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出来,我买了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藏在衣服兜里,边走路边晃荡,挨到我胸口的时候,心里面总会泛起一股久违的温暖。
天气愈加薄凉,我走在秋天的午后,丝毫感受不到阳光的温度。街道上人来人往,我把我的红薯藏好,小心翼翼的按在胸口,免得它被匆忙赶路的来往行人挤落。
金黄色枫叶铺满山路的黄昏,整个世界都散发着迷人的光。我行走在少人踏足的小径,脚踩着久积而成的落叶地毯,在越来越强劲的晚风里眼睁睁的看着夕阳逐渐沉没。
脚底下,一群蚂蚁忙碌的身影进进出出,小小的身子拖着巨大的苍蝇尸体向山坡下面逃窜。我蹲下身子观看,他们奔忙的样子就好像要打仗了一般,来自脚步和内心的混乱冲撞着臃肿的队形,看上去颇为有趣。
我蹲在地上却听见轻微的水流声,回身望去,身后山壁上有一小孔,许多泉水正从里面咕咕的往外流。顺着水流漫延的方向看去,千万蚂蚁的家危在旦夕。我急忙上前摁住这个泉眼,试图拯救这些微弱的生命,却发现自己的指缝怎么都合不严,那些冰凉的泉水还是不停的往外喷射,不但淹没了我没穿鞋子的冰凉脚丫,还有好多溅到了我的身上。我不停阻挡,水流不停喷射,蚂蚁也不停逃亡。
片刻之后,发觉一切徒劳的我,静静靠着山壁发呆,水流仍然从我的脚边无情流过,碌碌虫蚁,大部随着水波漂流,至于他们的家则早已淹没在水面之下。我擦去挂在脸上的水珠,发现晚风轻轻吹过,不但吹散眼前如烟晚霞,还顺带着拉扯下夜色的大幕。
风的脚步飞快踏过我的干涸的泪痕,我睁开眼睛,脸上冷冰冰的。
醒来的时候被子都被踢到了床下,堆成一座臃肿的小山。桌子上半个红薯依稀能够看出被人咬过的齿痕。摇响白杨浑身树叶的晚风正好奇的在我屋里跑来跑去,一会儿招惹我摊开在桌子上的《梦的解析》,一会又去撩拨矜持害羞的米黄色窗帘,牵着它的手在夜色温柔的房内翩然起舞。
啪的一声,我用力合上了那扇摇摆在风中的铁窗,屋内顿时安静下来。好比舞池中的音乐被空气抽掉,人们的动作也一瞬间凝固。时间似乎静止了,再看那放浪不羁的风,早已不见了踪影。
今天刚从医院回来,化验单据单被我窝成一团扔在了桌子上,之前晚风大闹天空的时候,他像高尔夫球一般从桌边滚落。我把他捡起来,上面写着我这两天的生活和心情。
昨晚十九点,我下班回来,草草收拾之后,就蹭着单位接送上下班员工的专车跑到了我那荒芜、颓废的镇子上。为此我费了好多口舌,最后说自己脚被钉子戳穿,要出去打破伤风(实际上就一个小眼),人家才在朦胧的夜色里对我点了点头,然后脖子一扭就和旁边的人聊天去了。
我拉开车门,车上的座位基本满着,我瞅了好久才给自己找到一个座位。大家都在玩手机,见我上来也很少有人抬头,我就直接走向车厢最后的角落。
一个个白色的屏幕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因为道路的颠簸,我们时不时要从座位上弹起,尤其是我坐在最后,弹得最高,就这样我双手抓住前排的座位,在一群跳跃在黑暗车厢内的白色光点的陪伴下到达了XX市第十医院的门口。
修完大暖之后,被挖坏的路面并没有得到修理,因此我在漆黑的夜晚举着手机闪光灯绕开那些砖块和坑洼,野草从溪边爬上马路,我从小溪和破碎的混凝土路面中间走过。
红色的招牌在一片黑暗的荒原里发着耀眼的光,走进大门,门诊大厅屋顶上巨大的吊灯发出冷清的光线,我从下面穿过的时候,静悄悄的大厅里只有我的脚步声在四周回荡。
有人吗?
有人吗?
有人在吗?
没有人回答我的呼喊,空荡的大厅只有一个年迈的挂钟,它的秒针随着时间流淌而轻轻抖动。
我四处转转看看,没有发现一个活人,大脑电路突然拐弯,拐到了曾经看过的恐怖电影里,我不禁觉得面前悠长的楼道阴风阵阵,似乎要有什么东西从最里面的拐角处钻出来,我头皮一麻,赶着步子从侧门溜了出去。
脚步迈进门外呼啸而过的风,寒冷迎着面走来。沿着小路走了上百米,我在急诊中心见到了正在追剧嗑瓜子的年轻护士。
”咋啦?“
“脚踩钉子上了,带锈的。”
我温馨提示了她一下。
”啥时候踩得?”
乘着她掏笔的功夫,我掰着指头数了一下。
”四个小时过一点,五个小时不到。”
她又问了我一些更加详细的问题,比如年龄、工作单位、是否已婚之后,就拿起横放在桌子上的手机,手机屏幕上《延禧攻略》被不情愿的暂停,戏中人投入过深,脸上露出不情愿的表情。粉红色的护士服从我身边走过,刮起一阵风,我微微侧过身子,为她腾出一条道来。是的,她不瘦,也不漂亮。
我在楼道里来回溜达,等待她去联系负责外伤的人。没有什么好看的,我就来回转圈深一脚浅一脚的试探自己的病情,认真感受来自脚掌的疼痛是否会对明天的工作形成干扰。那样子就好像勘探队在无边沙漠里不停探测石油一般,渴望之中带着无所谓。
“破伤风,要打针,去缴费吧。”
她的电视剧又开始了,院子里那红色灯光照在我的额头上,我低下头返回门诊大厅。此时大厅里已然有了人。
“姐,缴一下费。”
一只圆嫩的粉红小手从拉开的小窗里伸了出来,停在大理石柜台上,我赶紧把钱和单子收拾整齐,送进那双不耐烦的手,生怕它会随时缩回去。
我第三次踏足院子里那条被绿草和树木包围的小路,怀里抱着破伤风的疫苗和生理盐水。风呼呼的从我脖子上刮过,脚掌的伤口却不停喊我慢一点再慢一点。
这次门没有上锁,我轻轻一敲就进去了,屋子里又多了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女护士,身材瘦削,面容姣好,大大的眼睛在圆形镜框后面不停眨巴。她的马尾轻轻一甩,脑袋转过来的时候,目光扫了我一眼。然后继续他们的话题,看她的表情似乎和善一些,但愿等会给我打针的时候能够温柔一些,而后我便挨着门像空气一般坐了下来。
其实打针并不是很疼,但是呢,小时候为了抗拒打针而歇斯底里流过的眼泪始终在不停提醒我
——很疼的,很疼的!
它不断在我的耳边重复,就好像一阵风吹得我男子汉气概开始动摇。
终于,这些埋在大脑和肌肉之中的记忆成功勾起了我的恐惧,我不由担心,这个戴眼镜的小姐姐下手是否会如她面貌那般温柔。
“趴在床上,把腰带松一松。”
我连回答都不敢,只是乖乖照做,身后针管朝上正向那屋顶推进,多余的空气被排除之后,一滴药剂也被推了出去,挂在针头,像一颗钻石一般,在白色灯管的照耀下,发出闪亮的光。
趴在床边,我手扶着方方正正的被子,像小时候等待老师教鞭一般等待那针管扎入我的肌肤。时间似乎过去好久,我的影子趴在床上,一动不动,双手撑开像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斯达巴克斯。我的神经因为等待痛苦的降临而紧绷起来,腿上的肌肉也开始僵硬,我不敢呼吸,憋着一口气,堵在胸腔。
床头的秒针轻轻摆动,传来缓慢的脚步声,从我第一次走进这大门,一个小时已经过去了。
我正准备回头看看她在干什么,脖子刚刚扭动,一阵尖锐的刺痛从我身体下方传来,就像滚烫的电流爬过乌黑的云层,我的身体如天空般被撕裂。
大概一秒钟之后,秒针继续旋转,空气开始流动,一切恢复正常。久久积蓄的恐惧被一瞬间释放,空气和灯光都开始柔和起来,我慢慢呼气,气流从鼻孔缓缓排出。与此同时,针管也在慢慢的将药物送进我的身体。
漆黑的夜晚,高高的窗户随风摇摆,我提起裤子,准备走人,那位在内屋的护士却探出头来说,
“你干嘛去?”
我一脸懵逼,不是刚打过一阵吗?
“还有两针呢。”
她淡淡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我无奈中合上已经被我拉开的门,缓缓踱回摆着五六张绿色输液椅的房间。随便找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白色的屋顶和四周绿色的油漆包围着屁股隐隐作痛的我,我抬起头来,灯光明亮刺眼,眼睛里只有白晃晃一片。
手机里《夹边沟记事》还有最后几个短篇没有看完,我把手机拿在手中,慢慢的滑动着。
故事里,那个上海来的女人还在没有墓碑的坟滩慌乱的寻找着自己的丈夫,诊所大夫的小腿被人割食的能看见白色的腿骨,斯文的知识分子在阳光普照的墙根下撅起屁股,互相帮忙掏着粪蛋,傅作义的弟弟找草籽的时候被冻死在河西平原的野地,漫天大雪落下,覆盖住他的尸体,,,,
“时间到了。”
思绪一下子断裂,无法重新连接。
我被护士姐姐的声音拉回现实,我抬起头的时候,她正举着针管向我走来,我自觉撅起屁股,一阵凉意袭来,尖锐的针头像十字飞镖一般飞来,扎在了我的屁股上,我默默忍受,等待时间悄悄过去。
当我第三次系好腰带的时候,这一切便宣告结束。她取下蒙在面前的口罩,露出姣好又疲惫的面容。我看着这陌生的一切,迅速向门口走去。等到针管被扔进垃圾桶的时候,我正好在回身关门,看着三只黑色针管悉数落入黑色的塑料袋,我心中不免舒了一口气。
于是乎,我合上门,带着随步伐跃动的疼痛,走向那光线稀缺的黑夜。我的身后,红色灯光闪耀,大厅里宽敞明亮,却空无一人。
——第二天,天亮以后,我又去了医院,去看看自己的其他病,能否一针就可以轻松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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