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狨家琐忆

狨家琐忆

作者: 啊芝士蛋糕你辣么好吃 | 来源:发表于2019-01-25 14:07 被阅读0次

          说起客家故事,大人定要讲狨家嫲,倒不是有多么精彩,而是除此之外实在没别的可讲了。我儿时的同学,玩伴,父辈,几乎寻乌的每个人小时候都听过。起初我是从学前班孩子那儿隐约听到这个奇怪的名字,完整的故事是听外婆讲完的。在我有限的记忆里,上小学之前,相当长一段时间都在外婆家度过,晚上和外婆住,外公则独自睡在隔壁书房,从不参与我们夜间的卧谈。

          外婆的卧室在第二层,窗户正对着大马路,车辆来往,时有喧闹,除了急促尖锐的“滴滴”“叭叭”声,还有车灯一道一道从窗外晃过,十分影响入眠。外婆坚信八点必须上床酝酿睡意,九点必须睡着,这样的小孩才长得高。每当外婆的鼾声开始由弱变强,背朝着我,如山起伏,我就知道她要睡着了。白天对于“狨家”的疑惑突然跃上心头,便赶紧问一问:“婆婆,你可知狨家是怎个回事?”外婆的鼾声因我突然的发问戛然而止,“蛮子哥儿(对小孩的昵称),你还不睡?”“你讲讲狨家的事,我就睡。”“唔......旧时,有两姊妹,受父亲嘱托,要爬蹶岭去探舅婆。岭岗树木的农棚里,藏着一只狨家嫲,得知两姊妹打从那过,就穿好衫裤,头罩一块布巾,扮成老妇等在路口......”外婆的声音逐渐弱下去,我推了推她,“后来呢?”“唔.....后来......”

          两姊妹上了山,看到老妇,问是谁,狨家嫲答:“阿妹,我是你们舅婆。”“你扯谎,舅婆嘴角有颗痣。”狨家嫲忙跑到田里,寻了个螺蛳粘在嘴角,“喏,痣不是在这吗?早先光太暗,看不清。”树荫遮挡,两姊妹竟看着的确像舅婆,便跟着回了屋棚去。晚上,两姊妹和“舅婆”睡一张床。阿姊睡床尾,“舅婆”睡床头,阿妹睡正中。半夜三更,狨家嫲开始食阿妹,啮其骨头,发出“咯嘣咯嘣”的声响。阿姊听到问:“舅婆,什么个响?”“舅婆肚饥,食炒黄豆子。”“我也要食。”“食不得,伤小孩牙口。”

          不多久,狨家嫲开始嚼阿妹的脾脏肚肠,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舅婆,什么个响?”“舅婆肚渴,食渍酸豆角。”“我也要食。”“食不得,伤小孩脾胃。”

          不多久,阿妹的血浸湿了大半张床,阿姊一摸,疑心道:“床上怎个湿漉漉的?”“是你阿妹尿了床。”阿姊伸手去摸阿妹,又悲又惊:莫不是遇到了食人的狨家嫲?就骗“舅婆”要去外头方便,狨家嫲说:“莫去,解在墙角。”“墙角有门神,我怕。”说着一溜烟跑到屋外去了。

          狨家嫲等到天蒙亮,不见阿姊回来,就去屋外寻,见阿姊在树上,问阿姊,阿姊说树上有菩萨,在求菩萨呢。狨家也便要爬上去。阿姊说:“舅婆,你头发太乱了,菩萨见不得。我来给你梳梳头,编辫子。”狨家嫲觉得有理,欣然答应。阿姊梳一根辫子,就把辫子缠在树梢上,绑个死结,等全部绑好了,把梳子往地上一扔,说:“梳子掉了,我去捡。”跳下树使出全力跑了。

          狨家嫲想逮住阿姊,搏命挣扎,头颅皮尽扯脱,鲜血淋漓,痛得直叫。分头,阿姊跑过一片水田,看见个放水的阿伯,大呼救命。阿伯让阿姊躲藏好,不要做声。待那狨家嫲过来,问阿伯:“见到个小孩没见?”“没见。”“头颅痛怎个治法?”阿伯往旁一指:“石灰和水,浇头上,准好。”狨家嫲就真的将半截身子俯下去,阿伯抡起锄头,往狨家的脊尾劈去,狨家就栽倒在石灰池子里,其头化为蚊蝇嗡嗡飞上天,其身化成湖蜞水上游,照样吃人血。

          “唉,生时食人,死亦要害人......”

          外婆打了个长哈欠,鼾声如雷般滚滚而来。“那狨家嫲当真死了吗?”我追问,却没再得到回应。外面的车灯一道道从天花板上疾速晃过,狨家的形象就在夜色笼罩的房间里放大起来。我的心咚咚作响,一个裹花布头巾,浑身长毛,面目狰狞的老太婆,无论睁眼还是闭眼,始终在那里望着我,那咀嚼黄豆、酸豆角的声音还犹在耳畔:“咯嘣咯嘣......”“嘎吱嘎吱.......”年幼的恐惧令我失去了判断力,我甚至疑心躺在身边的外婆会不会是狨家所扮,于是把被子一寸寸从外婆身下抽走,裹住自己,只留鼻子透气,仿佛就有了绝对安全的屏障。

          第二天,外婆似乎受了小风寒,从抽屉里掏出她曾祖母留下的那块祖传银元,用白纱布包了,蘸着热水擦额头。边擦边和出差回来的妈妈抱怨:“孩子睡觉不老实,卷被子,还是回去住吧。”我在心里欢呼雀跃,同时悄悄打量外婆的脸和手 :没有长毛,也不曾记得有戴过花头巾......炒黄豆倒是常常吃,也是那样“咯嘣咯嘣”响,酸豆角是几乎顿顿摆在桌上一碗的......我瞅着胳膊起了鸡皮疙瘩,拽着妈妈要马上回家。

          “婆婆再见.....”我听到自己从一楼发出含糊不清的道别,又听到外婆从五楼叫我上去:“大薯包子拿回去吃。”大薯包子?我一听,冲了上去,接过那个沉甸甸热乎乎且香气四溢的袋子,甜甜地说:“谢谢婆婆,婆婆再见,下次来我们家吃饭。”外婆嗯了一声表示回答,便不再说话,依旧靠在长椅里,攥着那块银元擦额头。

          狨家嫲是绝不会像外婆那样,做大薯包子给我带回去吃的。我怀着羞愧的心情,把这荒诞的臆想连同大薯包子一起吞了下去。

        后来,我去上学的时候,逢熟人就挨个问:“听过狨家嫲的故事吗?”若对方说听过,我就跟他乡遇故知那般高兴,手舞足蹈地核对起故事的细节,“你听到的也是那样吧?头裹花布巾,有着长毛,啃阿妹的骨头像嚼黄豆子…”“不对,是头裹芭蕉叶,吃的是弟弟。”“胡说,我外婆告诉我的才是真的…”“我妈告诉我的,你的才是假的…”最后变成委屈而毫无意义的争吵。若对方没听过,我便带着一股掩饰不住的骄傲,模仿大人语气讲起这个故事,不管对方想不想听。又由于孩童之间的传播,几乎人人都知道“狨家”是个长毛散乱的吃人母怪物。于是,男生们总把披头散发的女同学叫做“狨家嫲”,而我们那儿的女生,几乎在小学毕业前从不轻易披发,哪怕上学快要迟到,也要先把头发束起。

        再后来,去查关于狨家的传说由来,虽痕迹寥寥,也不是完全无可考证,《山海经·海内经》 提到:“赣巨人健走,披发,好笑”。汉代杨孚的《异物志》记载:“枭阳国的人,嘴唇厚,浑身黑毛,脚是反长的,见人笑他也笑,一笑起来嘴唇能把上额都遮住,笑过之后再吃人。”大概,我们遥远的土著民祖先,曾生活在原始森林中,以树为巢,长期与外界隔绝,进化缓慢,保留了野人的样子与习性,被外人瞧见,才有了这么个吓唬小孩子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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