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早上六点五十分掐断今夜之梦的。
我将那些未做完的、湿漉漉的梦从身上扯下,平铺于地面,日日如此。时间久了,它们缺失养分,皱缩成尖锐的石子,又渐而堆叠成嶙峋的山峦。于是我要援山而上,跃几个峭壁,再下几个缓坡,方能走出这栋火柴盒般的寝室楼。有时会有几个尚有余息的梦追上来,缠住我的腰肢,迫我回房同寝,我须得冷静果敢地抽刀挥剑,似割舍血脉般斩下这粘连的情缘,才不致误了时间。
与考研签订卖身契约的我,已很久很久,不能做一个完整的梦。当我将这人间惨剧告知旁人时,他们往往不以为意道:“不做梦是好事”,而后便摊开书本,为我讲一些梦境与睡眠质量、与年龄间的幽深哲理。我望向他们脚下——地面光净如洗,只有零星散乱的瘦弱梦境被抛在角落,沾满厚重的灰尘。
或许视梦境为过客的人,不可赏得它的曼妙。
我惊惶地发觉,当我狠心割舍梦境时,我的梦也在离我远去。我曾是一个很好的造梦者,任何现实与幻想中的情节都能任我摆布,幻化成令人心仪的模样,于深夜里按序游行。白日里,我不过是这世上最平凡普通的女子之一,可回到那张0.9乘2米的小床上,扯下蚊帐、系好床帘,我就可在昏暗中觅得一方天地,去穿山越海、去飞天遁地、去追缅历史、去探访未来。它可以描摹出不必实现的想象画面,也可以拥有值得回味多日的跌宕情节。
然如今,我不再做梦了。或者说,我不再做快乐的梦了。黑夜如一张光滑的锦缎,挂不住任何饰物,也留不下任何污渍。
有时我试探性地推开桌上的千斤书册,拿出放虎归山般的魄力,妄图放纵自我,睡个地久天长。可那些欢悦的梦境,冲不破图书馆坚牢的玻璃大门。入我眠的,往往是蛛网般扭曲的英语单词、是令人百思不解的专业问题、是绕口令般飞旋而过的政治知识点。我被迫提早醒来,恍惚地望着对面那个摊着层层叠叠厚重医学书的女生——她伸了个懒腰,又继续埋头学习了。
我不知何时能再与梦境重归于好,让它温和地、漫长地,安然畅憩在我黑暗中寂寥的怀抱。也许待十二月过去,一切便恢复如常;又也许我这余生,都将为生计所迫,无暇与好梦交谈。
“这盼望很悠长,亦决心等到尾。”
图书馆的钟声憋住我翻涌的梦境,我亦憋住一口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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