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孤儿,是哲野把我捡回家的。
那年他在车站的垃圾堆边看见了我,一个漂亮、安静的小女婴,许多人围着,他上前,那女婴对他粲然一笑。他给了我一个家,还给了我一个美丽的名字,陶天。
后来他说,我当初那一笑,称得起桃之夭天,灼灼其华。
后来,我上学了。
有一天,班上几个调皮的男同学骂我“野种”,我哭着回家,告诉哲野。
第二天哲野特意接我放学,问那几个男生:谁说她是野种的?
小男生一见高大魁梧的哲野,都不出声,哲野冷笑:下次谁再这么说让我听见的话,我揍扁他!你们谁的衣服有她的漂亮?谁的鞋子书包比她的好看?她每天早上喝牛奶吃面包,你们吃什么?小孩子们顿时气馁。
自此,再没有人骂过我是野种。
大了以后,想起这事,我总是失笑。
我的生活比一般孤儿要幸运得多。
我最喜欢的地方是哲野的书房。
满屋子的书,明亮的大窗子下是哲野的书桌,有太阳的时候,他专注工作的轩昂侧影似一幅逆光的画。我总是自己找书看,找到了就窝在沙发上。隔一会儿,哲野会回头看我一眼,他的微笑,比冬日窗外的阳光更和煦。
看累了,我就趴在他肩上,静静地看他画图撰文。他笑:长大了也做我这行?
我撇嘴:才不要,晒得那么黑,脏也脏死了。
啊,我忘了说,哲野是个建筑工程师。
我考上大学了,因学校离家很远,就住校,周末才回家。
哲野有时会问我:有男朋友了吗?我总是笑笑不作声。
学校里倒是有几个还算出色的男生总喜欢围着我转,但我一个也看不顺眼。
我很少和男同学说话,在我眼里,他们都幼稚肤浅,太着痕迹,失之稳重。
20岁生日那天,哲野送我的礼物是一枚镶嵌着宝石的戒指。
这类零星首饰,哲野早就开始帮我买了,他的说法是:女孩子大了,需要有几件像样的东西装饰。
吃完饭他陪我逛商场,我喜欢什么,他马上买下。
回校后,敏感的我发现同学们开始在背后议论我。我
也不放在心上。因为自己的身世,已经习惯人家议论了。直到有一天,一个要好的女同学私下把我拉住:他们说你有个年纪比你大好多的男朋友?
我莫名其妙:谁说的?她说:据说有好几个人看见的,你跟他逛商场,亲热得很呢!说你难怪看不上这些穷小子,原来是傍了有钱人!
我略一思索,脸慢慢红起来,过一会儿笑道:他们误会了。
我并没有解释,静静地坐着看书,脸上的热久久不退。
周末回家,照例大扫除。哲野的房间很干净,他常穿的一件羊毛衫搭在床沿上那是件咖啡色的,买的时候原本看中的是件灰色鸡心领的,我挑了这件。
当时哲野笑着说,好,就依你,看来小天天是嫌我老了,要我打扮年轻点呢。
我慢慢叠着那件衣服,微笑着想一些琐事。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发现哲野的精神状态非常好,走路步履轻捷生风,偶尔还哼一些歌,倒有点像当年我考上大学时的样子。
我纳闷。
星期五我接到哲野的电话,要我早点回家,出去和他一起吃饭。
他刮胡子换衣服,我狐疑:有人帮你介绍女朋友?哲野笑:我都老头子了,还谈什么女朋友,是你邱叔叔,还有一个也是很多年的老朋友,一会儿你叫她叶阿姨就行。
我知道,那一定是叶兰。
路上哲野告诉我,前段时间通过他的朋友邱非,和叶兰联系上了,她丈夫几年前去世了,这次重见,感觉都还可以,如果没有意外,准备结婚我不经心地应着,渐渐觉得脚冷起来,慢慢往上蔓延
到了饭店,我很客观地打量着叶兰,微胖,但并不臃肿,眉宇间尚有几分年轻时的风韵,和同龄的女人相比,她无疑还是有优势的。但跟英俊的哲野站在一起,她看上去老很多。
她对我很好,很亲切,一副爱屋及乌的样子。
到了家哲野问我:你觉得叶阿姨怎么样?我说:你们都计划结婚了,我当然说好了。
我睁眼至凌晨才睡着。
回到学校我就病了。
发烧,撑着不肯落课,只觉头重脚轻,终于栽倒在教室。
醒来我躺在医院里,在挂吊瓶,哲野坐在旁边看书。
我疲倦地笑:我这是在哪?哲野紧张地过来摸我的头:总算醒了,病毒性感冒转肺炎,你这孩子,总是不小心。我笑:要生病,小心有什么办法?
哲野除了上班,就是医院。每每从昏睡中醒来,就立即搜寻他的人,要马上看见,才能安心。我听见他和叶兰通电话:天天病了,我这几天没空,等她好了我跟你联系。
我凄凉地笑,如果我病,能让他天天守着我,那么我何妨长病不起。住了一个星期院回家。哲野在房门口摆了张沙发,晚上就躺在上面,我略有动静他就爬起来探视。
我想起更小一点的时候,我的小床就放在哲野的房间里,半夜我要上卫生间,就自己摸索着起来,但哲野总是很快就听见了,帮我开灯,说:夭夭小心啊。一直到我上小学,才自己睡。
叶兰买了大捧鲜花和水果来探望我。我礼貌地谢她。她做的菜很好吃,但我吃不下。我早早地就回房间躺下了。
我做梦,梦见哲野和叶兰终于结婚了,他们都很年轻,叶兰穿着白纱的样子非常美丽,而我这么大的个子充任的居然是花童的角色。哲野愉快地微笑着,却就是不回头看我一眼,我清晰地闻到新娘花束上飘来的百合清香……我猛地坐起,醒了。半晌,又躺回去,绝望地闭上眼。
黑暗中我听见哲野走进来,接着床头的小灯开了。他叹息:做什么梦了?哭得这么厉害。我装睡,然而眼泪就像漏水的龙头,顺着眼角滑向耳边。哲野温暖的手指一次又一次地去化那些泪,却怎么也停不了。
这一病,缠绵了十几天。等痊愈,我和哲野都瘦了一大圈。他说:还是回家来住吧。学校那么多人一个宿舍,空气不好。
他天天骑摩托车接送我。
脸贴着他的背,心里总是忽喜忽悲的。
以后叶兰再也没来过我们家。过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我才确信,叶兰是过去式了。
我顺利地毕业,就职。
我愉快、安详地过着,心无旁骛,只有我和哲野。既然我什么也不能说,那么就这样维持现状也是好的。
但上天却不肯给我这样长久的幸福。
哲野在工地上晕倒。医生诊断是肝癌晚期。我痛急攻心,却仍然很冷静地问医生:还有多少日子?医生说:一年,或许更长一点。
我把哲野接回家。他并没有卧床,白天我上班,请一个钟点工看护,中午和晚上,由我自己照顾他
哲野笑着说:看,都让我拖累了,本来应该是和男朋友出去约会呢。我也笑:男朋友?那还不是万水千山只等闲
每天吃过晚饭,我和哲野出门散步。我挽着他的臂。除了比过去消瘦,他仍然是高大俊逸的,在外人眼里,这何尝不是一幅天伦图?只有我,在美丽的表象下看得见残酷的真实。我清醒地悲伤着,我清晰地看见我和哲野最后的日子一天天在飞快地消失。
哲野很平静地照常生活。看书,设计图纸。钟点工说,每天他有大半时间是待在书房里。
我越来越喜欢书房。饭后总是各泡一杯茶,和哲野相对而坐,下盘棋,打一局扑克,然后帮哲野整理他的资料。他规定有一叠东西不准我动。我好奇,终于一日趁他不在时偷看。
那是厚厚的几大本日记:
“夭夭长了两颗门牙,下班去接她,摇晃着扑上来要我抱。”
“夭天十岁生日,许愿说要哲野叔叔永远年轻。我开怀,小夭夭,她真是我寂寞生涯的一朵解语花。”
“医生宣布我的生命还剩一年。我无惧,但夭天,她是我的一件大事。我死后,如何让她健康快乐地生活,是我首要考虑的问题。”
我捧着日记本,眼泪籁籁地掉下来。原来他是知道的,原来他是知道的。
再过几天,那叠本子就不见了。我知道哲野已经处理了。他不想让我知道,他知道我的心思,但他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了。
哲野是第二年春天走的。临终,他握着我的手说:本来想把你亲手交到一个好男孩手里,眼看着他帮你戴上戒指才走的,现在来不及了。
我微笑。他忘了,我的戒指,20 岁时他就帮我买了。书桌抽屉里有他一封信,简短的几句:
天天,我去了,可以想我,但不要时时以我为念,你能安静平和地生活,才是对我最大的安慰。
叔叔
我并没有哭得昏天黑地的。
半夜醒来,我似乎还能听到他说:天夭小心啊。
在书房整理杂物的时候,我在柜子角落发现一个满是灰尘的陶罐,很古朴雅致,我拿出来,洗干净,呆了,那上面什么装饰也没有,只有四句颜体: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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