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二中的小卖铺的格局,是和别校不同的:都是当口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零食,可以随时吃辣条。上课的学生,傍午傍晚下了课,每每花两毛钱,买一包辣条,——这是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包要涨到五毛,——靠柜外站着,辣辣的吃了休息;倘肯多花五毛,便可以买一袋瓜子,或者干脆面,做零嘴了,如果出到一块多,那就能买一个茶叶蛋,但这些学生,多是普通家庭,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椰子的,才踱进小卖铺隔壁的包间,辣条就着茶叶蛋,慢慢地坐吃。
我从高一时起,便在二中的小卖铺里当伙计,大爷说,我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穿椰子的,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平常学生,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辣条从橱柜里拿出,看过辣条分量足够没有,又亲看辣条是卫龙的,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掺假(jiǎ)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大爷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扫地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大爷是一副凶脸孔,学生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巴赫到小卖铺,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巴赫是站着吃辣条而穿椰子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眼睛里时常夹些血丝;一撮乱蓬蓬的杂乱的头发。穿的虽然是椰子,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换,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泰勒韦达定理,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又会数学,别人便从世界三大数学猜想之一“哥德巴赫猜想”这半懂不懂的名词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巴赫。孔巴赫一到小卖铺,所有吃辣条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巴赫,你今年又要去复读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来一包辣条,卫龙的。”便摸出五毛硬币。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还不会求函数方程!”孔巴赫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智商……”“什么智商?我前天亲眼见你做题不会,把笔记扔了。”孔巴赫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扔笔记不能算不会……不熟悉!……复读生的事,能算不会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指数函数”,什么“对数”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小卖铺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巴赫原来也读过高中,但终于没有考上大学,又没有找到工作;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解得一手好题,便替人家解解题,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喝懒做。解不了几道题,便连人和“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解题的人也没有了。孔巴赫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赊账的事。但他在我们小卖铺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账本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账本上划去了孔巴赫的名字。
孔巴赫吃过半包辣条,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巴赫,你当真读过高中么?”孔巴赫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大学也考不上呢?”孔巴赫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高斯-马尔可夫定理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小卖铺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大爷是决不责备的。而且大爷见了孔巴赫,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巴赫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学弟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学过函数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学过函数,……我便考你一考,求函数渐近线,怎样求的?”我想,天气稍微一冷就穿秋裤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巴赫等了许久,很恳切地说道,“不能求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方法应该记着,将来高考的时候,做题要用。”我暗想我离高考的时候还很远呢,而且我们高考也不一定考这道题;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求极限求铅垂、水平和斜渐近线么?”孔巴赫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求极限的两种方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巴赫刚吃完辣条,想要向我讲解,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当整数n>2时,关于x,y,z的不定方程x^n+y^n=z^n无正整数解。”
有几回,隔壁学生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巴赫。他便给他们一人一根。他们吃完辣条,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袋子。孔巴赫着了慌,伸开五指将辣条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袋子,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学生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巴赫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大爷正在慢慢的结账,翻开账单,忽然说,“孔巴赫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六块五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吃辣条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把书撕了。”大爷说,“哦!”“他总仍旧是不会求函数方程。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没看完习题解析直接做函数去了。函数这样的的题目,能随便做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看习题,后来是求函数方程,做了大半夜,就把书撕了。”“后来呢?”“后来把书撕了。”“撕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不复读了。”大爷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暖气片,也须穿上秋裤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学生,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来一包辣条。”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巴赫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披一件破棉袄,穿着椰子,肩上背一个起毛的包,用尼龙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来一包辣条。”大爷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巴赫么?你还欠六块五呢!”孔巴赫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辣条要卫龙。”大爷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巴赫,你不准备复读了么!”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复读,怎么会把书撕了?”孔巴赫低声说道,“耗子咬的,咬,咬……”他的眼色,很像恳求大爷,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学生,便和大爷都笑了。我拿了辣条,卫龙的,放在他包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五毛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包是书,原来他是把书都粘好了。不一会,他吃完辣条,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背着这包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巴赫。到了年关,大爷翻开账单说,“孔巴赫还欠六块五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巴赫还欠六块五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巴赫的确是不(kao)再(shang)复(da)读(xue)了。
写于二零一七年夏
改编自 鲁迅先生的《孔乙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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