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到半夜,听到母亲房间的门声。接着是脚步声,先在妹妹睡的中间屋停了半晌,然后停在我门前。我以为她是要去卫生间,但不是。我半睁开眼,看她竟走进我的房间,怀里还抱着一床薄被。她必是睡热了,或者是想到什么,半夜里要转场,结果却发现另外两间屋子里都睡了人。
母亲在我床前站了一会儿,又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
凌晨四点钟,暴雨如注。我起床跑去楼上关窗。下楼,见母亲进了厨房。妹妹也起来了,我们一起跟进厨房,母亲正在用电水壶烧水,水壶里只有一壶底的水。
“妈妈你烧水干什么?渴了吗?”
“不是,我要泡脚。”
“凌晨四点钟泡脚?!”
“我脚痒。”
她不记得家里有燃气热水器,可以直接从水龙头接热水。就算想起来,她又总是等不及热水流过来就把水龙头关掉了,以免浪费水,所以总也接不到热水。于是,她就认为水管里只有冷水。每次想要泡脚时,便仍然是她的老办法:用电热水壶烧些水。而今,她又常常搞不清电热水壶要装多少水。每次烧喝的热水时,她常常装了远远超过最高水线的水,于是水开时便从壶口喷涌而出;而每次要泡脚时,又常常只装一壶底,说:“我用一点点热水兑上凉水就够了。”
照顾母亲泡完了脚,三个人各自安寝。突然,母亲又从房间走出来进了厨房,我追进去问又怎么了。母亲说:“我来把电热水壶关掉。”
她所说的关掉电热水壶,其实是水壶插座的开关。现如今,大部分的插座都有独立开关,开关上又有或红或绿的指示灯,这些小指示灯便成了母亲的心病。她有着那个时代大部分人的节电意识,若非必须,所有的灯——无论大小——都要关掉;若非必须,能用小瓦数的灯,便不可用大瓦数的。我夜里看书台灯和大灯都开着,她就会几次三番地到我房间来劝我早早休息,见好言规劝不起效,她有时会直接关掉我的大灯,说有台灯就够了,有时会非常痛心地抱怨我怎么这么会糟蹋她的钱——她自然也是不记得家里的水电费都是从姐姐的银行卡上划扣的,并非花的她的钱。她也分不清什么节能灯不节能灯的,但凡亮的,就是费电,越亮越费电。连那些插座开关的指示灯、电视机顶盒空调的待机灯等等,统统都是她的心病,必要关掉,如果关不掉,便拨掉插头。而且,她也的确已经分不清哪些是真正的电器开关,哪些是待机或插座指示灯,总之两个字:关掉!不管你是在给手机充电,还是正在煮粥煮饭。
我见她把一溜插排的开关都关掉,心里突然升起烦燥和崩溃,吼她:“那不是热水壶的开关!那是插座开关!你没事闲得老关它干嘛?!”虽然我知道这样吼对她是完全无用的,除了令她不快。果然,她嘟囔着:“不关掉,到时把壶都热坏了。”然后就气乎乎地回她的房间去睡了。
我却又失了盹儿,翻来覆去睡不着,听着外面雨声不绝。堪堪快六点,终于迷糊过去。
再睁眼时,雨停了,已经八点了。人仍然困倦,懒在床上。所幸我是没有工作的人,否则这样没白没夜的作息如何得了?!
母亲对自己凌晨四点泡脚的事毫无记忆。一如既往地做她的早功课:关空调,来来回回推拉窗帘和纱窗,把餐桌和餐边柜上的杯杯罐罐叮叮当当重新摆一边,进厨房把厨房里的锅碗盘盆也如法炮制。组成一首早晨独特的交响曲——Morning Call进行曲。她用这种办法,可以把让姐姐和她同时起床,而她起床的时间最早可能是四、五点,最睡可能到八、九点。但我和妹妹都是比较无赖的人。任她叮叮当当,我们仍然蒙头装死。倒也逼得她演奏完之后,便回自己的房间歇下了。我们又睡了半个多小时,想着总归不能真的把母亲饿着,才起来做饭。
平时照顾母亲的主力是姐姐,我是替补,在姐姐有事时,或者临近崩溃时过来替换几周。妹妹还没有退休,孩子也未成年,只能偶尔抽点时间过来陪陪母亲。这次,就是我暂时过来替换姐姐个把月,妹妹也恰好有假期,过来两周,也是成年后难得的母女、姐妹团聚时刻。
早饭后母女三人闲话家常。母亲时常回忆童年生活过的祖宅。说太久没回老家了,祖宅都被荒弃了。祖宅离家车程大概一小时,其实姐姐近些年带她回去了几次,每次都是触目伤情。然后很快又忘掉,重新念叨好久没回老家了,什么时候该回去看看祖宅,但在母亲的心里,显然又隐隐记得祖宅已经没有了。
按母亲的说法,祖宅是一套三进的大宅,白墙黑瓦,十分阔气。小时候,母亲就在那个大宅长大。外公是读书人,民国时曾在江西省政府做过事,解放后死在东北某监狱里,具体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一概不知。外公出事后,外婆便带着母亲姐弟几人离开了祖宅。早年的日子过得不免凄惶,直到近几十年才慢慢缓过神来。而祖宅自母亲离开后又经了七十多年的人间风雨,早已湮灭。旧屋倾倒,翻建许多新屋。原来只有几户的村落,繁衍了许多人家,建了许多的房舍。
母亲念叨得多了,我和妹妹便商量开车去走一趟,毕竟我们两个也确实并没去过祖宅。下了两天雨,气温降下来一些,也正好出行。我开车,载着母亲和妹妹,跟着GPS倒也很顺利就到了村头。
那是一个很典型的江南小村落。
从村头往里走一点儿先是一个小小的天王庙,其实只是一间房。里面没有光源,黑乎乎的,但香案上仍然供奉烟火。两根烟熏火燎的大柱上烫的金字倒还挺新,可以辨出“金烬不熄千年火,玉盏长明万代灯”。
在往里走,便有一片池塘,加了护栏。现在村里家家都有了水井,便再没有人在这池水里洗衣洗菜了。池塘后面就是祠堂。应该是翻修过的,半新不旧。里面很简陋的香案和神龛,墙上两块黑石碑刻着捐资的村民的名字,又有一块碑刻着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村规村约,倒也是传统与现代的和谐共处。两个红纸黑字的条幅,上书: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
村里都是一式的二层楼,一看就是比较新近的现代建筑,丑,但实用。还剩下几处旧宅,破损的情况各不相同,有些墙上挂着“不可移动文化遗产”的小牌,却都不是我们的祖宅。母亲虽然来过多次,但已经完全没有记忆。我们便向村民打听,同时在微信上问姐姐。终于在几栋民宅的缝隙里,找到了。
祖宅只剩几段残垣断壁围成的一个二十几平米的小院,也不知道是那三进大宅中的哪一进哪一院。一面的半墙上有粉笔写的“拆”字,没有画圈,又被雨水冲淡了,不留意还看不到。另一面墙倒是成了某户民宅的后墙。剩下的两面墙各有一道小门,一道门已被砖石瓦块填死,另一道门伸出几根绿枝条:小院里,草木丛生,藤蔓交错,除了五、六只翩翩的黑金翅蝴蝶,再也进不了别的访客。那蝴蝶在枝头上下飞舞,突然有两只追逐着飞出小院,直上邻舍的小楼。
回家的路上,下起了极大的暴雨。下午我在屋间里写东西,听到母亲和妹妹在客厅闲话。母亲说:“今天去祖宅路上风景还好”。妹妹笑道:“呦,妈妈,你还记得呢?我以为你已经忘了。”母亲说:“是我们俩去的吧,你姐没去吧。”妹妹答:“是她开的车。”
母亲的校园里,校友几年前捐建了几栋徽式仿古建筑。墙体是新建的,但门窗和一些内饰都是从旧房子拆来的。母亲每次走过,都认定那些建筑是拆掉她的祖宅建的。最初的一年很有几分要跟学校打打官司的意思,现在倒是不提这个了,但每每唠叨之意,便是总觉得本是她的财产,如今不跟他们收回也就罢了,但应该可以分一杯羹,跟人家要一间房子来住。可恶的是几个女儿总是千拦万挡,不肯出头替她撑腰也就罢了,还偏说那宅子不是她的祖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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