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魅

“狐口中魅珠，若能得之，当为天下所爱。”

——《太平广记》

（一）

甑生是世间第一个术士。

他本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术士，原先，祖祖辈辈都是养鹰的。此时，他跪在刽子手面前，看着那泛着冷光的屠刀，映出自己的脸，甑生恍惚间觉着，那分明是一只狐狸的面容。

那次放鹰，他误入了一片树林，在迷雾中失了方向，看着树林枝杈间透进的光越来越暗，甑生决定找棵粗壮的树休息，他知道，晚上正是林中猛禽舒展筋骨的时候，而山洞中又经常匿有野兽，在树上小憩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天亮后，迷雾已经散去，甑生自树上跃下，却突然发现十步开外多了一个洞窟，屏息细听，似有洋洋盈耳的读书声。甑生悄悄探头望进去，大吃一惊。只见几十只狐狸模仿人的样子盘坐于地，捧书痴读。中有一只老狐狸逐个指点批讲，时而含笑捻须，时而疾声厉色，像极了私塾里的老儒生。甑生自知是遇上了狐妖，悄悄偷了一本书后便赶忙下山。

第二天，有十几个人身着锦衣华服，前来拜访甑生，为首少年的仪态是常人所比不上的，他向甑生奉上礼物后请求归还被偷走的书。甑生暗自吃惊，原想将得到的“宝书”货于慧眼之士，不料狐妖神力通天，这么短时间就知晓书的去向。

那少年见甑生面有难色，好言相劝，“先生即便是拿到书也不知如何使用，若是能归还，可以将书中部分口诀授予先生。”

甑生想起了之前山里老和尚说的话，有修为的狐狸口中都有一颗魅珠，“得之当为天下所爱。”

甑生提出以魅珠交换。

少年眼中的杀气一闪而过，“人和狐狸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对于狐有用的，于人未必是好的。”

甑生只是将他牢牢锁在瞳仁中。他知道，跟狐狸这样狡黠的精怪，做任何谈判是不可能的，“虽然看不懂，但中间有几页被撕掉埋了起来。若是杀了我，想必也是不能寻回全部书页。”

少年虽面有愠色，但仍然自口中吐出一颗珠子，通体生白，圆润洁净。

（二）

在方圆百里内，甑生成了最好的术士。

他曾经在一众乡人面前，把井绳变成一串串吊钱，让一块荒地在一夜间变成一块沃土，一锄头下去就有蚯蚓翻动。他能让湖中的水在天空凝结，映照出岸上人们的模样。

他也曾在城中集市上，在数百人面前，把鸡蛋一个个叠起来，像根石柱那样挺拔直立。他能把石块聚集起来，让它们凝聚成车辐条的样子，放上木板，能载几个人的重量。他在城中的时候，几乎抢了卖艺者、甚至其它所有商贩的生意——人们的注意力只在他这里。但商贩们并不愠怒，因为他们也多半是在旁边击掌叫好。

他一个转身，再回头掌心就多了一朵天山雪莲，人们甚至能看到他肩膀上尚未融化的雪花。他似通晓天地间的所有法术，能够违背事物的常理，做出种种奇异之事。凡是见过他施展法术的，无不赞叹称奇，他得到了所有人的敬仰。

终于，他得到了皇帝的召见。

据说，皇帝的妃子患上了一种怪病，不肯别人近身，一旦有人靠近就会惊惧乃至晕厥，眼看形容日渐憔悴。宫中传出流言说，妃子的寝宫内招了怪物，因为服侍的宫女们说，晚上在妃子的床榻附近，看到了绿幽幽的光在空中闪烁，侧耳细听，似乎还有细小压抑的悲鸣。

甑生见到妃子时，便对她的“病情”了然于胸，有了魅珠，甑生的一双眼睛就是鉴妖镜，那床榻上躺着的，哪里是坊间传言貌美无双的女子，分明是一只奄奄一息的狐狸。甑生吃惊之余想起，宫女们晚上看到的所谓绿色光亮，想来就是狐火，那是魅珠活力殆尽的最后挣扎，正如人死前的回光返照。如果没有精气的补充，那么她身上狐狸的气息就会越来越明显，到后来，凡人几乎都能察觉她周身弥漫着狐狸的臊腥气，不出月余，就会化作原形。

甑生几乎要逃走，但双腿犹如置于冰窟之中，僵硬冰冷，膝盖无法打弯，汗毛孔中却是胀着热气。妃子看到甑生，眼里闪出熠熠的光亮，竟挣扎着坐了起来，皇帝眼中闪过一丝狐疑，靠近询问，甑生只觉两人的窃窃私语听来如雷鸣阵阵，不过片刻，皇帝回头，脸上似有几分惋惜，但转瞬就被野心勃勃的神情所取代，对甑生说，“想不到先生还能有益于寡人的万世功勋。”

（三）

甑生望着门外影影绰绰的守卫，又看看加了几层的门锁，对着面前的人，不，应该说是狐妖，“倒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若是可以帮助我逃走，我可以给你所需。”

“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先生能逃到哪儿去？”虽是要靠人搀扶才能勉强站立，但妃子仍旧挥挥手让下人退出去，一手撑着桌子边缘，骨节泛白。

“况且，你真以为你身体里藏着的，是魅珠吗？”妃子笑得眉眼弯弯“既然知道我们狐狸的本性，为何不在开始时就防着。”

魅珠，是狐狸的修为所得，靠之可化作人形，魅惑于人，再依靠从人身上吸取的精气维持魅珠的力量。一旦夺走魅珠，就如同将其绞杀。如此珍贵之物怎能轻易取得？那日，少年交于甑生的，不过是一只已死的狐妖眼球，食用后可施障眼法，但不会被任何障眼法所蒙蔽。但是，人施用这种违禁之术，脊髓会倒流，四肢僵劲，最终脑浆炸裂，毙命而亡。

“在崩裂前，头颅会汇集整个人体的精气，正是炼丹的好材料。”妃子说，“我不过是向皇帝建议，人吃了这样的丹药，便可万寿无疆。这样，我也可长期吸食精气，不必担心原形毕露后反为人所害。”

甑生听到自己脖颈破裂的声音时，想起了多年前老和尚说过的话，“魅珠，得到它就能受天下所爱……但不可与狐鬼精怪做交易啊，他们许诺的任何条件，都是以灵魂为代价……”

【补充】

《太平广记·狐五》

唐道士孙甑生本以养鹰为业，后因放鹰，入一窟，见狐数十枚读书。有一老狐当中坐， 迭以传授。甑生直入，夺得其书而还。明日，有十余人持金帛诣门求赎，甑生不与，人云： “君得此，亦不能解用之，若写一本见还，当以口诀相授。”甑生竟传其法，为世术士。狐 初与甑生约，不得示人，若违者，必当非命。天宝末，玄宗固就求之，甑生不与，竟而伏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