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汀香的梦想,就是当一个包治百病的大中医。
汀香算是一个富家大小姐了。她的族人都是中医,族人们开了一家药店兼诊所,名唤“海仁堂”。这药店原本是叫“同仁堂”的,后来因为做成了族业,而族人世代姓海,故改为“海仁堂”,亦有海纳百川之意。这药店已有一百年的历史了,可以一直追溯到第二次鸦片战争的时候,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次的翻修,终于到如今还生气勃勃。
海仁堂最擅做的便是以桔梗为原料的中药,除常见的银翘散、止嗽散、桑菊饮以外,还有不少自制的中药,治愈面极宽,因此周围民众凡生小病,无一是海仁堂不能治的。海仁堂生意因而十分兴隆,故海家也十分富足,整个海仁堂被装修得极为气派,像金钱垒砌的别墅。但是这别墅之中又透露着一种平和、朴实而温暖的气质,屋里的药也做得一天比一天好,海仁堂里外兼得,常让外人羡慕不已。谁能想到开药店也能开出如此盛景?
海仁堂之所以擅用桔梗制药,是因为海仁堂的后面,有一座生满了暗紫色桔梗的山丘,满丘都是低矮的紫,暗中带了些笑意。丘陵上的桔梗采了又生,生了又采,一百年来从未采完过。有时桔梗忽生了白粉病之类的疾病,治疗起来那就是一笔极大的开销,但于海家而言,就算是耗尽财力,也要保住这一片不可多得的桔梗。
汀香从小到大,每天都要去采桔梗,采了桔梗,一部分用来做桔梗菜,其余的都留着做药。做药的人中有一个叫莹儿的女孩,是个傻子,不过,她虽然说话没头没脑,总是傻笑,但做起药来,却比任何一个人都细致。莹儿特别受海家人信任与关爱。她年纪与汀香相仿,是汀香的母亲收养下来的孤儿。
汀香也是个傻子——长不大的傻子。她凡做事都有些像孩子,有些孩子气,比如做药。她说她要像莹儿一样做一方好药,但从来都做不好,大人们觉得她不是做中医的料,都说让她好好读书,此外学会做些寻常家务便是,可汀香从来不听,很犟,长辈越说,她越做。她如一匹野马,从来不能定下心来读书,中学读罢,她就嚷嚷着要学着做中药,可很长时间了,鲜有所成。她经常被长辈们气得跑出海仁堂,到生满桔梗的丘陵上去,气呼呼地喊:“凭什么我就做不了药?做不了中医?我也姓海啊!”她总是这么喊着。但一地的桔梗常常能用一种极为神秘的力量将她抚慰,她也常常不过多时,便坐在了桔梗花海上,轻柔地哼起《桔梗谣》来了。长辈们看到她这样子,又说她像小孩子一样,火一下就来,一下又去。
汀香有时会找到莹儿说:“莹儿,为什么你就这么会做药呢?我怎么就不会呢?是我很傻吗?”莹儿常常傻笑着回答她说:“你不傻,你会读书,你也肯定会做药,不然我来教你。”但是莹儿傻乎乎的,心里明明应当很明白,口齿上却总是说不清,于是汀香又经常会因为听不明白而生闷气,一边心想着“你们全都在捉弄我”,一边又跑到山丘上,在桔梗花海中反反复复地哼唱歌谣,好像满眼的桔梗才是她最最知心的朋友。
谁能知道汀香究竟有多想当中医?
二
汀香长大成人了。
汀香的父母思量着,是时候为她寻个依靠了,老待在海仁堂,不好。他们总会有意无意地向汀香表达这层意思,而且一旦见到什么不错的青年男子,就要在汀香面前将他夸耀一番。汀香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总是撇着头,双颊微红,满脸怒气。汀香不愿关心什么婚姻。她的关心几乎全托在了做中医的梦想上,如果离开了海仁堂,她还做得成中医吗?
自从她的父母开始费尽心思为她寻靠山起,她在山丘上散步的次数便比以前多了,有时到了深夜,她也会独自哼着那曲歌谣,转到山丘上去。没有人管她,因为大家都要睡觉了,而汀香也已长成一个独立的成年人了。其实汀香散步的时候,心里总是在矛盾着结婚和做中医这两件事。
后来有一夜,山丘上来了不止汀香一个人。
那夜汀香仍旧哼着歌谣上山去,到了半山腰时,却发现眼前大约一百米处,有一片黑影在晃动。汀香顿时感到诧异,没再继续哼着歌,只静悄悄地挪着步子,向那黑影走去。走近了些,汀香终于看清了——那是一个人在采桔梗,他半蹲着身子,一手提着麻袋,一手往地上抓桔梗,似乎很急,手法极为迅速,可因为戴了一顶帽子,帽檐遮住了他的脸,看不清他的长相。
他这么晚来采别人家的桔梗干什么?
汀香突然有些怕。
“怕什么?这周围没有什么坏人。至少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坏人……他肯定是有什么原因的!”汀香心里说着。
她壮起了胆子。
“你好?”
她悄悄走上前,声音极小极轻。
那人像是被吓到了,手中的桔梗掉在了地上,另一只手却仍旧紧紧抓着那个麻袋。他没有转出正脸来,只一个斜眼打量着这个少女。
汀香看他这样子,忽然很紧张,但很快便冷静下来,轻声道:“你别怕,我不会害你的。你采桔梗……你是不是想要桔梗啊?”
那人愣了一会儿,微点了一下头,但那手依然把麻袋抓得很紧。
汀香轻笑了一下,蹲下身,两只纤细的手不紧不慢地采起桔梗来。大约一两分钟后,她双手捧着一大把桔梗,小心翼翼地伸到了那人面前,笑盈盈地说:“我帮你采了些,应该足够了吧?”
她没想到那人居然被她的举动给呆住了。她好像看见有几滴泪从他的帽子里——看不见的眼睛里落了下来。那人什么也没说,只伸出手将那些桔梗塞进了麻袋里。塞完后,他一动不动。他似乎正瞥着汀香。汀香也一动不动,不知道接着该怎么办。
忽然,她感觉一只温热的手把她的手握得很紧,随后是一阵巨大的风吹过她的脸庞——她被那人抓着直奔下了山。她吓坏了,连忙大喊大叫,可是竟没人搭理——这儿的居民都已经睡着了。
他们一直跑进了一所普通的民宅里。汀香进来后,一下子愣住了:她面前躺着一个喘气的老妇人,额头上摆着一块毛巾,双颊通红,全身冒汗,似乎生了什么很严重的病。她一时惊魂未定,手足无措,直到那人摘了帽子,喘着粗气,走到了她面前。汀香看清楚了,这人是个年轻男子,长得好秀气,皮肤有些黑,身材稍瘦,却又显得结实。
他气喘吁吁地说:“对不起,我……不想这么做,但……请你……务必……帮我这个忙……”
“帮我……做方药……”
汀香发蒙了一会儿,终于“嗯”了一声,答应了。
汀香帮他拿原料、磨粉、切制、润药……她什么都帮。她意识到眼前这个老妇人正生着一场没准危及性命的大病。汀香可是海仁堂的后裔,是要做大中医的人啊!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来了些冲劲与忐忑。那男人则似乎经验老到,手法娴熟,比汀香老练不少,浑然不像是个外行人,汀香根本没有想到,心里不禁暗暗生起一种钦佩。不一会儿,药开始熬了,男人看了看正在熬的药,又看了看那位老妇人,忽然又落下了眼泪。
他走到了老妇人面前,紧握着老妇人的手,眼睛直直地盯着那妇人火一般红的脸,却背对着汀香轻轻地说:“谢谢你,你快回去吧……”
他再没有多说什么。
汀香什么也没想,赶紧跑了回去。那一晚睡过去,第二天早晨,她像一个无事人一样,过起了如往常一样的生活——一样做药,一样生闷气,一样会跑到山丘上,哼起那首从未哼厌的歌谣。
一个星期过去了,她没跟任何人提起那晚的事。
但她心里并没有放下那件事。
三
“汀香,有你的信。”
莹儿手里拿着一张信纸,递给了汀香。
“谁送的呀?”汀香不解。
“他不让说,我也不认识他。”莹儿摇摇头。
“你就说,送信的人长啥样。”
“我不能说。”
“那他是男的还是女的?”
“我不能说。”
汀香知道问不出什么,只好说:“那好,那人说过什么吗?”
“哦,他说,不要让我看信。他说他只让你看。然后他就什么也没说了。”
莹儿笑了笑。汀香接过信纸来看。信纸上写着:“今晚我在海仁堂后的山上等你,请你务必来。”信纸开头写着“致海汀香”,末尾却没写称谓。
今晚?是什么时辰?汀香一头雾水。但是汀香心里想着那个人,她觉得应该是他。
吃完晚饭后,汀香就一直在窗前守着。她在看夕阳什么时候落山。夕阳落山的那一刹那,她就要走出门。她想:如果不知道什么时辰,那不如就在山上等一夜好了,这样人家就不用干等着着急。
夕阳的脸终于消失了,她悠悠地上了山。晚霞仍残留于天际,把暗紫色的花海照得火红。
汀香终于上到了山顶。
山顶上早坐着了一个人。
“你来得真早。”
汀香吓了一跳。
那人着一身清爽的白衬衫,转过头来看汀香。“你还认得我吗?”
汀香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她想起那晚在山丘上的事,忽然一巴掌就扇了过来。
“流氓!”
她打得不算重。那男人只揉了揉脸,朝她嘻嘻笑。他似乎挺开心的。
“你找我干嘛啊?”
汀香一副死活不饶人的样子。
“我……”
“我想说声抱歉,也想说声谢谢。”
“那天我太着急、太莽撞了,没能跟你讲清楚,一下子我就忘了礼节,不尊重姑娘你了……我就是个普通人家,那天过来,其实是因为缺了做药的东西,过来偷桔梗的……那晚我看到你的时候,我以为我要完了,我全家都要完了,可是姑娘你没把我当作贼来看,还帮我采桔梗,还帮我这个陌生人做药,好难得……你救了我娘,你也救了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来报答你……”
那男人说着说着,头就低了下去,好像掉了几滴泪,但很快,他又抬起头来,微笑地看着汀香,却哪儿有泪,只是眼睛里有水光在闪烁,余晖撒在他的脸上,温暖而阳光。
汀香别过了头去。男人欣喜地发现她似乎被夸得脸颊有些泛红。她的长发被微风吹着,抹了一点晚霞。
“你的心意我领了,我原谅你……”汀香轻轻地说。
她话其实还没说完,男人就先跳了起来,大喊:“好的,好的!真谢谢你!”他忽然注意到自己有些失态,喊了两三声,又尴尬地坐了下来。
“你刚刚要说什么……”男人问到。
“唔……”汀香犹豫了一会儿。她其实想说她原本就不在意来着。
“我只是想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汀香忽然想到了一种回答。
“哦哦,有的!有的!”男人又兴奋了起来,但很快又把自己克制住了,安静了下来。他似乎有些害羞,不像一个男子汉那样,很轻很轻地问道:
“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汀香睁大了眼朝他看去。
“我还不知道你……”
“我叫丁辉!”
两人都似乎惊了一下。
“你为什么要……”
“因为你人好!”
她微微摇头,朝丁辉摆手,脸上又泛起了红晕。
“当……当然了,也不止是因为你人好。你那天帮了我那么多,我还没来得及报答你呢!”
“其实……我知道你很想学医的,我也知道你每天都想着做出一方好药。要不……我可以教你的——我也是懂医的人呢!比如说……你想学什么,其实我都可以教你的!”
“但我也不是仅仅想要报答你而已……总之,我是真心想和你做朋友的,你能接受我吗……?”
丁辉说完,朝汀香笑了笑,虽然他的笑容很紧张。
但汀香的心里乐开了花。但她却吃力地不让自己表现出来。
“好,嗯,我很想学医呢……可你得保证,你真的很精通啊,不然我才不做你朋友呢。”
丁辉连连点头。
汀香忽然觉得这人又呆又傻又可爱,“噗嗤”一下笑了。丁辉见了,也“噗嗤”一下笑了。
山上传来了两人欢喜的笑声。
汀香和丁辉告别之前,又闲聊了几句。丁辉抽出身旁的一个麻袋,是一袋桔梗,是上次做药时没有用完的。
“刚刚我忘了还给你了……我才不是那种随便拿走好朋友的东西的人!”丁辉笑着说。
汀香点点头。
“我走了啊。”丁辉说。
汀香点点头。
丁辉走了一会儿,又回头说:“还有啊,你那天做药做得真好。”他还了汀香一个笑脸,却发现汀香似乎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她正坐在山顶上抬着头仰望着天空。不过这倒无关紧要。丁辉一路唱着欢快的歌,朝晚霞里走去。
其实汀香都听到了,她的余光也看到了。那余光一直目送着丁辉下山。她心里其实正刮着一场暴风骤雨,这风暴把她的世界里的一切事物都卷了进去,让她始终无法在美丽的复杂之中找到一丝的安宁。
教她做药?是谁这么好心?
做药做得好?这是什么一种别样的夸法?那药算是她做的吗?
她什么时候被一个人真切地夸过说“做药做得真好”?
四
丁辉第二天早上就来找她了。
叫汀香出门的是莹儿。那天莹儿急匆匆跑过来,拉着汀香出门,嘴里一直念叨着:“快来快来,那个写信的人下山来找你啦!”汀香说要叫他“丁辉”,说他们已经上山见过了,都做朋友了,莹儿连连点头答应,但之后她每天来叫汀香时,仍然称呼丁辉是“写信的人”,好像她的时间一直是停在过去似的。汀香还说,如果父母问起她去了哪儿,就说她去河边转了。莹儿满口答应,于是每天一旦汀香出门,她都会立刻跑到父母面前,笑盈盈地冲他们说:“汀香去河边耍去啦!”父母再问她什么,她却永远只说这一句话。他们居然都信了。
那天早上汀香和丁辉相见时,就像见到老相识一样高兴,但一路上说起话来,却又好似外人。可是他们却仍然欣喜于两个人间的交谈。
丁辉是最积极的那个问话人。第一天他就这么问:
“你做药都由谁教啊?”
“我自己教的。”
“你干嘛要自己教?”
“他们教不好。”
“'他们'是谁?”
“喜欢笑我的人。”
“到底笑你的人是谁啊?”
“我那过分的爸妈。”
“那你怎么不让那个女孩教你呢?”
“她傻。”
“那她笑不笑你?”
“问那么多干嘛?”
问那么多,丁辉还是总问。
他们去的不是上次那栋民宅。那是一间古老的中药房!汀香初进来时惊讶地合不拢嘴。那中药房有两层楼高,宽度却不输海仁堂。整所中药房从外面看来只是简单一所民宅,可里面却覆满了古朴的檀木色,对比极鲜明。大厅的中药柜像是被细致清洁过的,却没放一方中药,丁辉说药都放在屋后的一个房间里。那中药柜看起来也有不小年纪了,而且一眼就能发现是上乘用具。其实整个大厅乃至整个药房看起来都是上乘做工。以前汀香怎么没有发现这里?
往屋后转,便到了做药的房间里。那儿有一架工作台,工作台上用具齐全,完好无损,台面一尘不染,窗上阳光洒下来,只见得到一抹亮白。房间左右两侧皆是药柜,药柜抽屉上贴满了标签,没有一个抽屉是空余的。整个房间和大厅一样,泛着古朴的檀木色。大厅原是有一点药味的,只是很淡,但到了这房间里,药味却十分浓,像一层看不见的浓雾在鼻尖环绕。一定有人经常在这里做药啊!可为什么大厅却如此寂寥而荒凉?
丁辉一进来便极热情地向汀香介绍这间药房。他说,这药房是他们家族建的,因为不想张扬,所以没有把外表修饰得堂皇大气。药房是丁辉的爷爷修的,他爷爷非常喜爱医术,治病救人是他的梦想,故他开了此药房,并孜孜不倦地将医术一代一代往下传。后来不知怎地,药房的生意忽然间变得冷淡起来,于是这药房便没落了,只留了一个空空的躯壳,如今唯独丁辉还在这里转转悠悠,弄点医药,有时甚至原料不够,却也无足够的钱去采集。他说,以前他们家族也曾阔绰过,自这药房没落后,经济状况急转直下,如今也只成了个普通人家,可是究竟怎么没落了,他也全然不知。说到这儿,丁辉长长地叹了口气,神情显得有些哀伤,但很快,却又满脸堆笑,朝着汀香说:
“说不定,是因为海仁堂抢了我们家的生意呢?”
“瞎说!”
汀香向丁辉的背不轻不重地拍了一掌。
“哈哈,开玩笑的,我要真知道是这样,还会来找你做朋友?要是我脾气不好,说不定还会拿你出气呢!”
“胡说什么!”
汀香朝着丁辉背后又是一掌。
“你脾气真不好!”
“你真不懂讲话!”
“哈哈哈哈哈哈……”
丁辉大笑了几声后,说:“今后我就在这里教你做药了,你要是不嫌弃,我每天都可以教你。”
“每天?”
“嗯。”
“我不嫌弃!”
“那你想我什么时候教你?”
“什么时候都可以!”
“随时?”
“随时!”
丁辉开心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汀香向丁辉伸出了一只小拇指。
“拉钩!你要是哪天没找我,或者我来找你时你不教我,我就不和你做这个朋友了!”
“好,我说话算话!”
丁辉也伸出了小拇指。他们使劲地拉了一下。两人内心藏不住的欣喜,全都装进了满脸灿烂的笑容里。
五
汀香每天起床后,不多时便找到丁辉家去。她记得去丁辉家的路。丁辉每天都随叫随应,只要听到汀香的声音,就立马出门领着汀香到药房里去。他们有时一同做药,有时则一同读医书,读医书时都是丁辉为汀香做讲解,而汀香则安静地听着他解释这书里的一切。她以前读书从来没有这样认真过的,这一回她却一点小差也不愿意开。
汀香起初做药时当真是个笨蛋。一会儿是忘了泡药了,一会儿又是烘焙时加大了火,很让人着急。但丁辉从不生气,只是耐心地教导着汀香哪儿做错了,或者哪儿少做了抑或多做了,十分温和。其实汀香常常为此感到歉意——她得让这善良的朋友操多少的心!当然了,她从来不愿说出口的——可是这哪里代表没说出来?
慢慢地,汀香发现自己不再是一个笨蛋了。大约一个星期过去,当她第一次在未经任何指导的情况下做出一方银翘散的时候,她的笑声弥漫了整个药房。她说她终于不用被父母笑话是笨蛋了。丁辉说她本来就不是笨蛋。后来,她越做越顺心,越做越有激情,手法也比以前迅捷细致了不少,做药时的心境也不再是飘飘然的了。她常常想:哪天要是来一场做药大赛,说不定她能打败那个傻子莹儿呢?
汀香做药时那精湛的技艺把所有海仁堂的人都惊到了。当她的父母长大了嘴巴,看着汀香手脚麻利地做出并售卖了一方又一方药,讶异地问她是怎么学成时,她只是说,她多钻研了会儿医书,多尝试了一些方法,就心领神会了。汀香有天还找到莹儿,问她:“莹儿,你做药这么厉害,要不我们俩哪天比一场,看谁更厉害怎么样?”莹儿便微笑着说:“不成,我不会比赛,你比我聪明,要比,肯定是你赢。”
汀香其实已经可以出师了,但是她仍旧每天要去找丁辉教她做药。丁辉也仿佛不清楚这点似的,仍然每天耐心地教她。汀香说,她要精益求精。丁辉说,他要不断交流,竭尽所知。
有一天快中午了,在药房里,汀香问了丁辉一个问题:
“丁辉,你会一直这么教我教下去吗?”
“会啊,怎么了?”丁辉眨巴着眼睛问。
“要是哪天我不来找你了,你会来海仁堂叫我过来继续学做药吗?”
“那是当然了。我答应了的,哪天我不教你了,你就当不认识我这个朋友。我哪里敢这么做?”
汀香开心地笑了。
“我不要你每天都来教我了。”
“啊?”丁辉忽然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汀香微笑着的脸。
“为什么……我哪里没做好吗?”
“你做得很好。”
“那为什么不要我教你了?……”
“你误会了!”
汀香笑得更灿烂了。
“我是说,我不要你守着这个承诺了。我要你真正做我的好朋友——永远的朋友!”
丁辉愣住了。
汀香握住了丁辉的一只手,笑盈盈地看着他。
窗外的阳光极烂漫,平铺在静默的药房里。
她的手好白。
“你……不是还要做中医吗?”
“中医有的是时间做。”汀香说。“但我现在也算是中医了啊。这是你教会我的……”
“……可是,老是让你做我的老师,很累,也有点不像是朋友。我们这对好朋友怎么能老闷在药房里呢?走,我带你出去转转!”
丁辉没有说话。汀香扯着丁辉的手,直往外头奔去。外面的天空很蓝很亮,比在药房里看到的赏心悦目多了!她忽然发现,丁辉也把她的手抓得很紧,自打从药房里出来后,就再没有放松过。
当好朋友的感觉真幸福啊!汀香想。
丁辉也是这么想的。
他们就站在药房边看着远方的天,握着手,谁也没有说话。但两人的双颊都是通红的。外面的天空很蓝很亮,白云在远方飘飘然游荡。
他们从药房出来的那一刹那,刚好被从城市赶完集返程的汀香的父亲看到了,他站得很远,汀香没有发现。他先是感到惊喜: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但后来仔细看了看他们跑出的那个药房后,再看了看丁辉,忽地眉头一紧,刚刚挂在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全消失了。他感到十分地紧张——
不好。
六
汀香与丁辉在一起待了一个下午。汀香刚同他赏完夕阳,携着满心的喜悦被丁辉送到家中,早已站在家门口等候多时的父亲就把她叫入了海仁堂的书房。母亲也在书房里面。父母两人都面无表情,母亲在看着父亲翻弄书柜。汀香觉得不对劲儿,心头不禁一紧。
“汀香啊,这书房你来过不少次了。”
父亲忽然开口。
“是来过不少次了。”汀香佯装冷静地回答。
“这书房存放了几乎中国三分之一的精华级别的医书,你看,有不少已经老得发黄或者破损了。但这些书柜都是满满当当的,无论书有多么破,总是要放在这里,不能扔。存了这么多年了,也该存满了。”父亲语气平和地说着。
“我们自己写的医书,也都存在这个地方。你看,这里有个专栏放着的。”父亲指向了一个地方,那虽只是书柜普普通通的一层,却也几乎放满了书。
“这一层,本来还能放那么一本书的……”父亲意味深长地说。不知怎地,汀香忽然感觉父亲透着一股怨气,就连那书柜上也有。
“汀香啊,那一本最重要的书,被人偷走了啊!”父亲忽然猛敲着那个书柜,竟把那些挤在一起的书也敲得摇摇晃晃。
汀香一下子被吓得不轻。
“我们所有自制的桔梗药的秘方,所有悟得的基本医学原理,全都在那里面!可是有一天晚上它就没了!我们那天晚上就四处找,打着灯笼,满街地跑,你猜找到了谁?”父亲几乎是吼出来的,一脸严肃地盯着汀香。汀香不知所措,只是呆呆地摇了摇头。
“你那朋友的父亲……”母亲轻轻地说。
朋……朋友?该不会是……
一阵冷汗从汀香的背后流了下来。
丁辉还很小不懂事的时候,他父亲继承着爷爷的财产,继续开着中药店。那家中药店名字叫“和济”,在当地名气也不小。和济的生意也不错,与海仁堂一样,有原创的中药,只是规模和声望都比不上海仁堂罢了。但当时和济也是比较富有的,所以丁辉也算得上是一个小少爷了。
后来有一天,海仁堂编出了那本秘方,当时秘方一出,消息便以闪电般的速度四散开来。丁辉的父亲得知后,到海仁堂来找汀香的父母请求阅读秘方。他们没有允许。
但不少的关于秘方的小道消息在民间流传,有的是谣言,但有的又确有其实。那时丁辉的父亲正在研制一方中药,研制到一半,却卡了壳,无论翻阅什么医书,竟都不知道个所以然。可是,那药一旦做出,说不定能治好不少人的病,甚至于几个暂住于和济的病人,也非常需要这一方药——因为其他的药见效都太慢了,而他们相信和济,自愿接受服用那新成的中药。他从小道消息听说到了秘方中的一个理论,竟然正好可以帮助解决自己做药的瓶颈,于是他找到了海仁堂的一些人打听,真是如此。他又找到汀香的父母请求阅读秘方。他们没有允许。
但,这药不能就这么搁置了啊!万一做好了,没准真能治好不少人?没准大家都会喜笑颜开?没准和济的生意会更加红火?甚至走出去——到外面去——到城里去?他心里直冒汗。他越想越急。
他究竟想了些什么?
他却连自己也不知道了。那时他产生了一个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念头。那个雨夜,他穿着一身黑衣,抱着那本秘方,从海仁堂里仓皇逃出,一路上,他踏着水洼念叨着:“我就看一眼,看一眼,看一眼就还回去,不算偷,不算偷……”
他睁大了眼睛念叨着,好像要用尽全力照亮前面的路。他身后老远的距离,有一群人打着灯笼叫喊,毫不泄气地追赶着。
后面有人?他不知道。他不愿去想。
一路上,他想着的只是:秘方,理论,药,药……
他的梦想渐渐地遮住了他的双眼。
那一脚踩在软泥上,一阵重物摔在水坑上的清脆响声击碎了他所有的梦。那本笔记被水浸得不堪入目。所有的墨迹都被水不明不白地洗进了雨里。
他拾起秘方,重新站了起来。
他看了一眼秘方后,就再也没有站起来。
和济偷秘方的事,第二天就在周遭传遍了。那段时间,人们每每谈起和济,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
“真是败坏中医道德!”
从此,和济走了。病人相继痊愈离开后,和济关了门。丁辉的父亲悔恨不已,抑郁成疾,死了。汀香的父亲怒火攻心,也生了一个月的病 ,所幸并无大碍。但那部秘方,却再没有什么别的草稿,可以将其还原了。那段时间,丁辉的母亲为了赎罪,没有选择搬家,甚至请求在海仁堂打杂,但是没被允许。
这许多年过去,丁辉的父亲心里从来没忘记秘方的事,当他见到丁辉勾搭起自己的女儿的时候,越想越闷,越想越怒:你居然还有脸?其实,丁辉根本就不知道关于秘方的事情,因为他的母亲将这段屈辱的历史瞒了过去。汀香的父母何尝不是这么做的?
“你明白了吧?”汀香的父亲冷冷地说。
汀香的表情极为凝重。
“做贼的父亲,难免教出一个做贼的儿子,他说不定哪天干了偷鸡摸狗的事情,你还一点也不知道!这家人,一个老子偷我们家的心腹,一个小子偷我们家心肝……”
“这不是偷!”
汀香忽然站了起来,歇斯底里地怒吼。
“这不是偷是什么?!这叫采花贼!”
“他不是贼,更不是什么采花贼!”
“他不是贼?不是贼为什么偷偷摸摸地和你幽会?不是贼为什么瞒着这件事不告诉你?我看你以前去河边耍,都是被那个贼小子偷去了!说不定他进了我们家,还要把整个海仁堂给偷了!”
“胡说!你懂什么!干嘛要把人家父亲的事情套在人家身上!”
“我不懂?我再问你,他这每天偷偷摸摸找你,不像贼么?人家把你夺走了,他给了你什么?给你每天的亲亲昵昵?这不是贼?我告诉你,有其父必有其子!”
“是,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他父亲学医,他也学医!他每天找我,是为了教我做药!我们每天都在那个大药堂里做药!要是没有他,你女儿现在还不知道要跟那些桔梗泡菜在一起腌多久呢!你还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你学医怎么不教好你女儿学医!”
汀香气得面红耳赤,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朝父亲吼着。她再也忍不住了,一脚踢开了书房的门,径直朝海仁堂外面跑去。海仁堂里所有人都被吓到了。她的父母腿脚不便,没法追上去,父亲在书房里破口大骂,汀香全听不见。母亲一直在安慰父亲,说汀香就是小孩子气,不一会儿就会回来的,过不了几天,也都会想通的。在门口扫地的莹儿见到汀香,笑盈盈地朝汀香打招呼道:“汀香,你还去河边耍吗?”汀香没理她,一拍门就出去了,莹儿本来就不知情,还一个劲儿傻气地喊:“汀香,慢点走,外面天要黑啦,不安全的!”
汀香哪知道,她这一拍门出去,一头便撞见了丁辉。原来,丁辉见汀香的父亲面色凶煞,怕是有事,于是就绕到海仁堂后面,偷偷听着父女间的谈话,不想,这一听,却听到了一个颠覆自己整个世界的秘密。
丁辉面无表情地看着汀香,满脸的忧愁。汀香看见丁辉,一下子扑倒在了他的怀里,哇哇大哭了起来。
月亮已经升上了夜空。
这半明半暗的世界只听得见女孩的哭泣声。
“对不起,汀香,其实,我本来不知道这件事情……我没想到,原来我们家,对你们有这么大的伤害……对不起……”丁辉抱着汀香,下巴轻放在她的长发上,很轻柔、愧疚地说着。
汀香没有说话,只是一直哭着。过了好久,才抽泣着回答:“没事,我一点儿都不怪你……我……才不会怪我的好朋友呢……”说完,却又忍不住哭出声来了。
丁辉不说话,只是这么抱着她。
月光照得大地泛着微亮的惨白。
许久,哭声止了,汀香轻轻地问道:“要是我爸妈要让我们分开,你会和我绝交吗?”
一阵短暂的沉默。
“不会。”丁辉坚定地回答道。
“你不怕他们?”
“我怕,可是如果要跟你绝交,我就顾不上那么多了……何况,我妈一直很支持我们呢。”丁辉注视着汀香,语气十分真诚。
汀香一下子破涕为笑。
“好,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要绝交!”汀香又伸出了小拇指,要和丁辉拉钩。
“好,一言为定!”丁辉也伸出了小拇指。
“一言为定!”
两人拉了拉钩,又一个承诺在月光下诞生了。
七
汀香父亲心里的火仍旧消不去,好像只要丁辉有一天没有离开汀香,他便哪怕是一刻也不能安宁。他平日里越来越容易动怒了。他甚至不准汀香出门,连那生满桔梗的山也不让去,免得又与丁辉相见。但汀香与丁辉始终以书信在交流,而那个帮忙递信的人,正是莹儿。莹儿每次出门,都说要打水、采药等等,但其实,这都是汀香交代莹儿这么说的。
没过几天,汀香的父亲走进汀香的房门,刚巧碰见汀香在给丁辉写信。父亲刹那间怒发冲冠,把信纸撕得粉碎,和汀香大吵了一架。他最后一拍书桌,对汀香说:“去,我现在给你解禁,你晚上给我把那家伙叫来,叫他一个人来,我要跟他好好谈谈!”
汀香虽然心里闷得一肚子火,但是她却并不很怕:反正你是分不开我们俩的。
这天夜里下了雨。汀香同丁辉约定的时间是八点钟,但汀香七点钟刚吃完晚饭便已搬了张椅子坐在门口等候。不过她没等多久,因为丁辉提前半个小时就穿着雨衣来了。他们以拥抱的方式在门口互相祝福。
汀香拉着丁辉的手走进了海仁堂,一直走到父亲面前,说:“你看,他来了。”丁辉见到汀香的父亲,忽然感到紧张,差些叫成了“爸”,但很快反应过来,说了一句“叔叔好”。
父亲见这两个人手牵着手,心里顿时生怒,但这样的场合下,实在不宜发火。他咳嗽了两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看着丁辉的眼睛,冷冷地问:“你叫丁辉?”
“是的。”
“你想要我们家女儿吗?”
丁辉和汀香对视了一眼,手牵得更紧了。
“我们承诺了,我们要永远做好朋友的!”丁辉回答。
“永远?”
“永远!”
父亲冷笑了一下,继续说:
“好啊,我同意。不过,你说你是她的好朋友,我问你,你哪儿对她好了?”
“爸!”汀香忽然插嘴。“他哪儿对我好,我都告诉你了,不用人家说!”
“好,好,我不用他说了,免得我一不小心说他自作多情,你又怪我。”父亲说。“那你得跟我保证:以后你无论怎样,都要对我们家女儿好,否则,我不会饶了你。”
“好,我保证,我发誓!”丁辉激动地说。
“好,发誓就好,既然这样,我现在就交代你几件事情。”
丁辉忽然感觉不妙。
“第一,你得待在海仁堂,和我女儿住在一起。”
“好!”
“第二,你得帮海仁堂做事。”
“好!”
“第三,你想如何给你家装修我随你,但你的母亲只能住在你自己家,不能来海仁堂住。”
“……好!”
“第四,你必须把你家的药房卖给我们,其中的设施,书籍等等,都归我们所有。”
“这……”
“嗯?”父亲微笑着看着丁辉。“你不答应吗?不答应就一切免谈!”
“爸,你这是存心要害别人,占便宜!”
“占便宜?这是'海纳百川'!”
“这哪叫'海纳百川'?'海纳百川'还纳不了丁辉吗?”
“谁说纳不了了?满足我说的这些,不就行了吗?”
“这哪里行!……”汀香蹲在地上,捂着头哭起来了。
“我……同意这四个条件。”
汀香惊了,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丁辉。丁辉面无表情地看着得意的父亲,复杂的思绪却写满了整张脸。
“好啊,我就喜欢你这样敢作敢当的人!”父亲像胜利了一般笑着说。“你回去就同你母亲说好今晚的事情,我期待你的消息。”
……
汀香牵着丁辉的手,送他到了门口,父亲说外面雨大,不让汀香去送。汀香心里又苦又气,却也无处发泄,只是走到门口,一直生气地拍着丁辉的背说:“你啊你,怎么这么傻?”
“可是,不这么做,我们就只能分开了。”
“可是答应我爸对你一点都不好!”
“我要是不答应,那对你好吗?……前前后后都不好,至少我得让你好!”
“你不好我怎么好?”
“你要是不好我就永远也不能好了!”
丁辉注视着汀香说着。那一瞬间两个人都流下了眼泪。汀香扑到丁辉怀里哭了起来。
“没事的,我会慢慢适应过来的……总之,我永远都不会让你和我分开的,好吗?”丁辉拍着汀香的背,安慰她说。过了一会儿,汀香抬起了头,丁辉用衣袖帮她揩眼泪。
“好,我听你的。我们都会好好的。”
“嗯,都会好好的!”
两人最后又拥抱了一会儿,于是告别了,汀香目送着丁辉离开,一开始看得到人影,最后只剩下一个灯笼了,渐行渐远。汀香的心乱乱的,不知未来该走向何方。
忽然,那个渐行渐远的光点,在已经快要看不见的时候,蓦地向下降落,紧接着是一声惨叫,从远方传来。汀香一下子吓坏了:
“丁辉!”
她冒着大雨向远方跑去。
八
海仁堂众人走到河边时,十几个灯笼照在躺在河边的丁辉脸上,好像丁辉是一具从上游漂下来的无名死尸。谁知道拿着灯笼的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怎么就偏离了大道,从比河面高五米的地方摔了下去,竟这样的不省人事?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后,丁辉被送回了家。他被诊断出“木僵”,一动不动,没有意识,好像昏迷了一样。他躺在床上,闭着眼,他的母亲每天都守在他的身边,时常把他当作正常人一样同他聊天,虽然不知道他是否能听见。
汀香也每天都来看他,有时连同午饭也在这边一并解决。她总要带几方中药来,每天喂丁辉喝,她想,既然都是丁辉教她的,肯定也能用它们来治好丁辉的病。只是,日复一日,情况从来没有好转。
汀香每天注视着丁辉的时候,总是无比的伤心:昔日开朗的少年,怎么如今却变得死气沉沉了?她想起两人在药房里的过往,常常会最不自觉地啜泣起来,好像往日时光都已不可重回,连同那个人一起。
一两个星期过去了,丁辉还是没醒。
“汀香,别总想了,我已经请人上门为他治疗了,你先好好在海仁堂做药吧。”汀香的父亲说。“现在靠你自己也治不好他。你不是还要做中医吗,等以后有能力了,再把他治好也不迟。”
“什么叫'以后有能力了再把他治好'?我现在治不好他吗?”
“治不好。”
“我的医术是他教的!”
“他教的医术不一定能治这种病!”
“那你们怎么也没治好他?”汀香愤怒地问道。“你们不也是中医吗?”
“这种事情怎么能急?”
“怎么不能急!……没有他,我怎么当中医……没有他,我绝对不当中医!我不跟着你们学,你们治不好人,你们都不关心他,我不想当和你们一样的中医!”汀香歇斯底里地怒吼着。她没等父亲说话,就甩头往外跑,一直跑到了海仁堂后的桔梗山顶,掩面痛哭。
她不想听任何人说话。
这儿只有满山低矮的紫,偶尔能见得有一两只蝴蝶在飞。远方已烧起了晚霞,黄昏又霸占了天空。
为什么自己明明成了中医,却连自己最好的朋友都救不了?为什么在那天父亲与丁辉谈话的时候,自己却没能帮他做点什么?为什么没有再固执一点,一路互送着他回家?
为什么?
她不知道答案。她只感觉一瞬间自己已经无欲无求了。要是只要做一朵桔梗花该多好啊?就这样躺在山上,什么也不用想,不用牵挂,只需要吹着清爽的风,就能度过完满的一生了啊!
正纠结着,忽然,山腰传来一阵轻松欢愉的歌声,正是《桔梗谣》的调子!等到那人提着篮筐上了山顶来,汀香才发现,原来是莹儿上山来采桔梗了。莹儿走到汀香跟前,见汀香满脸愁容,不解地问:“汀香,你怎么了?”
汀香撇过头去,说:“我觉得我好没用。”
“谁说的,汀香多聪明一个姑娘啊。”莹儿放下篮筐,坐在汀香身边,看着汀香说。“莹儿才没用呢,但是莹儿从来不难过。汀香比我有用,怎么会难过呢?”
“……我救不了丁辉。”
“就是那个写信的哥哥吗?他怎么了。”
“他病了。”
“病了啊?不怕!爸爸说过,这世上没有治不好的病。你和爸爸一起帮他治呗!”
“……他怎么治啊?”
“用药啊。”
“他的药不行。”
“那你的呢?”
“我的……也不行。”
“那把你们两个人的药放在一起,说不定就行了呢!”
汀香忽然破涕为笑。
“莹儿,你真傻!”
“是,我傻。”莹儿笑盈盈地回答。
莹儿抬头往山下望去,忽然抬起手指,另一只手扯着汀香的衣袖说:“哇,汀香,你快看!”
汀香往山下看去,忽然呆住了:山上起风了,满山的桔梗,像暗紫色的海洋,像千万条矮矮的船帆,“呼啦啦”地奔腾,涌动,此起彼伏,潮汐般涨落,却远比海来得壮阔,比晚霞来得缤纷。“真好看啊。”汀香不禁想。
莹儿忽然站起身说:“你听到没?桔梗在和我们说话呢!”
“啊?”汀香愣了愣。她刚刚除了“呼啦啦”的风声和桔梗相触的细细的“沙沙”声,什么也没听到。
“它们刚刚说悄悄话,说要把它们采啦!”
“采啦?”
“对啊!我每天上山的时候都能听到它们说悄悄话。它们每天都争着抢着要我采它们呢!偷偷告诉你,它们其实一点都不想待在山上!”
“啊,为什么?”汀香想起来,自己刚刚可还很羡慕桔梗的生活的。
“可能,它们想变成中药,治病救人呢?或者,它们想见一见汀香,看看你的手艺呢?”莹儿挠着脑袋,猜测着。
忽然,她一拍脑门,说:
“我知道啦!它们想让你去学做药,救那个写信的哥哥!”
莹儿为自己的“正确”答案得意地笑着。
汀香忽然心里一紧,有几滴热泪,从眼睛里夺眶而出。
莹儿赶忙收敛起笑容。
“汀香,你怎么了?是不是我说错了啊?”莹儿着急地上前去问汀香。但汀香只是揩了揩眼泪,微笑着说:“才不是,莹儿,你好聪明啊,你说对了!”
“真的吗?太好了!哈哈,汀香,你是第一个夸我聪明的人!”莹儿傻笑着,伸出她那温热干净的手,牵起汀香的手说:“走吧,我教你做药去,我帮你一起为写信的哥哥治病!”
“嗯!”
两个飘着长发的漂亮人影急匆匆地从桔梗山上跑了下去。
远方的天际还飘着几朵轻烟似的残云,云里透着些昏黄,却始终不肯消散。本该来的黑夜也迟迟不肯上山,而暗紫色的桔梗仍在夕阳下迎风笑着。谁知道桔梗究竟在笑什么呢?莹儿知道吗?未必。那汀香知道吗?也未必。但那笑声却温和而美丽,像轻柔的细语,像纯真的童音,弥漫着无边的生气,也孕育着人间最美满真挚的祝福。
可这祝福是送给谁的呢?
汀香不愿想,也不会想。她想不清,唯有几缕纷繁的心绪在心海里徜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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