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阿明会想,如果当初他没有阻止妈妈带着自己改嫁,自那以后的所有事情是不是都会变得不一样。可是人生没有如果,一切都已发生了,就像罗得的妻子不该回头张望被硫磺雨摧毁的所多玛城一样,化身盐柱是她注定的结局。木已成舟,一切都为时已晚,一切美好的未曾发生的未来,都在九三年的那个夏天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还有将会伴随他一生的噩梦,只不过那时候年仅八岁的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已。
阿明已经很多年没有再做过那个噩梦了,可是昨天(周六)夜里,昔日的梦魇,再次来临,一如曾经让他在睡梦中被恐惧所捕获那样,动也不能动的,看着那个面目模糊的黑影朝自己走近,自己则只能僵硬的躺着,感受着黑影一步步的靠近,身边的空气变得稀薄而冰冷,仿佛超市里开足了冷气的冷藏柜,一股恶心的腥臭味儿从黑影身上泛滥开去,让人作呕。他内心既紧张又害怕,就像明知自己考砸了的小学生,等着老师发试卷的时候念到自己的名字和分数一样害怕。
阿明知道这是一场梦,可还是无法克制自己内心的恐惧,他感觉那个黑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那股腥臭味儿也越来越重,他胃里一阵难受,想要吐却又不能吐。黑影快要走到他跟前的时候,却停下了脚步,阿明心想马上黑影就要对自己做一些恐怖的事情了,他脑袋里飞快的闪过他看过的所有恐怖片里的血腥的场面,他以为自己会被一双裸露着白骨的手扼着喉咙给活活憋死,或者被浑身上下长着恶心的长毛的怪物,用锋利的爪子给开膛破肚,再或者黑影会张开流着绿色的涎液血盆大口,露出两排洁白而锋利的尖牙,把他给咬死吃掉……
他死死的闭上眼睛,不敢让自己看那一团阴森的黑影,可是又把持不住的睁开一条缝隙,他隐约看到一个矮矮的人形黑影站在漆黑里,站在他的床边,慢慢的朝他伸出一条手臂,那条手臂湿漉漉的往下滴着液滴,那些液滴在黑暗中发着幽幽的绿光,好像夏日草丛里的萤火虫,只不过萤火虫会向四周飞去,而这些幽幽的绿光却一滴一滴的往下坠落。然后他听到弹珠掉落的声音,清脆的啪塔声,一颗,两颗,三颗,四颗,五颗,啪塔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响,那声音从地板上顺着床脚穿透床垫和枕头,传到他的耳朵里,他被震的头皮发麻,他感觉自己耳鸣了,脑袋里全是嗡嗡声在回响。他被吓得止不住的流泪,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流进外耳廓,他感觉耳朵里一阵刺痒,他忍耐到了极限,他再也受不了这种折磨了,阿明猛地大叫了一声,从噩梦中醒来。
阿明坐起身来,打开灯,看着被汗水浸湿的床单和枕头,还有身上穿的睡衣裤也都狼藉一片。他静静的坐在那里,大概过了有五分钟,他才感觉有一股热流从耳朵里淌了出来,一直淌到脖子里,然后变凉了。他起身走到书桌前,拿起镜子看了一眼自己的脸,他发现自己脸色蜡白,眼窝深陷,嘴唇干裂,眼角处两行清晰的泪痕。天啊,一个噩梦把他搞得如此狼狈不堪,他简直不敢相信,此刻出现镜子里的脸是他自己。他随即把镜子扣在桌面上,不再去想。他感觉很渴,旋即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以后还是觉得嗓子里像是吃了一把干草灰那样的干涩,他试着叫了两声,根本发不出声音,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刚睡醒的哑巴,站在遥远的沙漠里干吼,他喉咙里好像要喷出火来。他又灌了几杯水,冒火的嗓子凉却了一些了,他坐在书桌前努力的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现在是凌晨三点半,屋外万籁俱寂,连一向入夜后就此起彼伏的狗吠声也都平息了。他努力想让自己从刚才的噩梦里摆脱出来,那团黑影,那团人形黑影,仿佛倒在他身上的一桶油漆,任他怎么清洗,都还是有余味在身上残留。他禁不住的循着那油漆味去想,去想那个黑影,想那股恶心的腥臭味儿,想那条湿漉漉黏糊糊的手臂,想那些发着绿光坠落的液滴,还有啪塔啪塔掉落一地的弹珠。
他低头看了看床边的地板,上面别说什么绿色的液体,连一根头发都没有,他想起来昨天是周六,中午刚打扫过房间。他跪下来,扒开床围向床底下张望,想找找看那些掉落的弹珠,除了一层厚厚的落尘和几个鞋盒以外,并没有任何弹珠的踪迹。他直起腰来,感觉自己既可笑又可怕,可笑的是竟然为了一个梦,把自己搞得这么紧张而狼狈,可怕的是,这个梦已经把他折磨的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了。
阿明现在是个二十八岁的成年人,单身。大学毕业以后他就留在了学校所在的城市工作,薪资还算可以,这让他能按照自己的想法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他很满足现在拥有的一切。只不过偶尔也会想起独自在老家的寡居的母亲。他平常很少回老家,甚至春节都不回去,他会借着假期的机会外出旅游,和一些同样不归家的青年,窝在青旅里一起联欢过春节。他喜欢那种放荡不羁的自由的感觉,只要一直这样生活下去,他就可以永远的忘了他的老家,他的母亲,还有曾经发生过的糟糕的事情。
可有时候他也会主动给母亲打电话,问一问她身体怎么样,是不是缺钱。电话那边的母亲总是温柔的跟他说一切都好,就是想让他多回家看看。他每次都推脱说工作太忙,等有时间一定抽空回去看看。可是阿明知道,这些话他还没开口,就已经打上了谎言的标签。他不仅仅是在对母亲说谎,更是对自己。他也想回家去看看母亲,可是他一旦想到回到老家,和母亲见面,他就会被拽回到已经被遗忘的痛苦记忆中去,他就退缩了。
他不是没有尝试过,他读大学的时候,每年假期都会回家,可是每次回去都会变成一种煎熬。他会经常性的做噩梦,而他母亲还会像对待当年的那个小孩那样的搂着他,哄他睡觉。他会抗拒母亲对他的关怀,抗拒演变成争吵,然后就是大发脾气,四处丢东西,把家里搞得天翻地覆,然后母亲就会默默地掉眼泪。翌日,阿明就会背着包跳上远行的火车,头也不回的离开那里。几乎每年如此,周而复始,他知道回去的下场,所以他逃避,逃避他厌恶的一切,逃避他所背负的罪孽。只不过他自己不承认而已,他对自己撒谎,他告诉自己,母亲应该过得挺好的,我只要按时打钱回家,就没有什么问题,只要不回去,就不会发生那些不好的事情,就不会做那些噩梦,那些事情我就可以一干二净的抛到脑后,就不会再想起来,只要不回去,梦魇就追不上我,那团黑影就会乖乖的待在遥远的角落里。他不知道的是,母亲一个人在家默默地承受着怎样的心理负担。
周六(昨天)上午天晴的很好,时值三月,春节刚过不久,残冬的余寒未尽,房间里现在都还开着暖气,可中午的阳光却温暖如春,阿明窝在家里处理一些上周五没有搞完的工作,不得不白白浪费掉白天外出游玩的大好时光。等到他从书桌前站起身来合上电脑的时候,已经是下午的五点钟了,抬头望向窗外,晚霞涂满了整个天空,他心里一阵轻松,望着窗外如此美景,心想虽然错过了白天的大好时光,但是能够把握住这短暂的落日余晖,也不失一件幸事。于是他换上一身舒服的运动装,走出门去。从小区东门出去,过了马路,就是一片斜坡,这片斜坡紧邻河堤,上面种满了高夫球场般的草皮,此刻上面星星散散的坐满了成双入对的情侣,“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他心想,这正是年轻人谈情说爱的好时候。他则一个人茕茕孑立,沿着斜坡向爬上去,来到河堤上,初春的黄昏,柔风吹过堤上,还是能让不少行人都缩起脖子。阿明沿着河堤自顾自的走着,一边远眺天边即将消逝的晚霞,一边看初融不久的河水沉静蜿蜒的从脚下流过。
他走到一个水泥地的运动场,这里有几个高中生样的孩子在打篮球,他捡边场的一个长椅坐下,看着这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蹦上跳下的打着篮球,篮球在水泥地上扑通扑通的撞击着,多像年轻的心跳啊!他这样想着,四周的探照灯突然打开,耀眼的白光从高处投射下来,把几个孩子的身影拉的又瘦又长,灯光照的人眼发晕,他扭头向西望去,刚才那满天油彩般的晚霞已经被缓缓笼罩上来的夜稀释的只剩下一些浅淡的余色,此刻天空是一片幽幽的靛蓝,几只飞鸟掠过,黑色的身影在幽蓝的天幕下像极了梵高的画。
他正自得其乐的享受着工作了一天之后的静谧与安详,一个男人也走进了这块儿运动场,紧跟在他身旁的还有一个六七岁的男孩,男孩活泼可爱,拽着爸爸的手,看那些高中生打篮球的时候,一脸期待的表情。爸爸低着头看着儿子,跟小男孩说了些什么,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些什么东西,交到了男孩手里,指了指探照灯下那片空地,男孩兴高采烈的跑了过去。
男人缓步向阿明走来,他看了看阿明,点头示意了一下,好像在说,我坐在这没事吧。阿明也点头回应,仿佛在说,没事,你坐吧。男人之间自然而然所形成的的一种不言而喻的默契,很奇妙的发挥了作用。男人坐下后,从外套内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根递给阿明,阿明略显尴尬的一笑说,“我不抽烟,谢谢。”男人也笑了笑说,“不抽烟好啊,不抽烟好。”一边说一边给自己点上,然后悠然的抽了起来。阿明静静的和那个陌生的男人坐在那里,一起看着男孩在空地上玩儿。阿明好奇男孩趴在地上在玩什么,男孩蹲下身子,一只手按在地上,一只手比划着动作,小臂一发力,一个光溜溜的小球从他的手里弹了出去,男孩背对着他们,探照灯的灯光打在男孩的身上,阿明只能看到男孩的屁股和他矮矮的身影。男孩从一边,跑到另一边,捡起小球又弹了出去,紧接着又弯着腰跑过去,再一次重复之前的动作,原来地上还有一个小球,他在轮换着用两个小球互相撞击彼此。
忽然一道闪电在阿明的心里闪过,啊的一声,他失声叫了出来,把在场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那些正热火朝天打球的孩子们停了下来望向他,小男孩也站起身来望向他,刚才还沸腾的运动场一下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射向阿明。阿明才突然意识到发出那声痛苦而凄厉的惨叫的是自己,他脸上火辣辣的,像放学后没能赶上最后一班公交车的孩子那样手足无措。
那男孩从地上抓起小球飞快的跑向了父亲,一把扑在了爸爸的怀里。那男人一脸惊愕的摁灭了手里的烟蒂,看着阿明说,“兄弟,你没事吧?怎么了,叫这么一声,怪瘆人的。”阿明一脸尴尬的说,“对不起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刚才想事情入神了,突然叫了出来,我不是故意的,吓到你们了,真的对不起。小朋友,你没事吧?”阿明关切的问那男人怀里的小男孩。小男孩把脸埋进了爸爸的怀里,一句话也不敢说。孩子父亲搂着孩子弱小的身躯柔声问, “儿子,没事吧?” 男孩摇了摇头,不知道表达的是自己没事,还是在对父亲的问话做否定式回答。男人抱起儿子说,“没事就好,走,天晚了,咱们回家去,好不好,再不回去,妈妈该着急了。”这次孩子在爸爸怀里点了点头,一双心有余悸的眼睛直勾勾的的盯着阿明的脸,眼神里流露出一种莫名的恐惧。阿明看得出来,男孩一定是在害怕什么,只不过他不清楚男孩害怕的到底是什么,而那种把男孩吓得不敢说话的什么,就在他的身上存在着。
男人抱着孩子离开了,那些打球的孩子们也都作鸟兽散,灯光明亮的运动场上,只剩阿明一人,怔怔的坐在长椅上,呆若木鸡。过了好一会儿,他看着自己的双手,看着那些崎岖纵横的掌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说给谁听,他把手心儿里的汗在裤腿上擦了擦,站起身来,作势要回家去。刚要迈开步子,却发现脚底下滚着两个小球,他想一定是刚才那小男孩落下的,他弯腰捡了起来,托在手心里,映着白炙的灯光细细的看着这两颗晶莹剔透的弹珠,散发着独特的幽冷的青光,和他小时候的那个炎热的夏日,在村东头的那棵大枣树下,用手捏着那颗奶白色的弹珠,对着太阳闭着一只眼睛看的时候的光,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他把两个弹珠随手装进了口袋,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踏着沉重的步子朝家走去。
夜里他就又做了那个许多年没有做过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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