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陪你多久了?”我不想提及“流浪”这个词,害怕他误解我的意思,即使“流浪”在我眼中是个充满情怀令人向往的词语。但仅仅只是这个傍晚短暂几小时的相处,我还是不敢轻易对他说出这个词来。但是我知道这箱鼓与非洲鼓陪了他多久,他也就流浪了多久。
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过来我是在同他说话。我也才反应过来,我从黄昏时刻就坐在这儿,直到天上出现三两点明亮的星星,这几小时的时光里我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来。所以我这突然冒出来的话显然有些唐突。
他也没有直接回答,在夜色的虚掩下,我可以看见他伸出了他的右手。见我有些迟疑,他的眼睛望着我又望向他的手,示意我摸一摸他的手。我的手指轻轻放在他的掌心上,“硬的”,我小声说道。他的手微微颤抖着,似乎每个音符都还在他的手上跳动着。他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用他的另一只手把我的手指按在了他右手的指关节上。我的心在他另一只手搭上来时不由得乱了起来。
“是茧吗?”我心里面一惊。他没有回答,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不可名状的苦涩,但又是那么的清澈。我想象中的音乐艺术家都应该有一双漂亮的手,不管是双手随着音符跳动的钢琴家还是轻轻刷动琴弦的吉他手都应该有一双惹人羡慕的手呀!他怎么可以有这么厚重的茧呢?我心里为他感到一阵的难过。可是没有茧的手又怎么可以在箱鼓与非洲鼓上打出最真挚朴实的节奏呢?这是我第一次通过手来认识一个人,我也开始怀疑眼睛判断事物的准确性。
他翻过右手,握住我的手,放到他的左手上,指尖落到他左手关节处时,我又惊又疑惑。“咦!这只手怎么没有?”他笑了,不知道是被我的反应逗笑了还是被我这个愚蠢的问题给逗笑了。“右手打重音,左手拍轻音”,说着他用右手在箱鼓的肚皮上狠狠地拍了一下,那么自然又那么有力。他离我两步,远借着微弱的别家灯火,我能看到箱鼓轻微的震动,我也能感受到空气中所有的介质都在震动。
他起身提着鼓走向了我。什么也没有说,他把箱鼓放到了我的面前。我也毫无顾忌的胡乱拍打了起来。他真不是一个令人讨厌的人,对于我的作为也不加阻止,也不会认为我亵渎了神圣的音乐。他只是坐回到了原来的地方,打起了他的非洲鼓。
我双臂环绕着鼓,双手轻轻拍打着它的肚皮,侧着身子,一只耳朵伏在箱鼓的通风口,细细聆听着那拍打声在这个暗室里转化的声音——那声音在狭小的暗室里滋溜溜的转动着,却把人带到了车水马龙的大街小巷中,带到了广袤无垠的草原上,高大巍峨的山峦前……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一个暗室就可以装下整个世界。
手突然触碰到一团暖呼呼的东西,我吓了一跳,就像突然触电一样,我的手立即往回一缩抬起头,也就是在缩手的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不由得面红耳赤起来。我抬起头,他躬着身子,他的脸第一次离我这么近,他笑着,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望着我,似乎在观察一只受惊的小动物。我庆幸着是个夜晚,否则那被风吹的发烫的脸定要惹得众人嘲笑。他扭过头,对着麦克风前的少年努了努嘴,我把箱鼓还给了他。他提着箱鼓走到了我正前两方步远的地方,坐在了箱鼓上。
“来首嗨的歌吧,点燃寂寞的夜晚!”他兴奋的对少年大声喊道,即使少年离他只有几步之遥。
“双截棍,行吧!?”
“可以,当然可以。”
“眼岩烧店的烟味弥漫
隔壁是武术馆
店里的妈妈桑
茶道 有三段
……
快使用双截棍
哼哼哈兮
……”
少年的歌唱了起来,周围的观众都摆动了起来,他也抖着肩,坐在箱鼓上拍得很起兴。大地似乎也在颤动,天空中的星星也在晃动,多么动人的夜晚!可是我却只想静静看着这一切,因为天亮之后什么都会消失。看着他酣酣淋漓的样子,一种不知如何描述的情愫环绕着我,我突然很想问问他是否也有这种感觉。但是又怎么可以因莫名的情绪破坏了如此美丽的夜晚呢?有些东西注定只能生存在一片迷雾之中。就像即便到现在他也不知道我的姓,我也不知晓他的名。但是我们都不会问及对方,也不会留下联系方式,刻意去制造相遇。
“东汉末年分三国
烽火连天不休
儿女情长
被后世左右……”
这一次,我的手指也不由得轻轻在空中跟着节奏晃动了起来。
几曲歌后,夜渐渐凉了,人也陆陆续续散去。
“唱首民谣吧。”我用那种很真挚的眼神望着他,“我想听你唱他妈的。”
他的目光很深邃,我突然很害怕,害怕他可以戳穿我的内心,而他的想法我却捕捉不了一丝一毫。我的眼睛不由得有些疼,泪水不知不觉溢到了眼眶边缘。我赶紧把目光移向远处。
他把麦风架子充少年的位置移到了箱鼓前,把架子的高度调低,他就这样坐在箱鼓上,敲着两腿间的非洲鼓,面对着我唱了起来。
“妈妈 我爱上一个姑娘……”他一开口我便泪流成河。
“妈妈 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彩虹
终于出现在我的天空
……
我深爱的那个姑娘
她一点一点吃掉我的眼睛
我的世界只剩下红色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
我会在第一天就闭上眼睛
然后什么也看不见”
我闭着眼睛,心里的苦楚随着泪水不间断的往外流。我闭着眼睛,但却可以看见他动情的眼睛。
夜是那么的静,风把我披在身后齐腰的长发吹到脸上,乱七八糟的黏在了满脸泪水的脸上。
天际间有那么几秒是那么的宁静,似乎风也冻结,直到音乐又在耳畔响起,我才感觉到痛苦还没有让我窒息。
“雨后有车驶来
驶过暮色苍白
旧铁皮往开
恋人已不在……”
我睁开了眼,看见他闭着眼,但我可以看见他深情的眼睛。
我突然很想给他一个拥抱,或许也是给自己一个拥抱,作为告别。可是这样的告别会在双手从他背后放下时就烟消云散,那还不如从未拥抱过。
歌还在唱着,我把脖子上用两根玉绳螺旋缠绕的串着一颗翡翠绿珠子的项链取了下来,在手心里盘绕出一颗心的形状。我只是很想送给他一件礼物,一件他看见就能想起我的礼物,一件我发现它不在寻找它时,提醒我我遇见过他的礼物。其实手上是有一条草编的手链,可是它离心太远了。
非洲鼓停了下来,歌也停了下来,我看见他是过了好几秒才睁开眼睛的。而我也早已起身打理好了被风吹乱,被泪水粘住的头发,站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等着他睁开眼睛。
这次是我伸出了手,“送给你。”
这次是他迟疑了,他望着我,我用坚定眼神望着他,他意会到了,他的右手从非洲鼓上抬了起来,放到了我的手上。十指相对,一股电流从掌心传到我的心田。他的手是那么的大,就像梧桐树叶盖住了我的手,这次是我把手反扣了过来。他的手就像一片厚实的土地,那么宽广,那么让人心安。看着那颗心还是平平整整的躺在他手心上,我突然有一丝害怕。
“为了相遇。”我饱含深情的望着他。
“为了流浪。”他看着我的眼睛,我无法揣测他的心思,但是我知道他早就看穿了我。
“再见。”
“再见。”
我饶过他,没有回头,我也知道他也没有回过头来。泪水又一次翻越了眼眶这一堵围墙。
“谁说月亮上不曾有青草
谁说可可西里没有海
谁说太平洋底燃不起篝火
谁说世界尽头没有人听我唱歌
……”
这就是他给我的告别礼物。
风吹得更大了,把他的歌声吹到了路的前方,好让我前行的每一步都可以与他相遇。我明明是在笑的,眯起眼睛,嘴角上扬,眼泪怎么还是流了下来。风吹得头发凌乱,我也懒得理睬那随风张扬的长发,只是在心里默默念叨着一定要剪掉这头齐腰的长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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