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跟学生们讨论一篇Working paper,年轻人活跃的思想,我有点跟不上。
拳怕少壮,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一个我非常看好的学生说,我们可以用类似热力学第二定律的描述模型来为论文建模。
我笑笑,毕竟还是太年轻,胆子大,而对很多问题的认识太肤浅——而且,所谓老师,用处大概也就是在这个时间吧?所以,讨论会结束之后,我悄悄告诉他,其实这个思路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就有人有过,后来有学者对这个问题进行了更为深入的研究,并指出了若干不足。
那位同学有点沮丧,还是说,但是我没有看到相关的文献。
没有看到,就不认为它存在。其实是多数优秀的年轻学者所存在的共同问题。
我是个年龄不算太大——在某个圈子里,也被称为青年学者——考虑到年龄,自己这样一个聊算“老夫略发少年狂”的老东西,有时也只能腆着脸接受这个让媳妇取笑过好多次的事实——但心很老的人;对于学术问题的研究,向来只认考据和实证。所以,在我现在这个年龄上,脑子决然不比学生们好使,但是,对很多问题的认识,还是远远比学生们深入的多。
这大概就是经验。
经验这个东西,就是能让人距离历史上出现过的很多东西,越来越近。
举个例子,研究与教学中,我经常需要使用统计分析工具。自己用,一般一点问题都没有,但是带着学生们做得时候,往往有学生会发问,为什么要这样操作或者为什么要引入这个概念等等类似问题。对于这些问题的回答,显然可以通过某种纯理论的说明一概而过;可我不喜欢那种敷衍,更偏爱从历史上某位学者为解决某个具体问题而提出这种方法开始说起,一直说到这种方法在近年来的拓展与进步。
于是,一个小小的问题,我的解答可以范围宽广到让人无奈;有些不怎么认真听的学生,很可能在我漫长的讲述完成之后,把之前所提出的问题忘得干干净净。
我媳妇说我是话唠,我妈说我是磨叨,我女儿说我还是比较适合写小说。
可我知道,在某个学术问题上,你要想距离真理越来越近,就必须首先从距离它最远的最初的起点开始论述。这当然不是说,讨论任何一个问题都要讨论到宇宙本源——起点的选择,是最考验一个学者对于某个问题的认知水平与学术境界的关键点。形象一点,这个点就有类椭圆上一点,你要画出椭圆,就必须选定作为焦点的问题,然后找到现存问题在过去的提出方法,也就是历史与现实对称的另一个焦点,然后围绕这两个焦点搜集资料、进行论述、寻找数据、完成实证分析;正儿八经的研究,似乎别无他路。
这是一个多么无趣的过程。在你不断修行、努力踏出精进的每一步的旅途中,你不仅看不到终点、甚至完全不知自己的起点,只能是茫茫然地、全无指望地付出自己的时间;而能在这条道路上给你指引的,除了少数皓首穷经者留下的一点点踪迹和为师者能提供的些许如同清水般的帮助之外,你能够寻觅到的线索,无非只有前人为你建立的若干座绿洲。
而你的研究,未必就不是后人继续前行的绿洲。
尽管有些时候,作为硕士研究生的研究成果,多半都只是一些应景的海市蜃楼。
年轻人多少有些年轻人相对不再年轻的人的优越感。他们会认为,进步是世界的一种常态。这种想法,对于我们生存的世界是多么的容易理解——遥想当年,第一次见到麦克他什电脑(苹果早期台式电脑)的我,看到网景浏览器中显示的8bit网站图片时,也是这么想的。后来,我们有了自带IE浏览器的Windows2000、更便宜的Windows XP、未免不是失败的Windows Vista还有现在每个人都在使用的IOS、Chrome OS、Windows8与Windows10;有了超级漂亮的各种浏览器。它们和它们搭载的设备,让我这样一个已经不再年轻的人,也时常有着这样幼稚的想法:世界会不断进步下去。
可惜,这不是真正的事实。
用手机发微信是进步、用ipad的隔空传物瞬发照片是进步、带着一个小小的Kindle就能储存下多半个图书馆的资料也是进步,但是,这些进步,谁说不源于18世纪纸带打孔编程在纺织机上最早的应用呢?它们的工业级实现,实际上也就是建立在德国还有皇帝的时代,那位天才数学家(高斯)所创造的绿洲之上。
对于数学这样一个纯哲学而非科学的学科而言,高斯的诞生、马尔科夫的诞生、费马的诞生、牛顿和莱布尼茨的诞生都是一种偶然事件。这不仅没有任何的历史必然性,也没有任何的可预见性。
可是,于我们所生活的世界而言,他们就是闪着光、一瞬而过的流星。其燃烧自己所带来的光明,确实让我们在黑暗中前行了一段比较遥远的距离。
胡适在《告中国公学十八年级毕业赠言》中曾说过,人要趁着自己年富力强的时候,努力做一种专门的学问。又如高斯所言,不管你愿不愿意,你总要在一个特定的时段出生,然后束缚于其中——这个古怪而不公平的事实,让你在面对过去时,有一种天然的优势,但是在面对未来时,又与小丑无异。
总之,为学者的努力,实际上就是为了距离未来真理越来越近,而同时也是为了距离现有的真理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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