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六月的第二周
之前我说过,瑜伽的法则(同时也是生活的法则)就是:每当重要的好事要发生时,就会有力量强大的坏事蠢蠢欲动,冒出来阻止好事发生。或许是因为内脉逐渐打开了吧,我也不知道。也可能是受阻的内脉为了自身的存活而出手抵抗。
因此,就在队长和我一起打击内脉深处自私力量的那晚,中士趁我睡着时走进我的牢房。
长寿嗷叫一声,我马上惊醒。夜已深,风呼呼地吹,因为雨季即将到来。不过月亮几乎是满月,我立刻认出中士的身影。他身上的那股酒味仿佛在一瞬间弥漫整个房间。长寿随时会一跃而上,但我抓住一直绑在他脖子上的短绳末端(为了老妇人着想)。
“别怕,”中士低笑着说,“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只是想说我们可以谈一谈,还有……”他的身影摇摇晃晃穿进门口,踏步进来。他一手拿着泥罐,另一手往外伸,在黑暗中摸索。现在跟他讲道理已经太迟了。
我跟长寿一起经历过很多事,我们之间有个代表紧急状况的暗号。我会用我们之间的语言大喊“崩!”然后长寿跟我会一起拔腿快跑。
“长寿!崩!”我大喊,从床上跳起来。中士手忙脚乱地扑上来,我往旁边一闪,推倒织布机,飞快跑向门,织布机倒在他身上。长寿从中士的脚下飞掠而过,后面拖着绳子,之后我们就逃到了月光下,直直往开阔的原野跑去。
我们不停地往前跑,我的脑子快速急转。重回牢房和大路看来是不可能的,那个方向人太多,而且再过不久天就要亮了。但往另一个方向走,涉过原野,也一样糟糕。我从经验中学到,天一亮,要追踪足迹就会轻而易举。
后来我想起奶奶以前常说的一句话:最明显的地方就是最隐密的地方。所以我在离老妇人家不远的桥边停下脚步,跟长寿一起爬进桥底下我们可以在这里躲个两到三天,避避风头,等到搜捕的人员循着错误的足迹追到很远的地方,我们再选择最僻静的小路前往瓦拉纳西。看来我要抛下那本书和我的笔记了。我知道卡特琳也会同意我这么做的。等找到老师之后,我会尽可能写出我还记得的篇章。
我们躲在桥底下,一开始全身紧绷,后来开始打起瞌睡,一会睡一会醒。过了一会,我想中士大概已经回家,把剩下的酒喝光,倒头呼呼大睡。我紧紧卷起身体,抱着温暖的小狮子贴近胸口,尽可能往桥底下的角落里钻。
突然间我醒了过来,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我探头往旁边看,打量桥墩的阴影消失月光照进来的地方。月光下有一小片银光,白白的,弯弯的,像条蛇。我瞪着它看了一会。才发现那是长寿脖子上绳子的另一瑞。
我伸手去把绳子拉进来,接着,一只手从桥上伸下来,快如闪电,啪一声把绳子拉紧,长寿的小身体刷地从我怀中溜走,往桥上升。我慌乱地从桥下爬出来,置身在黑夜中。
我听见长寿的喉咙哽住,死命急喘,身体吊在半空中。
“我会杀了它。”中士说。
“我知道。”
“乖乖跟我走,回牢房,别想乱来。”
“我答应你。放了它。”
他把手一松,长寿应声掉到地上,在泥巴里头颤抖、抽搐、连滚带爬。我也跟着它跳下来,浑身发抖,拼了命要解开它脖子上的绳子。长寿抬起头用一双无助的悲伤眼神看着我,我将它紧紧拥入怀中,像抱着一个小孩。我们跟在一脸阴郁的中士后面走回牢房。
中士一大早就起床,出门大约半个钟头,回来时身边跟着那名老妇人。队长到了之后,中士直接带老妇人进队长办公室,过了一会他们三人一起走出来,老妇人先离开,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接着,队长要中士带我进办公室,请他先离开并关上门。
“我跟你说过,说的清清楚楚,绝对不要妄想逃跑。”
“我没有,大人……我会跑走是因为……”
“跑走?不是逃跑?”
“不是那样的,队长。是中士,他喝醉了,趁我睡着的时候闯进我的房间……”
“够了!”他吼道,“我听到的不是这样。有两个证人都说你企图逃跑。”
“证人?”
“老妇人看见你逃跑,所以才去找中士过来。中士十分尽责,他赶在别人……抓走之前抓到你。你应该感谢他。”
“不是这样的,”我镇定地说,心中浮现一种特别的平静感,有时这种感觉会不请自来。
“他们骗了你。”
队长两眼盯着我,眼神严厉,但真相就写在我的眼睛里。他垂下眼睛。“以后就知道了,但现在我不能不听我国官吏和老居民的话。”
他抬头看天花板,眼神有一丝悲伤,静静看了一会才又把目光移到我的脸上。“所以……”他支支吾吾,“基于责任,我必须告诉你,你逃避监禁,违反国王的律法,罪不可赦,因此将以有罪之身无限期监禁于此地的监牢。”
想到这个愚蠢的决定、这个愚蠢的小镇、这群愚蠢的无能官吏,我脑中掠过无数的解释、反抗,还有不同面貌的愤怒情绪。接着,平静的感觉又重回心中,将所有的情绪抚平。这一切并非表面看起来的样子。这件事有其原因,有其理由,而这正是我照着老师教我的方式实现瑜伽(真正的瑜伽)的时机。
“我知道了,”我沉着地说,“我要关在这里无限长的时间,可能要很长一段时间。我懂了。”
队长把头一歪:“你好像不怎么担心。”
“担心,会。”我说,“心烦,不会。”
“为什么不会?”
“因为这样也改变不了就要发生的事,不过其他事可不一定,所以我得做些事来促成改变。”
“改变什么?”
我默默环视四周,答案突然冒出脑海。“我会……改变这里。”我对着周围挥一挥手,感到一股无可动摇的信心。
队长忍不住左右张望:“改变……这里?”
“这里:我会改变这座监牢。”我说。
“怎么改变?”他问,几乎听得入迷。“要怎么……改变这座监牢?”
“我会……”话语自然而然从我口中涌出,“我会把牢房里面变成牢房外面。”
队长往后一靠,脸上有一抹不很确定的微笑。
“你是说……你是说你会尽可能正面看待这件事。你会尽量……比方想像自己身在别的地方,即使人关在牢房里。”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神如钢铁般冷酷,就像卡特琳。“队长,那不是我的意思。我说,我会把牢房里面变成牢房外面,这难道还不够清楚吗?你听不懂我说的话吗?”
“你说的话……我当然懂,但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除非你懂,”我严厉地说,“不然你就永远无法理解瑜伽,永远无法理解瑜伽运作的方式,最后只能把背痛和生命中的所有失望沮丧带进坟墓。”
他看我的眼神有一丝悲伤,看得出来他知道这句话一针见血。我不能这样丢下他不不管,无论如何他都是我的学生,我们之间已经有种神圣的连结。此外,他跟我一样都是人,是活在痛苦中的人,我们之间的这层联系从开天辟地以来就已存在。
“总有一天你会懂,”我说,“我会教你。现在我们大概有足够的时间了。”我停下来平静心绪。我们就要进入真正的瑜伽边界,一定要谨慎小心。
“现在请你听我说,说完我就会回牢房,你要自己好好想一想。”
他点点头,仿佛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段日常对话。
我瞥了一眼他手肘前的那些美丽纸张,“大师在他的小书中说:我们曲解了这世界,事物看似表面所见,其实不然。”
“你说得越来越玄了。”他说,有点不耐烦。“或许你真的心烦……需要休息一下、想一想。我叫…...”
“安静!”我说。善本身已经诞生,恶却百般阻挠。“牢房!这间牢房是……是它自己吗?”
队长一脸受伤,他想了一想。“当然是,”他回答,“每样东西……都是它自己。”
“意思是说?”我接着问。“意思是说……如果以牢房的例子来看,牢房就是它自己,而不是别的,牢房就是人做错事就会被关进去处罚的地方,一旦进了牢房,你就丧失了自由,不能再自由进出。”
“听以也就是说,”我接着说,“关在牢里的人永远无法在牢里体会全然的自由,而牢房外面的人也无法体会受尽束缚的痛苦。里面绝不可能变成外面,外面也绝不可能变成里面。因为里面就是它自己,”我细声说,靠在他的桌前,直视他的双眼,“外面就是它自己!”越靠越近,贴近他的存在。“或者……看似如此!”我低声说完。
然后我直起身体,低头注视他“你可以叫中士来了。”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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