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月色流萤

爷爷仍旧穿着那身蓝衣服

“慎终追远，民德归厚已。”

课堂上，老师的一句话，像仙女棒点了一下，然后时光飞速交织，幻化出人影，细了瞧，竟是爷爷微笑稀疏的脸。

记忆里，爷爷向来是爱笑的。一身直直立立，散发出温和的光，远远向你招手，让你忍不住跑过去。但凡跑过去，小胳膊小腿就缠在他身上，撒着欢叫爷爷，也不忘用小手上下掏着爷爷的包，将其翻了个底朝天，总能找到几颗水果糖，一小撮瓜子儿，有时甚至有南瓜干。爷爷也不恼，就笑吟吟地看着你。可爷爷最爱干净了咧，待我欢喜找到了糖，他就将那一身蓝衣服，从上用手捋，待到衣服下摆，总用力往下拽两下，那布料就会“啪啪”响两声，对呀，后来的日子里，就是这声音，总跑到记忆前，“啪啪”想在脑海里。

那时贫穷缠绕着每家每户。几乎整个村子的儿子媳妇都去了远方打工，像苍耳一样随风飘，看到适合的地方，便死死抓住，再慢慢扎根，留下老人和孩子。我的父母也不例外，把我丢给老人，用年轻的身体和体力换点劳钱。所以，我的童年，总是穿梭在老人的屋子，前一半是穿梭在爷爷家，后一半游荡于姥姥家。童年前一半的旧时光，像零碎的光影，游散在脑海，也许是年龄太小，总拼凑不出完整的画面。只是偶尔，那记忆的碎片，在脑子里不小心反了点光，便映射出画面的一角来。然后一眼瞥进那些旧时光，那日子像浸在了糖水里，沿着嘴角流下，一滴，两滴…

“一颗星星，两颗星星，…九十九颗星星”

稚嫩的软糯糥的声音，在空旷寂静的夜里盘旋，显得格外空灵。初夏的夜，丝绸般流淌的夜空下，绣了个又大又白的月亮，明晃晃的，四周更是撒下星星点点的光的碎片，一闪一闪着，煞是好看。

院子，浸在月色里，被温柔地染上了淡淡的蓝色。那院子里种的樱树，花早开过，叶子长得正欢，像抹了层护手霜似的，在夜色里直闪耀。天边那云朵，轻轻呼了口气，叶子憧憧，树影摇曳。

树下的我早忘了数星星，盯着月亮，直嚷着要听故事。爷爷坐在树下的小木登上，树影镶在了脸上，映着些许月光，仍是穿着那身蓝衣服，抬头望着天空的月亮，脸色柔和，一只眼睛因为感染，常年混沌湿润，迎着风，还会簌簌地掉眼泪。将手里拿着的旱烟管，在地上敲两下，吸一口，吐出来，那烟便一圈圈地散开，扑在我的脸上，热乎乎的，夹杂着呛人的味道。我吐着舌头，

那烟便一圈圈地散开，

“爷爷！讨厌！”

也不想着要嫦娥姑娘的故事了，慌忙跑到一边，在一边玩去了。正跳着小格子，见种在角落里的美人蕉，新抽的嫩芽上，有个一闪一闪的东西。慌张地捂了嘴，眼里的欣喜就快溢了出来，踮着脚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将双手一合，那小东西就被圈在了手里，可高兴坏了，忙跑到了爷爷面前，神秘地让他从我的手里的缝隙望进去，就看着爷爷放大了的笑容点点化开。月亮爬得更高了些，爷爷的烟圈和树影融在了一块…

那小东西就被圈在了手里，

许多年后，想起爷爷，总会想到那日的月色流萤。随着年月，爷爷的模样渐渐淡去，身上的蓝衣服变得模糊，可那日月色里的我们像被定格，卡在某个角落，某个时候，又会跳出来。

总会想到那日的月色流萤。

爷爷走的那年，我五岁。还不懂什么叫离别，对于爷爷走的那天，只隐约晃着些人影，吵闹声，哀哭声，吆喝声，劝慰声，被揉在了一起，死死黏在头发上，让人恼火。但小孩就是小孩，瞧见了许久未见的父亲，脸就委屈地哭皱在一起，也不知哪来的委屈，可待看见父亲带回来的小花板凳，脸便倏地笑开了。

樱花开了一季又一季，我长高了，我去姥姥家了，我上学了，对爷爷的记忆也就越来越淡了，只能从大人偶尔的只言片语拼凑出一些。爷爷留下的东西也少，只有几张照片，其中一张，是抱着我照的。大些时候才翻到那张照片，夹杂着陌生而熟悉的味道。照片上的爷爷，仍穿着那有些发白的蓝衣服，将我环抱着，对着镜头微微地笑，竟有些羞涩。

现在想想，竟有些惆怅，那照片竟成了我与爷爷在这世间唯一的联系。

清明了，我还在远方，不能去那坟上挂一缕清，不能去那坟前跪一遭，只能抬头看看那月亮，是否像曾经的月亮，倒寄去一份挂想。

想必家里的樱花，早已开得一树一树，那门前溪水旁，也早已点缀上油菜花，那初夏的风也快要吹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