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有片海，眼里有束光

心里有片海，眼里有束光

        六月初我做了个手术，但从那以后我便耆睡、困顿。觉睡得昏沉，迷糊。特别是半夜起夜时得摸索着支撑物如厕，可六岁的女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会在我睡前自然地将厚实的窗帘拉开，留出一尺宽的缝隙让窗外的路灯照射进来，昏黄的灯光温和而寂静。我问女儿，为什么这样做呢?

      女儿微笑着说:“心里有片海，眼里有束光”。言语坚定又不乏可爱。

      这可是我日记本上的封面标语啊。

      四年前，我办的培训班在艰难前行。当时接了一个智障的女孩，眼看就要入小学了，小女孩的脑子一片空白。女孩的外婆四处打听私教，希望女孩能在短时间内可以学习一些技能，顺利入学。

      而从心底否决了别人建议的阳光学校。

      我见到女孩时，女孩五官端正，手脚修长，身上有一股拧劲，拉扯着她的外婆。她的外婆一边拽着她一边与我说话，声声如笛诉。当时我很为难，一是培训班刚起步，很多事要做。二是另一处教点在着手装修，人手根本不够。如果接收女孩，那么我们将要花费一个人的力气去专职专教，最要紧的是我们根本没这方面的资源。

      后来决定接收女孩是因为无意再读到“心里有片海，眼里有束光”这句话。

      是的，是因为这句话。我们难，但得看到光。而光是会普照大地和万生的。

      2014年的年初二，我做好一切准备为女孩一个人授课。那天很冷，空荡的教室只有月久年深的空调在咯吱运转，女孩坐在我面前出奇地安静。我将儿童画老师的一大袋教具摊在女孩面前，让其随便抓自己喜欢的。结果她随手就拿了一本彩铅画册，绕有兴趣地上下打量着，却永远不接我的话。

      面对一个不言语的孩子，我束手无策。后来我干脆画画，做自己的事。女孩却在这时慢慢靠近我，从她神情看我知道她疑惑为什么一支笔可以在纸上画出个兔子，猫咪，花朵等。小手又忽地在我的画纸上乱抓，然后抢过我的画纸嘶吼。

      此前听女孩外婆说过，女孩直至七岁还不会自己吃饭，需要家里人喂，在幼儿园几乎是尿湿了裤子就换。也常在幼儿园忽冷忽热地打同学，老师。

      可在她抢过我画纸时，我一把将女孩子按住，示意她坐下，安静。我的严厉大概是女孩从未见过的严肃，她和我对峙。一个早上啊，几乎是一个早上，她都在和我对峙，而时间就在我们的对峙中悄然流逝。

        第二天，第三天，仍无法正常上课，都是在给小女孩说规矩。我不准其随意撕书，随意大呼小叫。直到第四天，在女孩终于稍稍平和的状态下我开始尝试教她学握笔，画线条，辨认颜色。我鼓励她，用一粒糖，一块饼干去嘉奖她小小的进步，或者根本没有进步。

      一个星期我们都在重复一项内容，反复地教，反复地学，我想我的记忆里再没有比这更焦灼，平静的时光了。

      而幸运的是后来伴随接触的时间越来越多，我发现把字母编成童谣，加以动作的分解，女孩能有效地记住怎么读，怎么数了。尽管也要来来回回地重复，可她总算会一点了。

      那种让人热泪盈眶的欣喜真的很感人。

      到后来女孩能完整地完成拼音的读、写、记。二十以内的数算，加减，简直是奇迹。可也已是半年以后的事了。那时我们已经搬到新教学点，一切又都有了新的开始。女孩仍旧来上课，不同的是她每次来都会悄悄地从教室外探头进来看，跟我躲猫猫一样地问好。

        我最后一次见女孩是2015的元旦，届时我已经和女孩接触了整整一年。她也已经顺利进入对口小学，只是还不够。她还是比正常人落后很多，她得去国外接受更先进的治疗。那天，她的外婆和阿姨一同来我教学点向我辞别，她们即将飞往美国。我站在亭台水榭边池，冬日从亭台照过来，一束光正好打在女孩身上。

        我难过，欣慰，别有翻滋味从心头打滚。一年啊，无数次放弃的念头，又无数次重拾信心。是那句“心里有片海，眼里有束光”在激励我们前行。女孩是，她佝偻着身躯的外婆也是。

      老人曾颤颤巍巍地握着我的手说:“一定会竭尽全力地让女孩的将来，好一点，再好一点”。

      呃，好一点，再好一点，这何其不是让我也再好一点呢？

        像渡我二十四岁的那个少年。他总说，老师我可以再好一点。于是雨夜里追赶着出来递我电筒，雨伞，尽管我已经自备，但心里还是很暖很暖。

        亦像我后来租借的新教学点，房东是个已年过半百的大姐。她温和，知性。在我们教室旁开了家公寓，入住公寓的大多是应届毕业生来沪找工作的，公寓常常爆满。更爆满的是一脸稚嫩的学生根本付不起十天半月的房租，他们就在公寓的大堂就地铺席，呼呼入睡。老板娘看见不惊不扰，轻轻地从他们身旁绕过。

      我常笑老板娘好人，她便说这就是年轻的她。她也流落过异乡打拼，也就地而睡，渴望一处安身。

      如今她的那束光倒影着整片海。

      是呀，谁的前程不会经历一点暗淡无光，谁的人生不会有一两次跌入谷底。

        我还喜欢那个还伞的老太太，她根本不知道我住哪，联系电话。但为了还我一把伞，她总是有事没事的在我们相遇的地方转悠。直到半个月后我们再碰面，她说“哎呀，终于等到您了”。雨伞完好无损，还刷新了一遍。那时我知道再多的客气都是虚的，我得接过那把伞，因她有光，亮晶晶地呈在七月的骄阳下。

      七月，我的伤口渐渐愈合。那个一眼便瞥见的方块淤青已经消退。女儿最初以为是我不小心撞伤的，其实不是。是打麻药留下的，拳头搬大小。

      两个月，我感谢六岁的女儿一直让我记得“心里有片海，眼里有束光”。听说蚊香有毒，她便提前两个钟将蚊香点燃，待蚊香熄灭才让我去睡。知道我迷糊起夜，便留了一道光。她还说:“妈咪，如果睡不着，就往窗外看”。

      于是我在疼痛难忍时，顺着那束光看去就听到窗外蛙声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