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乡村有一种特殊的味道。每一处景色、每一种感受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次呼吸甚至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秋的气息醍醐灌顶般凉润着每一处神经。
丈夫掰着手指头算着,预产期应该在冬天了。说不定正和年三十冲上。
秋天云少,阳光还是挺刺眼的。他们虽微眯着眼睛,但直透背心的凉风还是迫使他们早早穿上了长袖和坎肩。但是这天是真舒服。
“你说,咱这孩子不会学了那谁,是个六指儿吧?”她总是这样,没来由的担心各种事情。
“说什么呢!快呸呸呸!”丈夫忌讳这种话。“你整天瞎想什么!”
他转头看见妻子光柔嫩洁的脸庞上一弯清澈的紧眉,灵透的眼睛楚楚地盯着自己。她是真的担心。
“哎呀,你没听刚刚大夫说了嘛,咱孩子健康的很呢!来年绝对给你个大胖娃娃,别瞎想了啊,听话。”
他最怕妻子担心忧虑,那楚楚的眼眉,着实让他心疼。
“你看那儿,多漂亮!”浮动的麦浪看不到尽头,金黄一片。一朵云浮在空中,落下影子,明灭动人。
“可说呢,不过,我可见过更美的!”妻子俏皮嗔怪着。
“那是,我媳妇儿啥没见过。将来,我还带着你们俩去看那大草原,大沙漠哩。”丈夫嘴角收不住地上扬,好像一切都是真的。
“得了吧,就你那仨瓜俩枣,还沙漠咧,杀驴都够呛。”
“你还别不信,咱们这钱,你要是这儿省点儿,那里再省点,你算算,还真差不多嘞。”
妻子发出了清脆的笑声,丈夫也笑了,他们就这样互相递着话。不知不觉天黑了,他们也到家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天气也逐渐转冷了。大年三十如期而至,而肚子里的孩子却没了。
地炕为窗户铺上一层厚重的雾气,使得原本就落上陈灰的玻璃更加模糊不清。妻子窝在炕上,静静地望着窗上隐隐烁烁的雪影。太冷了。
“我早就说她身子弱,结果你看看,妊娠性糖尿病!你说说,以后怎么办?”婆婆激动地喷吐着这一连串的字符。
“娘,你小点声!”
“什么小点声?你自己看看,落得这么个破病,你是家里的独子啊!你说,你要给咱们家绝后吗!”
“绝后”这两个字如此刺耳,他上次听到应该还是结婚前,二十五岁还没个对象,他母亲便经常把这个词挂在嘴边。
“当初我就不同意你娶她!你不听啊!非要娶,好了,我倒要看看我七十之前能不能报上孙子!”婆婆的言辞十分凌厉近乎呵斥。
丈夫无奈又无从争执,往墙角的板凳上一坐,便再不说话了。
妻子窝在床上一动没动,眼角泛着泪光。
外面的雪停了,里面的雪却下得正盛。
日子依然继续着,村里的那条小溪再次迎来了新年和石头的碰撞,哗哗的水声传入溪东的土路,叩击着两侧的瓦房门扉,宣告着春天的到来。
换季换走了寒冬腊月,也换走了那些不愉快。
“好看吗?”妻子撩起门帘,微笑透着羞涩。
“好看,当然好看,我媳妇儿穿啥都漂亮。”丈夫放下碗筷,走到妻子面前。“来,你坐,我跟你说个事儿。”丈夫下意识护着妻子坐到桌前。
“是这样啊,现在天儿暖和了,你这个额病呢,我合计到城里找个大夫看看,至少咋回事儿咱们心里得清楚不是?”丈夫说话小心谨慎,他知道妻子敏感。
“嗯,是,上次县里的大夫恐怕也不行。”妻子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要是明儿天好,咱就动身吧,别太往心里去啊,听话,快吃饭吧。”
太阳还未出来,往省城的路漫长而崎岖,他们骑着平时运菜的电三轮,在雾气中颠簸穿行。
省医院很大,人很多。丈夫第一次来省城,云里雾里不知所去,他也不敢让妻子跟着跑,便独自左碰右撞,也四处打听,好在最后也算看了医生,领了单子,做了检查。
“医生,你看看我媳妇这是咋回事?那什么糖尿病咋个办?”
“嗯,没什么大问题,病人家属留一下吧,其他人先出去。”
妻子很奇怪,但也不敢多问,心想或许大医院都这样。她走出诊室,走廊座无虚席,只好靠着墙站会儿。
约摸几分钟,丈夫开门出来了。
“咋个说?”
“没啥事儿。”丈夫没看妻子一眼,转身走开了。
“啥叫没啥事儿,不是那啥糖尿病嘛,以后还能生孩子不?”妻子没察觉到什么,只关心孩子的事儿。
“能,得好好调养,好好休息。”丈夫继续慢慢地踱步,低着头看着地面。
“休息?不吃药?”妻子碎步跟着,紧蹙的眉头望着丈夫。
“吃啥药?没事儿!你就好好休息!别瞎担心,必须得心情好,听没?”丈夫突然停下,斜后方望了眼妻子。
妻子应声答应了。
今年的夏天格外的凉,转眼就入秋了。麦子再次披上了金黄,浮动的麦浪看不到尽头,金黄一片。一朵云浮在空中,落下影子,明灭动人。
“我可见过更美的……”丈夫转头对着四下无人的土路嘟囔着。秋风吹撩起尘土,有些呛得慌。他突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一种十年甚至二十年前的熟悉感,仿佛卸下了一切。
他脸上挂上了一丝婴儿般静谧的微笑,消失在无尽的金麦田中……
十年后,有人打水路过一旧房门口,觉得气味不对便踢开房门,见一老人瘫倒在炕沿上,骨瘦嶙峋近乎腐烂,没了一丝气息。自此,村里再没了蒋姓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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