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珠蒙尘记
(取自虞初新志)
大头蚁抖动长长的触角,在明亮的月光下,搜寻食物的气息。
浓烈的气味,揻弯了触角,大头蚁脚步踉跄,艰难地爬上黑色的袍布。翻越几道褶皱,来到一个疙瘩丛生、粗孔密布的颅山。
大头蚁熏得头痛欲裂,猛转触角,屁股对着毛烘烘的喷雷孔,裂开锋利的颚刀,剁向两片吐出秽气的蛤肉。
蚁酸刺挑神经。王曼鱼挺而起,捂着嘴唇,疼得跺脚吸气。酣畅的醉梦,瞬间一扫而空。
拨开柔软的柳枝,月光倾泄如镜。胡茬下的唇肉,洇出一个豆大的蜇斑。王曼呲着黄牙,弯腰拾起一张纸函。借着月光,辨清是一份钤朱的公文。
王曼猛拍额头,骤然忆起,知县遣他去澄城送书。刚出蒲城,进到驿站,瞥见绿盈盈的新酒,多贪了几杯,误了时辰。不顾驿卒劝阻,强行送书,半路醉宿荒野。
月亮滑向天底,启明星将要升起。王曼有些懊恼,贪杯误事,天亮前文书已送不到澄城了。脑中蓦现知县阴冷的目光,梆梆杵地的杀威棒,不禁股栗筋麻。
一股细若蚊蚋的低咒声,钻出丛林,游入荒地,锥挠王曼的耳膜。
常年混迹于府衙,变成一条机敏的狼。听到异常,立刻丢掉胡思乱想,抽出靴中直刃短刀,支棱耳朵,擎着月光,小心地向声源摸去。
一棵参天古槐,矗在丛林边缘。咒声逐渐放大。
低厉晦涩的语调,如剜魂的唢呐,穿透槐叶的沙沙声。刺破耳膜,搅动脑浆,勾得酒劲复涌,头痛欲裂。
捡两片落叶,揉搓成团,塞入耳中。扒着粗壮的树身,王曼伸长脖子,探出眼睛。
月光如昼,纤亳毕现。槐冠下,一绛袍少年,束一字黑巾,仰头望月,口中念念有词。
月华绽放,点点灵光漫如烟雨。少年停念咒语,细长眼微眯,圆锥脸平仰过肩,唇肉外翻,露出锋利的犬齿。喉咙咕噜串响,一道赤焰冲出口中。
一颗鸽卵大的宝珠,盈闪润泽的光,沐浴在烟雨中。四周的草木,纷纷舒叶展枝,拼命地伸向宝珠。瞬间草叶肥厚,枝条葱郁。躲在树后的王曼,暗觉一股清泉涤荡周身,酒燥消融,身心舒畅。
少年锥脸直立,细长眼微睁,手掐离位,催动宝珠吸收月华精气。红润的珠光,螺旋妖异的碟形光环,磁吸槐树后贪婪的绿光。
呔一声暴喝,一条赤膊壮汉,手执短刀,砸起一团尘土,空降到细眼少年面前。
琥珀色的瞳仁,撑出眼睑,少年唬得愣在原地。宝珠滞在半空。
圆锥形的脸,呯地捶成弯月,刀柄反转,胁骨咯嘣戳响,少年痛得跪在地上。一只毛茸茸的大手,在少年眼角的余光中,撸下滞空的宝珠,顺势扔入参差不齐的黄牙里。
清凉入喉,温润周天。举目远望,夜空如洗。远处艾草的绒毛,轻轻抖动露水。足尖点地,风吹柳絮,凌空跃上槐冠。现卖偷学的掐离位、踏乾步,粗壮的陋汉,瞬透成蝉翼,隐入皎洁的月光中。
少年手捂胁部,咬牙爬起来。眼神锐利,怒视欢喜的王曼。
鬓发冲天逆生,深目阔口,粗唇上一点蛰斑分外醒目。一只呲着狼牙的夜叉,狡诈的执刀而立。
“何来野夫,抢夺吾的宝珠?其心不正,必遭反噬。宜速速归还。”
“荒野妖物,口出狂言,胆敢恫吓大爷。吾乃蒲城法吏。万寿节将至,普天同庆。率土之滨,皆属朱明。你的小珠子传贡龙庭,圣颜若喜,算尔聊表孝心。天威浩荡,还不叩首谢恩。”
恶人鬼怕三分,少年自知难以夺回宝珠。手指暗中掐算,随后呵呵冷笑。
“今且暂借与你,他日自会归来。”
“还不快滚,惹得爷爷火起,剥了你的皮肉下酒吃。”
怨毒的目光,狠狠地攮透王曼。少年嘎嘎怪叫,凌空一纵,现于高高的树冠。踩着微微颤动的树梢,面向月光,向前一跃。化作一道流星,消失在天际。
启明星冉冉升起,天边露出鱼肚白。冰冷的露水,打湿了兴奋的心,王曼被拽回现实。
抬头看看天色,掂掂手里的文书,王曼冷静下来。略一思量,照猫画虎,双脚跺地,向前猛蹬。六甲旋风刮起脚下尘土,飞影幢幢,一道黑箭射向澄城。
晨鸡扯着嗓子叫完三遍,热气腾腾的羊汤,端上街角的木桌。舀一勺红辣子,坨坨馍掰碎在碗里,大口囫囵吞下,热汗透出,王曼惬意地打个饱嗝。
文书按时送达,没误一丝时辰。王曼脚踩条凳,哼着梆子,暗自得意。一碗泡馍很快见底。正待再舀一碗,鼻头忽然抽动,嗅到一缕葫芦鸡的油味。
粗壮的脖子,抻得狭长,臼深的眼窝里,瞳仁搓得滚圆。王曼满街搜寻鸡香味。
鹅黄色的袄衫,伸出嫩白的手,拎着一只深柚色的食盒,浅浅的缝隙,飘散诱人的油香。口水在王曼的喉咙里,咕噜作响。
窈窕的身姿,牵着直勾勾的眼神,穿过街市,拐入弄巷,走进一扇宅门。门扇咣当闭合。眼睛穿过门扇,紧盯着食盒,不自觉地掐诀跟随,一步不落地尾入大厅。
鹅黄的袄衫,放下食盒,转身离开。厅中无人,馋虫挠心,粗唇上的蛰斑油光闪闪。掀掉盒盖,抓起肥嫩的葫芦鸡,抱紧猛啃。
一个小斑点,起起伏伏。鲜亮酥脆的鸡肉,在空气中一点点消融,渐露森白的骨架。
一声惊叫响彻大厅,长长的鸡毛掸子,狠狠地抽在小斑点上。一声惨嚎,震动大厅。一行脚印慌乱地跑向院门,呯地轰响,紧闭的门扇撞开。王曼蹲在街角,紧捂红肿的嘴唇,嘶嘶地抽着冷气。
王曼嗜酒好赌,常在酒酣耳热之际,口无遮拦,与人争胜。得了宝珠后,更加有恃无恐。与同僚争赌公文速递,早吞西安府泡馍,晚饮金陵加饭酒。
赌坊勾栏,换骰窃香。瘪十变天九,抹胸换美酒。几番下来,声名远播。众帮闲借机吹捧,一时飘飘然。坊传,遮天蔽日的京师魏党,意欲蓄其为爪牙。王曼更加横行无忌。
秋霜染白蒲城,御史巡按县衙。县令私下找到王曼,奉上若干银锭。
“老兄,一桩凶杀案,苦主证词有谬误。人犯家属,欲献百金,重录讼状。不巧,御史巡按,讼纸压在案头,不及调换。久闻老兄盛名,烦劳出手相助,抽回状纸。事成必有重谢。”
“人命关天的大事,担着莫大的干系哩。”王曼捏起酒蛊,扬脖入喉,喷着呛人的酒气,耷拉着眼皮,漫不经心地拨弄桌上的银锭。
县令微皱眉头,随即皮肉强堆在脸上。拎起酒壶,斟满酒盅,亲手端给王曼。
“谁人不晓老兄的本领,移花接木,日行千里,端的神仙手段。就算马失前蹄,有九千岁站在后面,谁敢掸老兄头上的尘土。这是人犯单独孝敬老兄的…”一锭金灿灿的元宝,重重地磕在桌面。王曼瞳仁陡绿,急忙捞过一只碗,圈足朝天,将金元宝扣入碗中。仰脖灌下酒,一抹嘴巴,粗唇上的蛰斑,挣脱成痘。
“嘿嘿,大人如此客气,小人献丑了。”
日上三竿。御史面沉似水,端坐堂上,一页页翻检案头的讼纸。眉头时而微拧,鼻孔轻轻冷哼。案下站立的县令一干人,不时偷眼观色,噤若寒蝉,哗啦啦地翻纸声,刮痛每一条脆弱的神经。
案上左手侧,放了一沓厚厚的卷宗。审阅过的案卷,清晰无误的,摞至右手侧。混浊存疑的,勾挑朱笔,横扣在右下角。案前签筒边,并列一方巡按大印。
案前响起窸窣的杂音,御史抬头看了一眼,未见异常,埋头重审卷宗。
一颗绿豆大的黑斑,起伏在案前。左手侧成沓的案纸,无风自动。纸页时卷时折,递进抽出,小黑斑嘤嘤如蝇,散着一丝劣质的酒气,翻飞在卷宗边。
御史眼神冰冷,不动声色。放下朱砂笔,右手悄悄摸向大印。
酒气愈加浓烈,嚣张的黑蝇探至桌案中。目光紧紧锁定,一方朱红大印轰地砸在黑蝇上。
红光乍闪,一声惨嚎,惊醒呆立的县令众人。
一个深目阔口,鬓毛逆生的粗壮汉子,脑袋歪在桌上,脸上压着朱印,半跪在地上。
“何人胆敢使用妖术,惑乱公堂,拖下去杖责三十,收监。”
“大人高抬贵手,小人乃魏公门客。事有缘由,万事须看九千岁金面,容后再述。”
“好个九千岁,手伸得这么长。吾本东林遗客,不屑浊流。今承万岁天威,暂替魏公清理冒名的歹人。重责八十,扔入死牢。”
残阳笼罩郊外乱坟岗,红雾翻滚,一座孤零零的坟包,躺在荆棘杂草里。一条修长的身影,斜映在坟包上。
细长眼微眯,圆锥脸低垂,对着坟包念念有词。
一串晦涩的低咒,穿过红雾,钻入坟里。土丘微微颤动,坟底鼓出一个圆包,绕坟丘旋出一条向上的螺线。坟顶噗地裂开,一颗泛着红光的圆珠,跳上半空。
少年裂嘴黠笑,伸手勾动食指,圆球旋出碟形光环,欢快地飞入少年手心。
“暂借蠢汉一遭,终会回来的。”
注:配图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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