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对我说:“你爸呀,什么都好,就是……”就是什么,她没说。
‘什么都好’,加一个隐忍的后缀,忽然让人遐想无穷。以过日子的标准来看,父亲真是无可挑剔,每月工资如数交上,让干的家务,默默干了,脾气好,不嫖不赌。如果非算缺点的话,就是父亲爱抽烟,讨厌烟味的母亲因此将他从这间屋驱到那间屋,实在受不住了,夹着烟的父亲便抗议一句:“你究竟要让我到哪间屋?”可能父亲不明白,在我们家里,根本没有那间屋。
母亲说的‘就是……’我明白,她是说,父亲是一座石雕,这石雕会挣钱,勤于家务,就是缺乏感情。一个女人可以爱上一个花言巧语的男人,一个浮躁的男人,一个给予她虚荣的男人,却独不会爱上一座没有感情的石雕。母亲要的,其实只是最基本的东西,一点体贴、一点慰藉、一点柔情,而父亲给不了。
退休后,父亲开始和我谈谈心了,介入我们之间最好的话题就是梦,一觉醒来,父亲就对我说,他昨晚又做了一个怎样的梦,他梦见了早亡的父母在河边喊他,他梦见了他被村里的猪撵着跑,他梦见了儿时闹饥荒时,一个接一个倒下去的亲人。说完梦后,父亲就抽烟,望着窗外发呆。父亲还活在过去的岁月里,他在他儿时的农村掰包谷,守望凄凉。
因为‘梦’的楔入,我借此和父亲沟通,听他娓娓说心事时,我说:“爸,你怎么不跟妈说呢?”父亲说:“你妈不懂。”在我看来,不是母亲不懂,而是父亲不懂,他根本不懂一个女人需要什么。
有一天,母亲突然找我说话,说夜里父亲哭了,她推醒正做梦的他后,他还是哭。父亲断断续续说,他梦见自己在一条船上,看见母亲在水里拼命挣扎求救,向他喊。父亲急了,跑去想让船夫把船停下,可船上空无一人,船还是走。看躺在身旁的父亲无助地抽噎,母亲安慰他说,现在好了,那不是梦吗?父亲依旧哭,说:“我就是心疼你,我害怕一个人过下去。”
母亲擦完红眼睛,走了出去,留我一人在那里,我在想父亲的眼泪,掂量那些眼泪的重量。
好半天,我振作着出来,对母亲说:“他其实还是很爱你。”母亲疼爱地捧着我的头,含泪点头,她懂,她比我更懂。
所以,我泰然了。我原以为,在父母的婚姻里,只有相依,缺乏深爱,我一直这样认为。现在,我依稀看见了几滴眼泪,因而我知道,在父亲那个石雕的躯壳里,有一颗肉做的心,它深藏不露地跳动着,喑哑地说着些,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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