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加简书七大主题征文活动，主题：辜负
1、忆往昔
“简直无理取闹。”哐啷一声，酒瓶在地上碎成玻璃渣，他气急败坏地说道，“你给我滚，滚得远远的。”
玻璃渣弹在我脸上，剧烈的刺痛扩散开来，泪珠肆无忌惮地往下落，曾经我也是他捧在手心的小公主，如今，一切都变了，我变了，他也变了。
失去妈妈之后，连爸爸也失去了，我常常这样想。
我曾经无数次地幻想妈妈没有离开我和弟弟，那么我们依然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他不会天天烂醉如泥，弟弟不会偷偷地缩在被子里哭，我也不会因为他不经意的一个举动或一句话就和他争吵，我们会有一个幸福快乐的家。
那天天气很好，雨后初晴，天空蓝得像水洗过一样，妈妈说想吃蕨菜和蘑菇，于是一大早我和弟弟就上山去采蕨菜、捡蘑菇了。
我们运气很好，碰到了一个鸡枞堆，足足掏出了半篮鸡枞，并且还是罕见的黑鸡枞，可惜我们跑遍了山坡，也没见到蕨菜。
临近中午，我和弟弟从山上回来，妈妈的房间里挤满了人，我心里隐隐有点不安，拨开人群挤进去，妈妈躺在床上，双眼紧闭，面色灰暗，双唇微微泛青，像是睡着了，我把手伸进被子去拉她的手，冰凉如雪。
我大声地叫着“妈妈、妈妈”，弟弟端着小篮子，天真地说：“妈妈，我们拿到黑鸡枞了，你看看，好多……”
妈妈依然一动不动，我抬头看爸爸，他眉头紧锁，示意奶奶把我和弟弟带走，我看到奶奶眼角的泪花，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扑在妈妈的床上，不停地摇晃，大声地叫她，可是，不管我怎么用力摇晃，怎么大声呼喊，她都没再睁开眼，没再和我说一句话，没再拉我的手。
弟弟被我的举动吓哭了，篮子掉在地上，鸡枞散落了一地。
奶奶和婶婶们强行将我们姐弟俩拉走了。
那年我12岁，弟弟8岁。
2、“寄人篱下”
一年后，继母进门，随她一起进门的还有一个两岁多的弟弟。
爸爸对我和弟弟说：“以后婶婶和弟弟就和我们一起生活了，你们两个要照顾好弟弟，不要欺负他。”
还不懂事的弟弟立马去拉小弟弟的手，我一把将他拽回来，他怯怯地抬头看看我，缩回了手。
我把他拉进房间，告诉他我们连爸爸也没有了，他问为什么，我说，因为新来的弟弟把爸爸抢走了。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声地对我说：“姐姐，我们去找妈妈好吗？”大人一直骗我们说妈妈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弟弟还小，什么都不懂，总会悄悄问我，妈妈去了哪里，什么时候才回来。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很难过，我知道他和我一样，很想念妈妈，可我也只能告诉他，只要我们两个听话，好好学习，妈妈就会回来了。
我上了初中，学校离家并不远，可我还是决定寄宿，一个星期才回家一次，有时也会回家两三次，去看看弟弟。
爸爸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务工，家里面除了弟弟，也没有任何让我牵挂的人了，继母对我和弟弟始终不好不坏，冷冷淡淡，我们就像陌生人那样相处着。
弟弟总是托走读的同学带话给我，今天说想吃我做的鸡蛋饼，明天说让我给他买冰糖葫芦，反正总是用不同的理由让我回去。
我知道，他只是想我了，毕竟现在只有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了。
那年，我成绩下滑得很厉害，上课总是魂不守舍，大部分作业都不写，反正什么事情也不想做。一个优等生突然出现如此反差，老师频繁地找我谈话，我知道他们用心良苦，可总是保持沉默。
后来，老师辗转给家里打了电话，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也不再频繁地找我谈话，大概也想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另一方面，是让家里做我的思想工作。
因为成绩下滑得厉害，很可能上不了高中，加上我总是一副行尸走肉般的模样，爸爸总是骂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他总是说你妈已经不会回来了，你这个样子做给谁看。我虽然心里难过，但是表面上还是装作毫不在乎。
我也曾问过奶奶，爸爸为什么不等过几年再重组家庭，到时候我们也长大了，不会再难接受新成员的加入，不会在自己的家里无所适从。
奶奶说，因为爸爸常年在外，家里必须有个人，作为家里的顶梁柱，他不可能留在家里照顾我和弟弟的饮食起居。
原来他要找的不过是个看家的人，我这样想，可是很多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以前每次务工回来，爸爸总会给我和弟弟带小礼物，不管吃的或是玩的，如果没有礼物，就会给我们钱去买自己喜欢的东西，但是继母进门之后，就什么都不带了，就连原来每天五毛的零花钱都没有了。
爸爸不在家的时候，继母会把粮食偷偷拿出去卖了，她总是说家里太穷了，一分钱也没有。逢年过节继母都会带小弟弟回娘家，给娘家送鱼送肉，我和弟弟只能在家吃剩菜剩饭，就连衣服，也只有亲戚朋友偶尔给我们买一套。
而我每个星期伸手要生活费的时候，都是最煎熬的时候，因为要遭受无尽的羞辱，明明爸爸挣的钱都归继母管，可是她还是指桑骂槐地说，进这个家就是帮人当牛做马还要倒贴钱。
我常常想，如果继母没有进门，那么我们即使清苦，但也会生活得很舒坦吧，这些事情，常年在外的爸爸是不会知道的，他以为，找了一个人照顾家里，我和弟弟就能像以前那样生活，他在外务工就会很放心。
他不知道，明明这是我们的家，我和弟弟却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吃不饱，穿不好，一言一行都要看人脸色。
于是每当我看到他和继母以及带来的弟弟说说笑笑的时候，总是莫名地愤怒。
3、报复
那天我去妈妈的衣柜找衣服，无意间在衣柜的最高层翻到了妈妈当年生病的住院单。从前我一直以为她只是心脏不好，可是诊断报告上明确地写着：乳腺癌，而家属意见却是放弃治疗，签的是爸爸的名字。
原来如此！可是，乳腺癌治愈的几率不是很大吗？为什么爸爸要放弃治疗？
我无比激动地去找他兴师问罪，他摔碎酒杯，掀翻桌子，指着我的脑门让我闭嘴。
从那之后，我开始恨他，把妈妈的离开归咎于他，我暗自发誓，终有一天我要带着弟弟离开，离开他，离开这个家。我和他也因为这个原因常常吵架，哪怕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会争吵不休。
我故意搞砸了中考，抱着报复他的心态，破罐破摔，一直以来我都是他引以为傲的好女儿，因为我优异的成绩，他在我身上寄予了很高的期望。可是经历了妈妈的事情之后，我不想再做他的好女儿，继母进门更是让我们姐弟俩生活得小心翼翼，我就是要让他颜面扫地。我已经想好了，一离校就去打工，养活我和弟弟。
他怎么说都不同意，让我去复读，可是我已经死心了，他用尽了各种手段，软硬兼施，我都没有动摇过。
那天他买了很多蕨菜回来，满满的一盆漂在水里，看着那一盆蕨菜，我想起妈妈生前的最后一个愿望，就是吃蕨菜，心脏剧烈地疼痛起来。
我冲他大吼，说我不喜欢吃蕨菜，为什么他要买，而且还要买一大盆。
其实我很喜欢吃蕨菜，我们全家人都很喜欢吃，以前妈妈还在的时候，我们总是一家人上山去采蕨菜、捡蘑菇，他和弟弟一组，我和妈妈一组，比赛谁的成果多，妈妈还教我们唱歌，一家人其乐融融，快乐无边。
回家后妈妈会把蕨菜煮透，漂洗干净，或是凉拌，或是和火腿肉一起爆炒，火腿炒蕨菜和火腿炒蘑菇，是爸爸最喜欢的菜，他会倒一杯酒，就着这难得的野菜，吃得津津有味，边吃边满足地说，生活太美好了，妈妈就会笑他说，像是妖怪吃了唐僧肉一样，于是我和弟弟就把蕨菜炒火腿叫作唐僧肉。
妈妈炒的蕨菜很棒，清爽鲜美不油腻，如果唐僧肉是这个味道，那么也能理解为什么妖怪们冒死都要争着吃了。
蕨菜炒火腿
继母的厨艺很差，我甚至觉得还不如我呢，尤其她炒的蕨菜火腿，又干又硬，还特别油腻，可是爸爸还是会吃很多，我不确定，他的口味是不是变了。
那天他和我杠上了，硬是让我去炒蕨菜，我抵死不从，他火冒三丈，又说道让我去复读考高中，我说复读也可以，除非让那个女人带着她的儿子离开我们家，气急败坏之下，他冲我大声吼，让我滚得远远的。
反正我也累了，拿了几件衣服就上了去县城的车，车窗外，弟弟泪流满面，虽然我答应过他，一定会挣钱让他过上更好的生活。
在县城晃荡了一天之后，我终于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个小食堂当服务员。由于我不满十八岁，还属于未成年人，老板娘说别人问起就说是她的侄女，放假在店里面帮忙，食堂管吃住，但是因为我年纪小，所以每个月的工资只有一百五十元。没关系，至少我不需要再寄人篱下了，还可以给弟弟零花钱。
偶尔看到嬉戏打闹的中学生从门前走过，心底还是抑制不住的羡慕。老板娘看出了我的心思，劝我还是回去读书，都被我婉言谢绝了。
他请人来找过我几次，我脾气很倔，始终不肯低头。后来因为老板娘嫌烦，将我辞退了。我和他大吵了一架，他脸色铁青地对我说，除非去上学，不然就别再回来，他就当没我这个女儿。
我也一口咬死，除非那个女人带着她的儿子离开这个家，否则我不会再上学，也不会再回来。
他苦口婆心，好话歹话说了很多，我依然不动摇，看他着急，心里还暗自高兴，那时的我，天真地以为可以用这样的方式报复他。
我到了更远的市里，找了一份促销的工作，和他彻底断了联系。午夜梦回时，幻想着上高中上大学的时光，心里隐隐有些不甘，可是，我已经回不了头。
4、俱往矣
时光荏苒，弟弟小学毕业，考上了重点初中，又上了重点高中，看着弟弟这么厉害，我很欣慰。我换了好几份工作，工资涨到了几千块，除去房租和生活费，一个月还能攒下一部分。
上班附近有一家小食堂，味美价廉，我常常关顾。
某天恰逢就餐时间，食堂人很多，一个帅哥坐在了我的对面，我意外地抬头看他，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美女，能否拼个桌？
就这样，我们认识了，然后交往了。
离开的这几年，我没有回过家，偶尔去学校看看弟弟，而他，大概也知道我一切安好，选择了不打扰。
听说他和继母常常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不过很多次吵架都是为了钱。因为弟弟上学的缘故，他不想弟弟像我一样伸手要钱困难，便给了弟弟一张银行卡，每月打钱，继母也要求他每个月为自己的儿子存钱，说是这样才公平，他不答应，矛盾越演越烈。
而我听着弟弟的描述，也觉得那个家乌烟瘴气，开始心疼起弟弟来，这么多年，我选择逃避，他的日子也不好过吧，他要面对的，不仅仅是连陌生人都不如的人，还要在他们的争吵下偷生。
直到我决定结婚的时候，男朋友说，不管怎样，他都是你的父亲，无论如何，应该和他说一声。
时隔多年，当我再次回到那个家时，已经找不到任何我和妈妈生活过的痕迹了，像是进入了一个陌生的家庭。
他坐在院子里抽着水烟筒，见我进来之后，眼圈红了，咯咯地咳了几声，我哽咽着，却始终喊不出那一声亲切的称呼。
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的老头，竟然是我曾经意气风发的父亲。不过几年的光景，他竟然惨老消瘦成这般模样，脊背开始佝偻，白发清晰可见，手背上青筋暴露，指缝间都是厚厚的老茧。
弟弟说：“爸，姐姐回来了，这是姐姐的男朋友。”他嗯了一声，然后进屋去拎酒瓶，我们和弟弟跟着进了屋。
弟弟这几年也拔节似的长个子，竟比他高出了一个头，曾经在我眼中高大伟岸的父亲，什么时候就矮了一大截？
他还是那么爱喝酒，高兴的时候喝，不高兴的时候也喝，喝完了就抽水烟，抽完水烟再接着喝酒，如此反复，停顿的时候都是一阵阵咳嗽声，一声声卡在我的心口上。
男朋友殷勤地和他打招呼，说了我们要结婚的事，我也附和着说了几句，他喝了一阵闷酒，开始询问男朋友的家境。
当他听说男朋友是邻市人的时候，竟开始激动起来，不准我嫁过去，说什么也不同意，还是那句话，嫁了就不承认我这个女儿。
看着眼前这个年近半百饱经风霜的人，我竟然有点不忍心再和他争执。
后来弟弟告诉我，他是因为担心我一个人在遥远的邻市，受到委屈和欺负无处诉说才会不同意，其实这么多年，他从来就没有停止牵挂我，我后来的工作，就是他托人给我找的。
他把我的旧照片全部放进了一个旧箱子，还有我小时候玩过的洋娃娃，他喝醉的时候不停地对弟弟说：你一定要好好学习，你姐姐已经放弃了，你一定要替她完成心愿，她小时候就说过要上大学，要去北京上海……
我觉得鼻子一阵阵地发酸。
不知道弟弟是怎么说服他的，后来他同意了，前提是在本市买房，他给了我一张银行卡，里面是整整二十万块。
我记得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曾天真地问过他一个问题：“如果我考上清华北大，你有没有钱供我上学？”
他的眼睛瞬间亮起来，然后故意很严肃地说：“只要你能考上，爸爸砸锅卖铁也得供你！”
“哼，那点钱才不够呢！”我撅起小嘴，故意装作生气的样子。
“嗯，确实不够，那爸爸每个月给你存一千块你看怎么样？”
“小学存一千，等到中学每月存两千！”我和他讲条件，暗地里却偷偷地笑了。
“好，那就一言为定，你一定要考上清华北大哟，否则……”
“我一定能考上！”我打断他的话，心里乐开了花。
“是呀，我姑娘这么厉害，一定能考上！到时候我也跟着风光喽！”他的眉宇间，是满满的甜蜜。
我的心绪很乱，久久不能平静，我一直觉得妈妈很可怜，我和弟弟很可怜，原来这么多年，他也很可怜，我和他争吵，弟弟和他争吵，继母也和他争吵，他一个人也承受了很多很多。
但是这些都不及我给他带来的伤害，他一直遵守着当年的约定，我却中途就任性地退了场，他对我所有的期待，都成了泡影。
可是他依然包容了我所有的任性，并且，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悄悄看着我。
我自以为是的报复，不仅仅毁了自己的前程，也辜负了他一生的期待。
5、一起去采蕨菜好吗？
我和弟弟去了妈妈的坟头，弟弟把一切都打理得很好，坟墓周围开满了黄黄白白的雏菊，在风里轻轻地摇晃。
我问妈妈，是不是已经原谅他，一阵阵风呼呼地刮过，树叶哗哗作响。
末了，弟弟说，姐，你还记得当年妈妈是怎么走的吗？
我诧异地抬头看着他。
他望着远处，缓缓地说，妈妈是自杀的，她喝了整整一瓶敌敌畏。
我不解，明明是爸爸放弃治疗，导致妈妈失去了生存的机会。
弟弟继续说，当年妈妈被查出乳腺癌，已经是晚期，她的病情很严重，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期，持续治疗也不过垂死挣扎，放弃治疗是妈妈的意思，当年我们家庭条件不好，治病的费用全靠借债，她不想过多地拖累这个家庭，所以选择早早离开。
弟弟还说，自从我走之后，他再也没有去采过蕨菜、捡过蘑菇，爸爸也再没买过蕨菜，这么多年，饭桌上再没出现过唐僧肉。
我突然觉得胸口堵得慌，呼吸好困难。
弟弟不经意地擦去我眼角的泪花，温柔地说，姐，我们一起去采蕨菜、捡蘑菇，好吗？他的视线飘向了远处。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爸爸背着当年我们捡蘑菇的小篮子，正往那片山坡走去。
我擦干眼泪，强笑着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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