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傻子和疯子

村 子 里 的 傻 子 和 疯 子

      每个人都有差一点就死掉的经历，但活到今天，那个恐怖的经历似乎对自己也没有什么威胁了，有时甚至连拿它出来说道的兴趣都没有了，觉得腻，也觉得不合时宜。在大学毕业之际的假期，一闭上眼，就是昨天失掉的人际关系和吃的明亏暗亏，一睁开眼是即将过去的今天和重复却短暂的明天，每天从床上一醒就感觉到无能为力起来。

     

村里的傻子和疯子

如果灵魂也如人一样思考，不知道那些差一点能活下来却死掉的人，死后又是怎样一种心情。

我六岁时差一点丧命，差一点被一个傻子用砖头实实在在地砸死。而当时救我命的那个人，我却早就把他给忘了。其实我压根儿就没记住过他，唯一对他有印象的原因是因为他当时特殊的历史地位——村里唯一一个专业舂米的。那时每家每户的稻谷都在他那里舂米，他家也就应势成了村子里唯一官方指定的舂米场所。那时村里就是这样，件件样样都是专业户——只有一家卖猪肉的，只有一家卖鱼的，一家卖豆腐卜页的，一家开小店的，一家理发店，一家诊所。这种现象也同样适用于人群之中，整个村子只有一个哑巴，一个瘸子，一个傻子，一个疯子，一个大夫，一个校长，一个养种猪的人，有拖拉机的人也只有唯一的一个。

那时在我的印象里，傻子和疯子是不同的，甚至有根本区别。我当时内心坚定地认为，傻子是凶狠的，会打人，甚至会把人活活砸死；而疯子则不然，疯子没有傻子凶，看到人只会大笑，被人骂了只会大哭大闹，是相对安全的。这是我小学时通过自身经历以及同学们的口述总结的经验，它一直成为我的一种不可动摇的主观判断思想。我像藏着某种能点石成金的口诀一样把它藏在心里，至多告诉个把和我玩得很好的人。

后来不知哪一年，因为一件事，我不得不重新审视我这主观判断思想。那是邻村发生的一件事，说是一个人考上了大学但是家里死活不给他去念，后来他就变得不正常了。人们都说他是被气急疯了。后来他会一个人拿镰刀在田里乱砍，田里是什么作物他就砍什么。我没见过那个人，只能从大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论中收集他零碎的信息。但我从没有从大人嘴里得知那个可怜人的面部表情，所以不能判定他是傻子还是疯子。我推测他扬刀砍庄稼时断不会是哈哈大笑的表情，而且据说他有时还会掐人脖子，那也断不会哈哈大笑地去掐人脖子的。所以应当不是疯子啊，因为我们村的疯子整天哈哈大笑，那才是疯子的特征。只有傻子才沉默并凶狠，拿砖头致人死地，那段时间我内心里很纳闷。

我那时觉得大人说的也有理，他们说那人是因家里人的做法而一时没想通，钻了牛角尖，没钻出来就发了疯，成了疯子。那傻子是怎么变的呢？我那时候也寻思不出来，难道也因为有一件事没想得通，钻了牛角尖，没钻出来就发了傻？发傻不是骂人的玩笑话嘛。想到以前差点砸死我的傻子，那时我想了许久也没能说服自己。

我去过邻村，却没见过那个疯掉的少年。如今的我，不止去过了邻村，还去过了邻省。我从教育的起点走到大学再走出来，懂得了一些事情。我开始深深地同情邻村那个疯子，从某个角度来说，他本可以是个很有用的人。那时能考上大学的人在各方面是能碾压我们的，只是他命不好，不幸运，遭了这么一劫。这不是万劫不复，但万劫不复又比这么一劫多多少痛苦？放在测量痛苦的天平上也许落差很明显，但放在人心上，是一样的。从一个二十多岁自认为比较现实的人的眼光来看——那年轻的疯子既不能挣钱，也不能繁殖，生活真是一点乐趣也没有了，必定是痛苦万分的。好在他感受不到这些问题带来的纷扰。

我不知道那个年轻的疯子有没有和我们村里另一个中年疯子碰过面，那个中年疯子整天乐呵呵的。他看见人了乐呵呵的，看不见人的时候也乐呵呵的。外加上那个差点砸死我的傻子，他们仨碰过面吗？我真想知道，虽然现在知道了也没什么意义，但这比眼前许多事都能真正满足我的内心，那是我童年就思考的事，许多年揣测过的故事，比现在在人前问一些摆着待笑嘴脸早就想好的明知故问要有意思得多。

谁也不能知道傻子和疯子真正的内心世界，除非他真的疯了或者傻了，这有点儿像第二十二条军规。而说换位思考去推理他们，完全是骗人骗己。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唤那个傻子的名字他便要双眼发红，杀气腾腾地拿起砖头砸我，这对他而言似乎是一种条件反射。不知道研究条件反射的巴甫洛夫童年有没有遇到过一个傻子。我有时候也想这个问题，也许我朝他喊的并不是他的真名。毕竟那只是我一个表姐听别人告诉她的一个秘密，转而告诉了我。别人一定也是道听途说的，我表姐也断没有想到我随即就用实践来试探这个秘密的虚伪性了。我依旧记得那是一个早晨，不是周末，因为那个上午我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坐在教室里的，脸色煞白。从那次以后，我和所有人一样，知道看到傻子时头要低下来走，不能看，也不能说话，要像刚犯过错误一样耷拉着头，心里不要慌张，不乱想，更不能跑。

我至今也回忆不出那个傻子长什么样子，这并不是我的记忆力差。我回忆起本村疯子时就能在脑中清楚呈现出那张哈哈大笑的憨脸。我想这大概是由于我那次差点被傻子砸死后，再不敢看那个傻子的原因吧。但我清楚记得，有一回中午放学，在校门口不远的拐角处，学生整齐的队伍慢慢地散了，一个本村的女孩子大胆地和几个男生皮闹。我认识那个女孩，她很漂亮，大家都说那个女孩随她妈妈性子，她妈妈在村子里出了名的能说会道！那次我远远地看着她，她渐渐被那几个男生“压制”住了，他们边嬉笑边推搡着，她寡不敌众，很快就没了主意。我本想继续看看——如果不是那个傻子迎面走来的话。看到傻子的所有人都一个接着一个低下头，规规矩矩地走着路，相互之间的谈话声变得愈来愈小。傻子依旧披着绿色军大衣，拿着大茶缸子，不急不缓地往我们靠近，像一只沉默的兽。我们就像一群正欢乐进食却遇到危险的家禽，立马慌张地不知所措起来，甚者呆若木鸡。但就在此时，有一只孔雀此刻却抬起了高贵的头颅，那便是那个遗传了她母亲能说会道性格的女孩。一片沉默中突然亮出了一句短促有力充满欢乐的话：“XX大哥，你快来帮我教训教训他们。”女孩面朝傻子说道，同时用手指着那几个脸色已凝固了的男生。我当时吓得半死，我知道傻子听到别人叫他名字一定会拿起砖头的。我舍不得那个女孩被砖头砸死，更怕傻子因此突然想到我曾经也当面叫过他的名字，顺便也用砖头砸我。我准备跑。周围沉默了一会儿，大家都在慌张中等待某个时刻的到来。然而戏剧性的一幕却出现了，只见那傻子用力捶了一下手中的大茶缸，嘴里骂了一句含糊不清但经常听到的脏话，径直走到女孩面前。他指了指女孩身旁的那几个男生，随后便不看他们了，专门看着女孩，自己比手画脚起来。傻子嘴里激动地嚷道：“你这样，这样，把他们一撂，妈的就倒了······”他口齿不清晰却充满着热忱和激情，直到女孩渐渐走远了那个傻子还在那里大声地指导着！

许多时候我也想和那个女孩一样，能请动那个傻子，听我一次话，这样大家一定会很佩服我。但我始终不敢像那个女孩一样。后来的确有几次我路过傻子时大胆地抬起了头，可请他帮忙的话想得好好的即将脱口而出时总又被自己咽回了肚子，我只能下意识地低着头，眼睛死死地盯着地面，稳住脚一步步朝前走。走了老远后才回头看着那具裹着绿色军大衣的身影，缓一口气。我想我心底是有对那个傻子的钦佩的。那个傻子胆非常大，我甚至怀疑他的胆子比我外公都大。我外公敢在坟茔上过夜，而那个傻子清大早上就敢在学校小河边刷牙。那条小河的故事是村里人人皆知的，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居然也很了解那条小河了。知道那里打过仗，死过多少人；某天某日，谁在那里捡到几枚子弹壳子······这些本都是听别人说的，说法不一。但我很快就融会贯通了，并整理了一个新的版本。

我不敢一个人面对那条小河，更不敢一个人面对那个傻子。但我依稀记得有一次我独自走过小河边时望见了那个孤独的傻子，他可能蹲在河边刷牙，也可能只是在静静地看着河面。我下意识地低下头，屏住呼吸，走呀走，走呀走，走了很远才喘出气来。这是我的回忆还是幻想我也说不清了，但这是唯一一次那个傻子和那条小河留给我的集体印象。如今两个都不在了。

至于那个疯子，那个总是笑呵呵的疯子。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外公家斜对着的那家后面的自留地上，那家便是村里唯一拥有拖拉机的人家。那个疯子满手是血但脸上仍是笑哈哈的，他拿着粗树干子往开拖拉机的人身上夯，开拖拉机的那个人就拿着铁锨朝他砸。村里很多人都去劝架，等他们都疲累了便去拉架。那个疯子很听话，别人一拉他就走。但在离开之际他又被开拖拉机那人一句话激了起来，笑哈哈地拿着树干子又冲了过去。后来那个开拖拉机的人也疯了，但没过多久就治好了。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写下这段回忆，这似乎是一段没什么意义的往事，没有营养可汲取，也没有经验可探寻。但这段回忆能让我静下心来，在面对糟糕透顶的失败之时不那么沮丧，至少让我觉得能活到现在是有幸运的因素在里面的。失败了，我可以暂时认输，或者继续迎头直上。我可以理智地做个选择，可以感受到痛苦和幸福于个人而言的意义。

你我都有明白过来的时候，而且二十来岁的人往往过几天就会有一次。每当那个时刻我总能有好的规划和目标，觉得自己幸福也幸运。

我并没有留下什么童年阴影，真是万幸，其实人也远远没有那么脆弱。

不知道有没有这样一种傻子——因为某事受了刺激，钻了牛角尖，失去了理智。但是他并不怕人，对人友好，善待孩子和喊他名字的人，不遗余力地做好事。请你相信，一个真正的傻子，他想做一件事情真的能不遗余力，不顾生死。可是为什么，人疯了，傻了，没有了道德伦理的左右，却都偏向了恐惧，愤恨那一边。，我相信傻子也好，疯子也好，他们露出来的骨子里的东西一定跟他本来周围的世界是一个颜色。

一个善良的孩子疯了，他一定还是一个善良的孩子。

我想这个世界不会没有傻子和疯子的，无论哪个时代，哪个国度，哪个城镇，哪个村落。虽然他们似乎不为什么而活着，但作为苍生，他们依旧应该在这个世界上光明正大地好好活，好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