欢孩子气。和有孩子气的人（不是彼得·潘式的孩子气）相处不容易累，因为你不需要去猜对方的心思，因为你会被他们身上的好奇心感染，因为你会从他们的视角看到世界的可爱和理解人的不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