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时候,门外的马路要种花,刚开始就入了冬,工人们加班加点忙碌。
马路已经空了两三年,对一座城市来说是很久的时间。没了植物,没了商贩,没了神出鬼没的房屋,也没了排着队怒气冲冲的车辆。到底是为什么呢,让荒芜的土地变成马路,再让一条马路变得荒芜。
也许是因为积水。路面每隔一段就有缺损,下雨时会像镜子一样照出它看到的东西。有小孩路过时在里面跳,也有车轮经过时溅起高阔的水花。
也许是因为浓烟。夏日时尤甚。烤羊肉串,烤面筋,铁板鱿鱼……推架子车的流动小贩张袂成阴,牵一发动全身,烟熏火燎的人间气,化作浓雾凝在半空。
说到底兴许还是因为人。马路两边多的是即兴作品。你方唱罢我登场,在规则与时限的疏漏中短暂存活,像喜鹊与野狗各行其道,在无人留意的盲点做窝。
最开始只是马路东头的一排塑钢小屋,淡淡灰白色,风大些就震颤。一个年轻女人在里面卖面条,剩下的那几间她没进去过。
女人很少说话,她也不记得女人的长相了,只记得有种反差,让她情不自禁猜测。
她猜测女人曾经从事着和做面条相去甚远的工作,证据似乎显现在女人对待每碗面的认真态度上——先放一撮炸好的黄豆进去,再撒些花生碎,然后是她认不出的干菜沫,接着是各种调味……最后是一勺面条。永远不多不少,永远都露出同样大小的一圈儿碗沿。
面很香,她常常去吃。有次不小心打翻了碗,汤水和面条洒了满桌,女人眼疾手快赶来,阻止了它们继续蔓延,同时还不断安慰着她,或许担心她自责,或许担心她不再来。
后来是几间连在一起的水泥房子,盖在路北,一东一西两扇门,两南两北四扇窗。蔬果,粮油,副食,调味……一位阿姨在临街的窗口卖炒货,成了她常常光顾的地方。瓜子花生,榛子核桃,口味繁多,价格公道。她经常同价位的混着称,为了享用那份出乎意料。
阿姨个头高,身型大,喜欢嗑着瓜子跟周围人聊天。有时那些人不在,也会逮着她聊几句。阿姨男人是个病秧子,没多少劳动能力,儿子瘫痪在床,靠他们老两口照顾余生。听了阿姨的故事后,她开始在每次付钱时做算术题,想计算出阿姨一家三口未来的样子,却苦于笨头笨脑,始终都得不出答案。也许这需要更高等的数学知识,她想。
再后来路南多了座小砖房,孤零零出现在那个位置,既不背风,也晒不到太阳。她第一次注意到它时,它其实已经开张,却没有招牌和名字。
“妹妹,你能教教我这个怎么用吗?”那女人急匆匆喊停了她。
女人很瘦小,比她矮大半头,站在小房子门口,急切地朝里指。她犹豫一下,走过去看看,房子里很黑,简陋得像刚搭好的工棚,摆着一张脆弱不堪的圆桌,一张更小的聚合板小桌,一辆流动架子车。
小桌上放着一台电子秤,所有买卖重量的商人都在使用的那种电子秤,她已经见了它上百次,但并不知道怎么用。她看看身边矮小的女人,女人擦擦汗,向另一边的老伯道歉。她边听边四下打量,女人似乎在卖卤味,老伯选了一些,但女人没能顺利称出它们的重量。
“我妹妹会用,她出去了没回来……”女人羞愧地解释,法令纹似乎深了更多。
她突然来了勇气。她凑近了仔细看那台电子秤,不就是显示屏和键盘么,总不可能比操作电脑还难。既然是秤,那显然重点仍是重量和价格的关系,可具体怎么设置,或者是不是已经设置好了她却无从判定。
但是……让我们解决这个问题吧。
小房子里没风扇,当然更不可能有空调,三人都是满头汗,也不知谁更着急些。总之,她决定动手了。
她先按了“清零”,和女人要了盛卤味的盆子放上去,再按“去皮”,然后拎起老伯挑选好的卤味倒进盆里,问了女人单价,输入单价,哦,这不就成功了么,毕竟是为了省事儿发明出来的东西。她们顺利通过了考验,相视而笑,差点儿要抱在一起。
第二次路过那里时,她看见了另一个女人。大概就是那女人的妹妹吧,希望女人已经和妹妹学会了用电子秤。她也看到了门楣上的招牌,文字旁配着粘满红油辣椒的鸭肫图片。
半个多月后她第三次路过了那里。房子不见了。砖块瓦砾堆成一座小坡,两只野狗绕着闻来闻去。
她没想到这么快。
那是差不多六年前。
接下来是马路北边那几座水泥房子,有天它们也消失了。开始她没注意到,等她注意到的时候,那里已经变成一片空地,遮盖着巨大的绿色纱网。她上去踩了踩,纱网下凹凸不平,全是野草和碎石块儿,一只喜鹊落在不远处,朝网眼儿里啄着什么东西。
那是差不多四年前。
最后是塑钢小屋。
说是最后,其实也不确定。她注意到的时候它已经不见了,不见得干干净净,一点曾经存在过的证据都没留下。一条怀了宝宝的大黑狗卧在一旁的太阳地儿看着她,她想起倒是曾在这里见过它。
那是两年前的初冬。
今年秋天时,空寂很久的马路开始有了动静。工人们挥汗如雨,倾倒、填充、平整、垒砌,在人们路过时让开,在人们过去后聚拢。
他们修缮车道,建造花圃,栽下女贞苗,埋下金鱼草的种子。他们点起烟,傍晚前最后一次休憩,这时突然想起,在同一个位置,曾经有过一棵高大美丽的槐树,为这条马路敬献过香气,妆点过白花。
他们熄了烟拿起工具,不再想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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