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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魔幻现实主义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金刚经》
汪凤铮是我们镇上的人。
小时候,他常抱我,拿糖果逗我玩,所以我记得。
我十一岁就离开镇子了,只听说过他的一些流言,说他游手好闲,四十岁才在隔壁镇上讨了一个悍婆娘。一天到晚围着人家的麻将桌转,没人玩麻将的时候,他就独自窝在马路尽头的小文具店门口玩老虎机。平时家里找不到人,有人经过那儿,叫:“汪凤铮!”一个六十多岁的干瘦男人便会转过头来。
从五点玩到七点半,两个半小时收15块。
夏日的时候,周围是朦朦的暗。汪凤铮站起来,宛如一块陈旧的布陡然拉开。他原本有一米九的个子,年轻时四肢粗壮,和人打起架来从来不会输,如今即便弯腰驼背的,也够俯视镇子里的大多数人了。他说二十出头那年,曾在开化打过一场硬仗,拿着西瓜刀与人互砍,一下死了好几个。伸出左手臂,给你看那条凶煞骇人的疤痕,从手腕处直指肘尖,不像是砍的,倒像是撕裂伤。
但现在他已经六十岁了,只会站在人群之外卑微地笑,点头。他去不远处的小卖部买烟,唯唯诺诺地讨价还价,与牌友告个别,又散出去小半包。
汪凤铮理平软包装,抽了一根叼在嘴上,不点,微苦和一点烟草的香气渗到嘴巴里。
他家其实不在镇上,而是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每天走回去要花二三十分钟的时间。
从一条笔直的大路拐进狭窄的山野小路,低矮错落的房屋轮廓终于都消失了,几个孩子聚在路边玩耍,虽不见人影,但笑声传得很远。在一点蓝色的薄暮里,植物反而越发清晰,树木的阴影或石缝中狭长的叶片,随风细微地摆动。偶尔有鸟雀惊起,带动一片哗然之声,声音洁净,干脆,仿佛是围绕着你产生的,而非来自远处和高处。他走的这条小路一面倚靠山壁,另一面是六七米高的矮崖,矮崖之下是这个 季节尚未断水的小溪,听得见隐约的水声。
“水大的时候,这里的路曾被淹没。”
他在昏暗中擅自说话。天一层一层地暗下来。三五分钟之前,你还看得清自己的鼻尖,现在,一切就只剩空荡荡的轮廓了。
汪凤铮哼起歌,乱七八糟的小调,先是一个旋律单调地重复,变了一个调子,他试着把它们连起来,颠来倒去地实验着,最后他也忘了最初唱的是什么,哼着另一个完全陌生的旋律,乍听之下,有点像甜蜜蜜。他不喜欢,停了一会了,在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里,凭直觉走路。
一个声音插了进来,他以为是有路人从对面向他喊话,他说:“吃过了!”
那人又喊了一遍,他听不清,有点火大:“干嘛?”说完便加快步伐,想与之汇合。
声音渐从后方传来,重复了三五遍,他才恍然大悟,标准的普通话,在一众浙音中宛如异类。
“救命!”那人喊。
汪凤铮楞了一下,随即折身返回。“你在哪儿?”
“我在河里!”
他弯腰,在断崖边缘来回张望,除了小溪的轮廓,什么都没有。“你在哪个地方?”
“河里,我被石头压着。”
汪凤铮吓了一跳,这里没有下河的路。断崖坡面很陡,夏日晚间,泥土里都掺着湿气,很滑。
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那孩子还在河里。他想,听声音还是个年轻人。
他把住边上一颗细弱的树,背身沿着断崖下去,他的手脚很长、有力,一下子就滑下去两米多,坡上的石子、土块随着他的动作稀里哗啦地往下掉。那声音大叫:“你下来了?”
“当心点,”年轻人自顾自说,“我不是掉下来的。”汪凤铮没能回话,小臂和大腿都在发力,他略一松手,向下跃起。如此约莫半刻钟,才挣扎着下来,手臂和脚上都已鲜血淋漓,他站定,喘着气问:“我下来了,你在哪儿?”
“我在这!有一块大石头这儿。”那声音说。
黑暗中看不见有什么石头。“我看见你了。你朝前走十步。”
“往右拐一点。”
“再走几步。”
汪凤铮双脚已经沁在水中,冰凉的溪水在他脚踝处回荡。“你在哪儿?我看不见你。”
“你往前摸几步,摸到了土,往下挖一点,就能摸到我了。”
汪凤铮顺从地弯腰,手掌接触到水边的植物和柔软的泥土,进而缓缓深陷进黑暗,如此,一步一步地,向前摸索。“就是在这儿了。”那声音说。
如此,向下挖掘。指甲里都填塞着泥土,手掌、手背、手心、小臂都糊着厚重的湿气,溪水在背后一刻不停地流动着。“你在哪儿,我为什么还没挖到?”汪凤铮问。
“快了。”那声音响亮地说道。
“我不是自己掉下来的,是山顶上有人滚下巨石,将我砸落在这里的。”
汪凤铮停了动作:“怎么会呢?这是骗人的话。”
在乡下,大人常常哄骗小孩子说,山上有山鬼,会扔石头砸走夜路的人。
“我没骗你,我被砸进泥土里。你再挖一会,就能挖到我。”
他已经快刨出一个土坑,可是什么都没有,他继续向下挖。
“没有。”
你再挖一会,就能挖到我了。但那声音持续说。
妻子醒来,听到院子里有声音,大声问:“你去哪儿了?那么晚回来。”
院子里的人没回答。妻子起身,摸了个手电筒打亮院子。传来水声,汪凤铮正用水管冲洗手脚,一缕一缕的浑浊水迹在水泥地面上化开。
“你干什么去了?”
他不说话,洗完钻进被窝,才闷闷地说:“我刚才回来,听到有人从河里呼救,我下河去看,没找着人。”
妻子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答道:“……要不要找人去看看?”
没人作答。
过了好几日,他们已经快忘记这件事了。突然听说从断崖下捞起个死人,是个从北京来的年轻人,做土地勘测的。那时他们正在吃午饭,汪凤铮说起以前的事:“……我以前养过一个女娃,就是从那河边捡来的。”
“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晓得?”
“三十多岁,坐牢出来那几年。那个时候你还不认识我。说起来你不信,那个女娃,白白嫩嫩的,凭空出现的一样,抱回来还需要吃奶。”
“哪个女人帮你喂奶的?”妻子饶有兴趣地问。
“哪个女人敢。是我自己到别人家买羊奶喂她的。”
“噢哟。”
他便不说话了,神情颇不高兴。妻子只好主动开口,“怎么没听别人说起过?”
“他们不知道。我白天要出去打工,她不会走路那会儿,我把她带着,会走路了,就关在院子里。没人见过。”
她将信将疑地问:“后来呢?”
“大概到六七岁,他父母找过来,我就还回去了。不要和别人讲。”
妻子沉默,她想问他,有没有想过那个女娃,这问题太沉重,像一朵积雨云般压着屋檐,使她感到气愤。
这时候喧闹声仿佛从天外飘来的,她出门去看,与邻居唠了几句,转身便告诉他死人的事。汪凤铮跑出去看,一大堆人还没有散开,几个穿白大褂的赤脚医生在最中间的位置左右转悠,他挤过外层看热闹的人,一探头看见那具尸体,圆脸,周正的年轻人,皮肤发白,闭眼躺那儿,随人摆布。
他退出来,退开几步,直退到远离人群的地方,突然像肚子疼般弯下腰去,身体剧烈地痉挛着。他用双手手掌捂住面孔,大口呼吸,泪水顺着缝隙往外流淌。他说不出话。后来,妻子找到了他。她将他扶起来。
“你认识那个人?”
“不,”他说,“我不认识。”
傍晚,汪凤铮照旧在玩具店门口,玩老虎机。一米九的个子就窝在那小几凳上。他玩老虎机时的神情颇有些冷峻,有时候叼着烟,仿佛透过烟雾,透过这些无趣的排列组合能看见一些别的东西。
小镇荒芜,除了晚间会有老人和小孩出来乘凉,大半时候,街上看不到人影。除了汪凤铮。大半时候,你都能看到他弓着干瘦的躯体,在街面尽头,一丝不苟地玩着老虎机。苹果、西瓜、樱桃、金币,各种花色在万分之一的概率上相互博弈,试图组合出唯一的、正确的解。人们说,赌博的人,就是走上了一条不能回头的绝路。可人生本来就无法返回。赌博的人和不赌博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这些和汪凤铮没有关系。一到七点,他起身,去和那些不待见他的牌友打招呼。他们已经搓完了十几圈,脸上都有深重的倦意,即便如此,也赖在位置上不肯起身。汪凤铮在他们面前一向很卑微,如此,他才有机会在别人起身去上厕所的时候替打一圈。他的牌技很烂,没人愿意和他多玩。
和往常一样,多说了几句荤话,就回去吃完饭了。那条路,从镇上拐到乡间,一共两公里,走十六分钟,往来的人很少,一面是山壁,一面低崖,崖下以前是河流,现在水干了大半。路不平,下雨时一片泥泞,即便是晴天,也够崎岖不平的,不是常走的人容易摔跤,路旁有几颗橘子树,夏天的时候走路渴了可以摘来吃。冬天,天黑得快,要掌灯行路。就在这路边,漆黑的夜里,他听到了婴孩的啼哭,他的小女儿第一次对他发出的声音。他闭上眼睛,眼前的路渐渐明亮。那是个没有父母也不会死的婴孩,喂她羊奶也不会死,得了肺热也不会死,从这条路上跑来找他,摔了无数个跟头也不会死。
那天河里的水汹涌异常,似乎要溢到路上来。可是他渐渐觉得轻松。路变成了银色。宇宙混沌而清晰,天空漂浮着各式各样的图标,艳红的西瓜,绿色的苹果,黄亮的香蕉,还有小小的衣裙、鞋子、发卡。碗,和筷子。他的小女儿没有死,她就站在山顶上,将巨石滚下,砸在他身上。但每一颗石头不会掉落,它们会变成银色的硬币,飞向空中取代群星,在万分之一的概率中,在横向和纵向的维度中,在一个不会消失的冬夜里永恒地旋转和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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