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涉过同一条河
爱就像遥远彼岸的花朵,暧昧而迷离,在我们寻求那种美丽的过程中,让人为之动容的不再是那朵彼岸的花,而是那义无返顾涉水而过的勇气。
————沈溪
一
飞翔的感觉——沈溪带着明晃晃的手铐走了出来,坐在了我对面,她第一句话是:“你体验过飞翔的感觉吗。”我不禁抬起头打量起这个女孩,她眉骨很高,眼眸漆黑,目光凌厉却让人琢磨不透,嘴角不笑的时候也是上扬的,我看着她在阳光下近乎半透明的皮肤觉得她的美一触即逝,带着一种无可挽回的悲伤。在我的注视下她笑了,接着说:“我体验过。”
小溪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漂亮是在自己六岁那年。
那天,母亲去世了,六岁的女孩穿着白裙子,光着脚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她并不确知死亡意味着什么,只是神色平静的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一个女人拉起她的手说:“去看看你母亲,去看看她,她要走了。”她被拉的跌跌撞撞的,这让她惊慌失措,她感觉那双拉着她的手就像冥冥之中的命运一样,无法挣脱,带着她跌跌撞撞的前行。
她来到母亲的床前,她看到母亲仰面躺在床上,她爬上去摸她的脸,触手冰凉。母亲仍然是美丽的女人,她的眉毛很细,眼窝很深,高高的眉骨使她的目光深深隐藏在眼睛后面,小溪清楚的记得那琢磨不透的目光。她洁白的手指抚过母亲细高的鼻梁,饱满的嘴唇,细腻的皮肤,她第一次触摸到了死亡的气息,她抬起头问:“妈妈是不是再也不会醒来了?”那女人只是说:“孩子你要坚强……”小溪低下头不再说话,她突然感到内心平静,有一种潮水退去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深深的看了一眼她的母亲,然后爬下床走开了,四周的人声渐渐隐去,小溪觉得身体轻快了许多,那些自她记事以来所背负的重物渐渐被抽离,有那么一刻,她以为自己可以飞。
六岁的小女孩来到院子里,她仰起头看着阳光,微风吹起她过肩的长发,她抬起双臂,转了个圈,她看见自己纯白缀花的裙摆像花瓣一样绽开,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漂亮,像童话中的精灵,如此接近神明。
原来这就是死亡,它带走所有沉重的负累,让人重获新生。
人们看着院子里小女孩的身影,他们觉得这场景无比凄美,他们无法得知小女孩心中那种诡异,隐秘,爱恨交织的情感,他们只看到小女孩洁白易逝的身影和那早已预知的命运。
多年以后,小溪回忆起她母亲的时候,仍然说:“我无法为她而悲伤,我同她一样,没有原谅别人的力量。”
二
枷锁——我问沈溪:“从没爱过你的母亲吗?”她捋了一下被剪短的头发说:“我曾经在她睡着的时候将脸贴在她背上感受她的心跳,喜欢牵她的手虽然总是被她甩开,喜欢躲在门后偷偷看她迎风而立的背影,那种情感躲在心里像一只躲在山洞中常年不见阳光的受伤的兽,只能在黑暗中孤独的喘息,这种情感带着极强的攻击性,不能示人,你说这种感情算是爱吗?”她的表情不见悲喜,仿佛在讲述一个与她毫无关系的人的故事一样,我轻叹一口气,这样的女孩真的曾为爱动容过吗?
小溪的父亲曾是个不良少年,对未来生活的困惑让他内心出现一个巨大的空洞,似乎拿什么也无法填满。像所有的女孩一样,小溪的母亲也喜欢长相英俊,眼神孤傲的少年,她第一眼便爱上了他,然而和别的女孩不同的是,小溪的母亲是个激烈的人,她固执的相信那第一眼的情缘,她的爱像燎原的火,一旦燃烧必定会灼伤他人灼伤自己。有些人就是这样的,他们渴望爱,渴望强烈的感情来弥补他们内心填补不了的黑洞,一旦有人触动了爱,他们会象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无法再承受失去。
然而小溪的父亲却只是个莽撞的少年,他被动的回应着她的爱,她亦知道,他并不爱她,他的感情总是模糊而暧昧,她抓不住他的心,每次她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都在心里默念:回头看看我,我一直在这里,只要回一下头,我就相信你是爱我的。可他直至消失也不曾回头望一眼,一次也没有。她目送他的背影远去,这仿佛成了一个仪式,她是如此的虔诚,可她的希望一次次化为泡影,她越来越觉得不安,每天都在想如何留住他,他成了她的一个咒,而施咒人正是她自己,她深陷在这个咒中无法自拔,感情到了如此地步,爱已经退而居其次了,取而代之的是占有的欲望,她已经在这场感情的浩劫中走火入魔。
终于,她使自己怀上了他的孩子,她打算用这个孩子拴他的心,她终日对这个孩子满怀期望,期望他(她)能是个合格的枷锁,然而她忽略了爱的本质,爱是决绝的,不爱了,任何事物也无法挽回,爱是唯一不带任何条件的感情,不幸的是孩子,还未出生就已背上如此沉重却注定落空的希望……
终究是太过年轻,他还是离开了她,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他是如此心冷的男子,像每次离开一样,头也不回,只是这次一去却是永远。她开始承受他离开后的巨大空虚与寂寥,她终日坐立难安,总是重复拿起一样东西然后再放下,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到处都是他的影子他的气味,她茫然失措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她常常深夜独自流泪,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压抑着自己的哭声,她觉得这种压抑几乎要撑爆她的胸腔。她也从不曾看她的小女儿一眼,这个不合格的工具成了她心中的一根刺,漆黑的眼眸,上扬的嘴角,她看一眼便觉满怀伤痛,不能自制。
那个人深深的刻入她的生命,不论多久都不曾淡去,百年千年也不会忘记他的眼神他的笑容,只要能再看见他的脸,只一眼就会满怀柔情一如初见。
随着小溪逐渐的长大,小溪的母亲渐渐麻木了心中的伤痛,取而代之的是对自己对人生,对未来生活的巨大失望,她执着于自己的回忆,认为那就是最好的,其他人在也入不了她的眼,她一直单身,一直孤独的寻找哪怕是有一点点象他的男子,但终究是越来越失望,心越来越冷.
也许爱真的是永恒的,只是它会以不同的形式存在于人的心中,它会转化成失落,悲伤,怨恨等等很多形式,但无论哪一种,它都是源于爱的.
这爱牵制了小溪母亲一生,让她无法再迈步向前,她无法去爱小溪,她觉得小溪像是打在她身上的烙印,时时刻刻都让她想起那个她想拼了命忘记的人.她粗声对她讲话,稍有不慎便是劈头盖脸的巴掌,她从不拥抱她,从不牵她的手,她只是打她训斥她或是不理睬她,仿佛小溪是她的敌人一般,她竭尽全力的与她作对,以此来寻求一种平静.
小溪象是荒野上的一株植物,在严岢的环境下生存,她从未感受到过母爱,没有温暖快乐的童年,她只知道自己让母亲那沉重的期望摔落在地,碎成千片万片无法再拼合,年幼的她只觉得自己背负了不可饶恕的罪,这生命之重使这个女孩有着不同于同龄女孩的清冷气质和隐忍的眼神,她的忧伤根植于她生命的深处,使她从小就知道了爱的可怕.
在她六岁的时候,生活的压力使母亲患上了抑郁症,她的心魔牢牢的控制着她,她不停的哭泣,服食安眠药,更加频繁的对小溪发脾气,歇斯底里的同她自己的幻觉争吵,生命背负的情欲之火终于烧毁了她自己.在一个夜凉如水的深夜,她切腕自杀了,双腕支离破碎,如此决绝.
其实小溪是知道母亲要离开的,只是她太小,并且隐忍的性格使她不去理会身边的变故,她如同宇宙中一颗孤独的星默默自转不受任何影响,她只会冷眼旁观一切,不会去阻止或是企图改变什么.那晚母亲呼唤她,她轻轻的走到母亲床边,母亲抬起手抚摸她的头发她的面颊,这是母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如此温柔的抚摸她,母亲盯着小溪的眼眸,眼中生出一种留恋,脸上的表情温柔而沉醉,仿佛又回到多年以前,那个牙齿洁白,眼眸漆黑的少年站在她面前,触手可及.
小溪看着母亲眼中最后一丝光辉隐去,像烟花一般从夜空中坠落消失,她死前的最后一丝留恋还是她的父亲.小溪闻到了血的芳香,六岁的女孩走出屋门,站在庭院中仰望夜空,一颗流星划过她漆黑的眼眸......
三
禁断之爱---"还会思念黎少东吗?"我毫无预兆的问出这句话.她全身一震,一种温柔在她年轻的脸上晕开,代替了她那不见悲喜的表情,我内心升出一丝悲伤,她仍然在留恋那份爱,忘记了伤害,忘记了所有不堪的过往,记忆自动过滤出美好的那一部分,让她仍如孩童般痴痴的迷恋.
良久,她开口道:"黎老师...我怎么可能忘记他呢?"
黎少东第一次看见沈溪时心里就动了一下,她惊异于她的美,就象一个很平静的湖突然扔进去一块石头,激起一圈圈的涟漪,久久不能平静.
小溪在学校一直是寡言少语的女孩,她不理解身边那些女孩为什么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唧唧喳喳,用尽她们脸上所有的表情.所以她一直不合群,没事的时候她就会泡在图书馆里,消耗缓慢而寂静的时光.
黎少东踏进来的时候,她正坐在图书馆大落地窗前的桌子旁读海子的诗集,书页上写着: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
下午太阳的光辉泛着柔和的金色洒在她的头发上,阳光使她的侧面弧线柔和朦胧,脸上半透明的绒毛让她的整个面孔藏着一种鲜活的气息,仿佛有一层光晕罩在她的身上,遥远而暧昧,这使黎少东一瞬间有些眩晕.她抬起头来看到了黎少东,脸上因为体会诗句而落寞的表情还没有散去,两人的目光就这样相遇,光线在他们之间交错流转,这情景仿佛早已持续千年.
黎少东已结过婚,并且有个孩子,他仅仅是个语文导师,生活平静乏味,中年男人对生活的厌倦给他那张坚毅的脸披上了颓败的气息.
小溪曾在心中无数次的勾勒过父亲的形象,有温暖的手指,轮廓分明的脸,隐忍沉默的眼神,包容她的一切,可以在她哭的时候买糖果给她,在她冷的时候用温暖的怀抱抱住她,她太过孤独太过寒冷,执着的依恋着心目中的那个形象,而黎少东的出现恰当的弥补了她心中的那片空白,是的,俗套的恋父情节,但是对于小溪来说,那是一种轰轰烈烈的情感,一种原始的对爱的执恋,它比任何一种感情更为纯洁,更让人着迷....
科学家说小时候不被人爱的孩子长大后也不易向人示爱,其实不是这样的,他们对爱的渴望使他们比任何人都更容易爱上一个人,他们炽热的感情就像孩子一样,执拗而纯真,小溪正是这样的爱着黎少东.
黎少东说他们的相遇根本就是命运一个不怀好意的玩笑,如果那天阳光不是那么柔和,小溪的神情不是那样孤独而暧昧,那么一切将不会开始.
那么所有人将都会是幸福的....
师生恋并不是美好的,它仍然承受着来自世俗的谴责,然而这种畸恋却是迷人的,它让身陷其中的人感受到一种万劫不复的美.小溪象是一颗全身浴火的流星,带着毁灭的气息进入了黎少东的天空,黎少东深知,他的生命中,不会再燃起第二次如此汹涌的情欲之火了,他贪恋这种不顾一切的美丽,而小溪对温暖与柔情的渴望终于被释放,然而压抑太久,堆积太多的感情一旦释放便有如洪水猛兽一般,摧毁人的理智.
如二十多年前小溪的母亲一样,小溪把这份爱死死的抓在手里,她血液中的占有欲更甚于她母亲,她不断追问黎少东:你爱不爱我?爱不爱我?他们开始同居,她不让他回家,让他时时刻刻都在她身边,她不断的向黎少东索要物品,衣服,饰品,食物,其实那些东西多数她都用不着,扔在柜子里无人问津,她只是利用那些来填充她内心巨大的空洞,她想证明给自己看,她的生命是鲜活饱满的,然而寒冷仍旧席卷她的身体与内心,她冰凉的手抓着黎少东索取温暖,她蜷缩起身体,黎少东会紧紧的抱住她,像抱一直只小猫一样轻轻抚摸这个让他不知所措的女孩的柔软头发....
那一刻,幸福就像是能慢性致死的有毒植株,在深夜开出凄凉的花朵,散发出糜烂颓败的芬芳气息......
现实总是来得太快,黎少东与小溪面临着巨大的舆论压力,不管在哪里,他们总听到人们在背后不怀好意的议论,揉杂着色情与丑问的流言蜚语不断传入他们的耳朵,小溪是颗自转的星,除了黎少东她不在乎任何事物,然而黎少东却是个平常人,他面临着家里的巨大压力,而小溪的偏执也已经让他身心俱疲,他开始觉得小溪像个索命的小冤鬼,把他的精力一点点吸干殆尽.
他们开始争吵,他动手打她,她高声尖叫,摔东西,他们彼此伤害,想把对方逼上绝路,很多次他们吵完后会抱在一起失声痛哭,喃喃的说着:对不起,对不起.然而仅存的爱已经阻止不了外界的伤害,争吵就这样不断重复,不断升温.终于有一天夜里,黎少东忍无可忍把她推出家门,暴躁的喊着叫她滚,不再理会她的叫喊,一整夜,都没有理会......
小溪说:"那一次的争吵,我付出的代价是在寒冬的夜晚躲在楼梯待了一夜,他以为我会找个温暖的去处,可他不知道,除了他身边,我真的无处可去."说道这里,她掉下了眼泪."我一开始不停的叫喊,砸们,他始终没有理我,只到我疲倦的再也没有力气,我就在门边蹲了下来,我觉得他不在爱我了,那时侯我突然想到了母亲,想起她孤独的迎风而立的背影,我似乎感知到了她当年的心境,耳边只有呼啸而过的风,我发现我掉入一个诡异的轮回之中,重复着她的轨迹."
第二天早上,黎少东打开门,吃惊的发现她蹲在门口,问她:"你就这样待了一夜吗?"她抬起苍白的脸说:"我很冷,抱我进屋."黎少东感到一种巨大的疼痛撞击着他的心脏,图书馆中那个神情落寞的女孩与眼前这个女孩重叠在了一起,这个女孩的孤独绝望总是让他觉得手足无措而沉重,他一把将她抱起,紧紧的将她揽在怀里,那么紧,仿佛要将她揉到自己的骨血中去,他在她耳边喃喃的说:"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小溪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因为我爱你,我不想离开你."
因为我爱你,我不想离开你.
然而爱一出口,就已成利刃.
四
毁灭与重生----"因为我爱你,我不想离开你."沈溪重复这句话的时候,眼角有泪,仿佛在做某中宣誓一样,字字都透着一种坚定不移,让人相信,这爱在她心中,的确无可替代.
然而爱,是如此伤人的东西.
黎少东第二天就离开了,如当年小溪的父亲一样,一去就是永别,小溪与她母亲太过相象,直至把人逼上绝路也不会甘心,她在下课时不顾一切的拦住黎少东,神色凄然的说:"不要离开我好吗?"黎少东说:"小溪,不要固执了,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也希望你能幸福.",小溪又说:"可是你不肯给我幸福."
黎少东不想再争执下去,摇摇头转身离开,小溪大声问:"你还爱我吗."黎少东没有回答,继续走.突然黎少东觉得腹中一片冰凉,低下头看到一把钢刀穿透了他的身体,刀尖上滑落一滴血,滴在大理石地面上,凄艳迷人,周围一片尖叫声......
那么就把你的恨给我吧!十几年来我一无所有,而你又撤走了最后的温暖,你怎忍心把我两手空空的留在那里呢?
黎少东回过头来,说:"傻丫头,你在干什么?"小溪不语,泪水一滴滴覆盖在那些血滴上......
"我就这样结束了我们之间的一切,很匆促,几乎算得上是草草结尾,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始终不肯放过他,放过我自己.不爱了,一切的存在都失去意义了."小溪自嘲的说."我觉得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也已经随着那一刀而离我远去了,这算是毁灭还是重生呢?"
五
用剑者死于剑-----沈溪又恢复了她那不见悲喜的表情,木然的看着窗外,我说:"黎少东放弃了对你的诉讼,你可以回去开使你的新生活,毕竟你还年轻."我面无表情的说着这些套话.经历了这些还能重新开始吗?我看着她木然的表情,不知她又陷入了哪一段回忆,我叹了口气,转身离开,我的手搭上门把手时她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最终还是跟我母亲一样走上了歧途,你知道吗?我恨她,这种恨来自每一个细胞,这恨烧灼着我的心脏,经常满满的就要爆炸,我曾经试图割腕,我憎恨自己的血液,当我看着血从我血管里留出来时,那种报复的快感是任何人都无法理解的,可是我始终无法逃脱这个羁绊."
我再次讶异的转身打量这个女孩,她苍白脆弱的身体坐在阳光下,嘴角含笑,目光深深的隐藏在眼睛后面,扑朔迷离,我感觉到她那么脆弱,轻轻一握就会烟消云散,那种易逝的美不禁让人神伤.我想开口劝慰她,却不知从何说起,于是我转身离开了.
毕竟那生命之重不是几句劝慰就能解的开的,那些藏匿在人心中的黑暗总是轻而易举的控制一个人的宿命,无可挽救.
她们涉过同一条河,想无限接近那彼岸的花朵,她们将花朵紧紧攥在手中,致使花朵枯萎死亡,她们同样被这真相所伤,爱本就是这样......
沈溪的死讯在第二天晚上被我得知,她在她与黎少东租来的房间内切腕自杀,双腕支离破碎,我听完房东太太的抱怨就离开了那里,我裹紧大衣走在街上,我想,小溪的眼眸也会像夜空的烟花一样散去光芒吧,她与她母亲是如此相象.
我抬起头,看到遥远的天空中,一颗流星划过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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