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

火

一

我与四姐跟着爸爸去河上采冰，一进屋，发现满头满脸的冰碴子，怎么抖都抖不掉。正值小年，我们每年都是这一天采冰，放在院子里，以备除夕夜时给故人送灯。

我家很穷，但不是最穷的。那些最穷的人家里，我们不怎么去，因为总有孩子穿不上棉裤，就缩在被窝里。

那一年我爸刚升了师傅。他是全县最好的师傅。我爸因为领了四个徒弟，所以多了一份教工费，我们家存了满满一窖的冬菜。

买白菜时，我兴奋极了，因为不用总是吃白薯面野菜团子。我跟四个姐姐排着队，按照个头大小，互相隔着两三米远，往院子的地窖里运白菜。我跟在四姐身边，当半个人用。我趴在离窖口往下看，几乎就要听到地窖的架子被压裂的声响了。

干了一天活，我爸很累了，姐姐们都有自己的事，谁都不理我。只有我妈，带着我去串门。我们跟前院的媳妇，都在另一个人家里打扑克牌。那年我七岁，自觉已经是一把好手了。

“这丫头片子，跟你家老管一样，干啥活都启齿咔嚓，以后有出息！”那家主人边赢我的钱，边夸我聪明，哄得我就不下牌桌。一直玩到八点多，把我妈带那点钱输得精光。

当晚摸黑回到家，我累得倒在炕上就睡着了。

二

我大学的时候，有个同学问我，你们家那，是不是全年都是冬天？

我笑着说：“是呀是呀！我们那，所有的人都会游冬泳，老爷们都会掏冰窟窿，媳妇们嫁人之前就会做棉裤。”

他惊愕的看着我。

回忆，就是冬季。

在中国的北方，冬季是不能没有火的。

三

一早醒来，我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我裹着被子爬到炕的另一头。那扇窗能看见我家的后院，早晨四姐常在那里劈柴。

今天，那里站了好些人。

我赶快穿衣服。

他们围在我家地窖四周，男的多，女的少。不知是不是巧合，他们全穿着黑色的衣服，好像在参加葬礼。

我穿着去年新做的红色的小棉袄，挤到我父亲的大腿边，用手紧紧搂住。我把头钻在他宽大的手掌下边。

父亲头也没低就把我抱起来。被他抱着是最舒服的事。可是他按着我的后脑勺，不让我往前看。

我发现空气里弥漫着难闻的气味。有点像集上卖的烤羊肉串，有点胡了，好像没有调料，又有点臭，像是放坏了的肉。

我向四姐使劲挤眼睛，她一噘嘴，眼睛骨碌一转，非常稳重的向我爸说：“爸，我带小妹进屋！”父亲回头看看她，点点头，把我放下，不放心地说：“你们就在屋里，别出来了。”

一落地，我像脱缰的野狗，——马太大了，我还只有七岁——“嗖”一下，钻过三个大人的裤腿，像一道影子似的，站到事件的中心。

地窖敞开着，臭味更浓了，让我有点想吐。我用袖子捂住鼻子，一个黑黢黢的东西，正待在地面上，从形状来看，像一个人。我拉住一个人的大腿，以防自己摔倒。

“老五怎么出来了，快抱走。”他是我邻居家大爷。一双大手突然把我拽起来，大猫衔小猫似的，把我拖进了屋，跟着，父亲把四姐带过来，在外面把房门锁了。

我病了半个多月，我四姐被胖打了一顿。

四

对火的记忆，就是从七岁那次意外开始的。在那年之后，父亲的赫赫威名逐渐的传了开去。他不仅有十几个优秀的徒弟，就连县里领导家要盖房子，都找我父亲来开圆木。那些两人粗的圆木，父亲看上一眼，就知道能开出多少根多大多长的木方。

又是一个新年，瑞雪频频。我们家换上了新房，房子宽敞，有两间有宽敞土炕的睡房，每一个窗台上，母亲都栽了花草，她说，生命旺盛，家门就兴旺。我们家房门前的灯杆，是我目所能及的人家里最高的。

三十晚上，父母带着大姐二姐三姐坐在炕上包饺子，父亲靠着火墙看书，我跟四姐每人提着一把玻璃粘成的小提灯，站在房门口拈开一百响的鞭炮，一人一个，“啪，啪”的点着扔着玩。

半夜，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桌，父亲推门出来叫我们吃饭。他仰头往上一瞧，头顶上漆黑一片。

灯杆上的蜡烛呢？

父亲没说什么，拿出一根新的蜡烛。我们吃的很香，说说笑笑。

母亲说，父亲的大徒弟看上我大姐，我们推推搡搡问大姐嫁人不嫁人。母亲又捉起我的两只手，说大姐那次骑车带我，太不小心，要不是药好，我这双手就废了。那十只手指握着自行车前把，实实地撞在大姐单位的篮球架上，全断了。

大姐笑着，不怎么搭话，只说以后妹妹们如果挨欺负，她还去跟人家打架。大姐不仅最漂亮，还能把大她三岁的男人打趴下。我们笑作一团，笑话三姐，总是哭哭啼啼，大姐打的最疯的一架，就是为了她。

吃过饭，我们该睡了，父亲要开门看看院子，谁知，那灯杆上，又没了蜡烛。

母亲的脸色非常难看，连大姐二姐都不出声了。

父亲换上第三只蜡烛，我们都去睡觉。

早起，蜡烛还是不见了。

大年初三，省里来了一个领导，他是回家看老父亲的，顺路到我父亲单位，想开些木方。

四姐带我和一群孩子去学校院子里滚雪。雪很厚，每年过年之前最冷，总会下两场特别大的雪，让我们在上面随便摔打，一点都不觉得疼。

天气依然很冷。四姐怕我双手落下病根，不敢带我玩的太久，想要回家打牌。

走在路上，我们欢快，我说：“你放心吧！我有金刚罩铁布衫，大火也烧不坏我！”

结果没行几步，就听有人说救火。

我和四姐面面相觑，几乎同时像箭也似的飞奔出去。

跟着人声，我们竟跑到自己家。我们前院的房子上燃着熊熊大火。那时，房子的顶都是草做的，骨架都是木头，一个火星都不防，几分钟就能把房子吞了。

我们跑近，那火顺着风，正往我家使劲的拱。院子里，母亲带着三个姐姐，还有街坊几个男人，正在搬东西——房子没了可以盖，东西没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我跟四姐见情况不妙，也要赶紧加入到拯救行动中去。可是屋里什么也没有了。

“花！花！花！”我跳着指向窗台朝四姐喊。

四姐看向窗台，也使劲喊：“搬！搬！搬！”

我俩一趟接一趟，累的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把花全都救了出来。

那边，房子快烧没了，火也渐小了。他家一个老太太和一儿一孙住在一起，连铺盖都烧成了灰。

到中午，没了火，父亲也回来了，我们家人六口往房内搬东西。母亲和大姐清点物品，什么都不少，但是重新搬到窗台上的花都死了。母亲问是谁搬的，我俩死不承认。

五

北方是冰与火之城，有冰就有火，每年都要持续半年时间。

冰是肌骨，火是性情。

我行走在中国的大半山河，川藏空灵广阔，江南锦绣柔美，唯有东部的北方，壮硕的，像个多毛的猛犸象，勇猛机灵，又像森林的灵兽，驯鹿。

同事笑着问我：“怎么一过年你就请长假，你去打狍子啊？”

我说：“没办法，大雪封路，回去就出不来啊，连火车都被埋在地皮底下啦！”

他狐疑的看我，我也狐疑的看他。

六

母亲坐在我的小床上，我央求她，讲点我小时候的事。

她说：“你什么活也不做，像个黑胖的小子，到处钻来逛去的闲惹祸，如果谁来报说家里有什么事，准是你淘气。”

我滚在她腿上去，问家里着火的事。

母亲说，：“咱们家并没有着过火。那年前院着火，是他家孙子偷了咱们家灯杆上三只蜡，趁他爸跟你爸去开方，窝坐炕上玩火，把被子引着了。”

“他妈没在家？”我问。

“他妈，那不是烧死在咱家菜窖里了。”母亲说，“你还吓病了。她婆婆那天晚上想吃白菜，她不好意思跟我要，就找你去玩，把你玩累了，就没人到处跑啦！你睡觉，她就去咱家偷白菜。那两颗白菜你没看见？搁了一宿，都冻了。她把白菜放窖口，自己没上来，烧在咱家碳火盆里，一夜啊，那不烧焦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