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转冷了，病房南边的园子静悄悄的，只有池子假山顶上的水管汩涌着水发出声响。落下的水，引得金鱼以为有饵食，聚拢后又失望地散开。金鱼都是束腰乍裙的样子，这样的形态虽然好看，但游起来很费劲！水蜘蛛却仗着油质细毛脚在水面往来如履平地。
园子本身就不大，加上杂草丛生，散步时只能局限于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好在呼吸病区的都不大到外面来散步，像那供暖的蒸汽一样窝在病房里喘息着。
除了查病房或睡觉时间，他是这个园子来的次数最多的。外面的空气新鲜，还可以回一些不便让人听的电话。住院以来，他跟家里人约了手机开机时间，除此之外都关机。他现在这样的状态在五年前是不可思议的事，那时何等兴旺！
五年前的一天，财务科老周趁着他没有客人，进来对他说：“不能再往银行存款了，银行又开口要调款子用了，上次的二千万已到期还未到帐。”
正常情况下应该是银行看到企业运作的好，要求企业到银行开户，并给予便捷的贷款条件，然而他这里不缺资金且富足有余！有那银行就通过上头打招呼，领导不明就里，认为银行主动找企业做往来是好事啊！哪有企业拒绝银行的？更有甚者，竟有银行非要他这里接受贷款，如果不到他那边开户，说是会让税务来烦的！
好日子中，企业名声越来越大！地方上是把他这块当作主要经济增长点来关注的，与其扶持那些小而弱的企业，不如抓大放小。领导对他说：“这么好的基础，你不做大，还有谁能做大？”仿佛做大是手到擒来的事。
大环境下，谁不想做大？自己无时不在盘算着怎样做大、做强，如同有一股压力在内心涌动。这压力来自以往的成功和自信，来自于存放在银行的帐面数额，那可是一笔巨额存款。
人往高处走是人之常情，虽说自己的企业在地方上数一数二，但他的眼光早就越到了远方，比照着比自己做的更大的企业。然而，要像别人那样做大，别看手中有资金，但真要上那盘算中的项目是不够的，投资额度会超出自己现有的家底总和！这还不是主要的，资金可以找银行解决，问题是“可行性”，即风险问题。他不是那种头脑容易发热的人，深知干哄容易成事难！做好做坏都是自己在做，一旦趴下，没有谁救得了你的。但这样的担忧很快就让自信给替代了，以往走过的路，缺资金、缺技术，所遇到的种种挫折和磨难，不都过来了么？有的企业之所以越做越大，很大的因素是因为自身盘子大，融资能力强，越是大的项目越少有人做，做起来反倒容易成功。反之，投资小的项目做的人多，竞争激烈，成功的机会就少。真的要上那盘算中的项目的话，凭着自己现在的基础和势头，是不可能不成功的！
社会上缺少资金的企业很多，都是些不够贷款条件的对象，却不缺攻关能力，走门路很在行。银行一方面碍于放贷指标有限，另一方面为那些企业愿意承担高利率所吸引。因此，被银行周转的那两千万到期虽未能回笼，却又在动他另外资金的念头了！这样的事都是支行一把手的事。具体做法是由银行选择用款单位，然后以“委托理财”为由，把他的款子放出去，从银行的帐面上是看不出的，是所谓的“体外循环”。为了让他这边放心，有加盖银行公章的存单为凭。对于他来说，看重的是这枚印章，他是只认银行不管用款单位的。
既然上次的二千万没有按时归还到账，因此是不可能再放款了，但已有先例，款子放在银行就有些无法掌控的感觉。他曾安排财务，不能光看银行的对帐单，需要有意识地动一下，做一下进出，结果当然看不出问题！但一边是紧缺资金的社会，一边是巨额数字睡在银行，难保没有人千方百计撬动银行。这样一些担忧也是促使他上项目的原因之一。
那准备上的项目是有成功实例的，临县有一家正在上马开工土建，临省的那家提前两年已经产出，每天的利润将近有三十万，一年下来那是什么概念？他这边如果做成，那时他的名声、他的人生又将是怎样的一个状态！
他兄弟姐妹有五个，四兄弟他是老三，同样是父母生的，数他矮小， “蔫头茄子”是他儿时不起自有的绰号，虽然长的不起眼，但他的心思不输任何人，越是他这样的人，做事的韧劲和出人头地的心比任何人要强百倍！现在的他不说跺脚震地，有那一等头的人物和俊男美女，见到他都得缩短三分俯下身子，仿佛在他面前不该生的那么高一样。这么些年来，事业有成和财富积累让他充满了底气，虽说表面上依然谦虚，但那不过是一种 “谦虚为虚，炫耀为实”的变通，终难掩趾高气昂。他是做梦也未想到会有今天这样的！现在的他不满足于现状了，他觉得只要自己愿意，是能成就更大的事业的！
现在做着的产品，是自己的“发家产品”或“看家产品”，利润逐年增长，在此基础上如果扩大再生产可以说是轻车熟路，但他现在要的不是稳步增长，要的是“裂变式”和“跨越式”的发展，这就需有“大手笔”！他要开拓一个全新的产业，能创造更大业绩的“长线产品”。每在这个时刻，就有一种“当今之世，舍我其谁的”的豪情在升起。
但是，雄心归雄心，在规划资金时却有了具体的困难。总投资需要六个亿，手上有两个亿，寅吃卯粮，把“看家产品”三年的利润加进去，统共有三个亿。新项目做成产出的时间周期大约需要二年时间，到时用产出利润还贷，五年下来，投资的产业就成了净资产。
缺口的三亿，无须担忧贷不到款，银行一向是看好他的，常年存放在银行的存款是最好的信用凭证，而内在还有一个情况可以影响银行，那笔经由银行体外循环的两千万至今未能收回！那用款企业不要说还本金，近两个月利息都难以催着，——虽说由银行在设法结息给他这边。具体经办人向这位行长汇报，那老板当初上项目破土奠基、红旗招展、锣鼓喧天的热闹景象，现在看起来那都是为了套取银行资金而押的戏码。现在，那老板随时有“跑路”的可能！这是银行最担心的事，虽说数额不是最大，正常贷款出现坏帐，这样的额度也有的是，但体外循环可是违规违纪的事，业内难说没有同类事发生，但丑事人人有，不露是高手，作为同意这样操作的领导，那老板一次次私底下与他接触，那都是“无‘礼’不登三宝殿”的，“意思、意思”的次数太多了，一旦出事，自己倒霉的程度不会低于那位老板。银行是不可能垫资的，那只会欲盖弥彰，只有用贷款来缓解，这也正是他这边的想法，贷得银行的款，弥补那催要不着的两千万。
金融支持实体经济发展是国家一再提倡的，但在实际操作中，银行放贷不是依靠的信誉，是有资产抵押做保证的。他这边的老基础评估不会低于二个亿，现有一个亿存放在银行，新项目土地使用证和建成后的厂房产权证，以及设备采购合同，到时都可作为贷款的保证，以六个亿的资产贷三个亿，平均下来，贷款比例未超50%，因此，向上申报贷款的账务报表是会做的很好看的。只是三个亿的贷款，当年分行指标额度已经不够用了，为此，这位支行行长专门跑了趟省行，让省行从其他分行调了一部分指标，当然万一有不良贷款风险由这边分行承担。
这样经由省行协调，一方面解决了贷款指标，另一方面 ，万一这笔贷款有风险，也是经过省行审批过的。如果这三个亿放贷成功，分行业绩增加，同时化解了企业对那两千万催要的压力，这两千万相对于三个亿毕竟是个小数字。
即便这样，这位行长依然对那两千万最后的结局无法把控，有时一想到这件事，他是多么想回到出面协调这两千万之前的干净时刻，但是回不去了！起先是老板再三求他，现在是他这个行长找不到对方，让法务部发函，告诫对方有可能构成贷款诈骗犯罪，然而，现在的社会是打死的多，吓死的少，能否起到作用难说，捅出去露了馅倒是肯定的。他曾私下找公安上的朋友咨询，当然是回避掉“体外循环”这一环的，说成是银行的资金，终因投鼠忌器而作罢。
正当他为找不到那借款人着急时，这位老板竟不请自到，站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口气是不单还不了钱，说已经咨询了律师，这不是国家的钱，言下之意不构成犯罪。还说两千万和五千万，甚至一个亿都是个数字问题，意思是再帮他调些资金，说：“到时会连他这个行长的退路都安顿好的。”这不是还不还钱的事了，而是在要挟他了。这位行长都有了往最坏处考虑的打算，自己是否构成犯罪难说，丢饭碗头是肯定的！
这时，信贷管理部汇报有两家企业的贷款到期转贷不了，行长听了觉得这也是个机会，可以趁这边需要贷三个亿，让这边再为那两个转贷企业提供担保，用这样的办法加深牵制，以此作为解决那三个亿资金贷款的交换条件，把战线拉长，再慢慢设法化解问题。
为了支持这个项目，政府领导亲自挂帅，专门成立了班子协调方方面面，征地、拆迁、安置、土地使用统有政府出面。而企业这边也披红挂起了新厂牌子，成立了新项目办公室，他把老产品交给了兄弟打理，这时的他有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豪情，仿佛看到了那事成后的旗帜在向他招展。
从奠基仪式到新厂房落成，周边只要一听到鞭炮声，就是他这边的好事，即使到晚间，那厂房工地上也是耀如白昼。土建很快结束了，操作人员培训也已经作了安排，万事皆备，就等着设备到位安装。从上到下没有比正式开工产出的那天更值得喜庆的事了！
说到这设备还得提到这项目的始作俑者。
人在社会有了名声，贴近你、依附你的人也就多了起来，这类似古时显贵总有门客或西席围绕在身边一样，这些人也不总是在奉承你蹭饭吃，总在某一方面有着擅长或起着作用，说不定那天荣达了，相互提携或者成为寅掾关系也难说。
此人原先在外贸公司，有能耐的人心大、头颅活，只是鱼大池小，时运不济，终究犯了事，原单位难以蹲身，先前这边外贸出口与之有关系，利用他门路广，被这边用上了。这项目的来源就是他引起的，其他地方投资成功都是真实的事例。由于熟悉外贸这块，这次采购设备由他担纲。合同签订前到德国考察两人都是主角，正式在合同上签字当然只有法人代表一人落笔。
原先预计土建需要一年时间，竟提前三个月落成，为了增加喜庆气氛，围墙四转遍插彩旗，那正是“红旗漫卷西风”的景象。由于心急就显得时光的慢，终于接到了设备到港通知，始发港竟不是德国，而是从捷克发出的，这还不说，在检验过程中，发现整套设备竟是二手货，是重新涂装后搬移过来的，这当然是不能接受的，于是开始一来一去地交涉，各说各的理，回头再仔细研究合同，两种语言文本一对照，属于各自表达，讲到底，人家也没有黑你卖高价，那个货就是这个价。两套设备，欧元折成人民币近二个亿，如果较真的话，不说官司打赢打输，原装新货还得再增加二个亿，人家仿佛了解到这边的盘子一样，说是可以考虑退货提供新设备，吃准了这边在总盘子规划好后再增加二个亿那是不可能的事！
这边交涉还未有结果，港口的延搁费用却在直线上升，计划中产出时间也成了泡影，而银行的还贷时间则是限时限刻的！这一连串的不顺顿时像山一样压了过来，挫折感由此而生，心也开始随之收紧，意识到自己是把鸡蛋放在一个蓝子里面了，成了一锤子的买卖。经不住再拖延了，必须面对现实，就有了得过且过的想法：旧归旧，确是德国货，只要能生产就行！
总起来说，设备检测下来还算是正常的，但产品却达不到预定的标准，上万个零件，有时拧紧拧松某一镙丝对产品都有影响，不惜花费重金请专家来了一批又换一批，还高薪挖了临省那企业的技术人员来指导，问题依然！单那试车原材料就损耗了近百万元。汇总各种情况，最有可能的是因为设备寿限上的问题，这有些像女人上了年纪一样，不能跟年轻时那样能顺产了。
更要命的是，这边的机器设备还未正常生产，市场却早已不是三年前的行情了。产品是石油延伸产品，受石油市场价格变化影响，因设备问题耽误了近一年时间不说，即使设备没有问题，三年前的原材料价格与三年后的价格已经差异很大了，有人会说那就水涨船高吧，产品跟了涨价，然而事情并不是那样的简单。
除去原材料价格上涨，产品等级只能当次等级产品价格销售，产品因为设备调试不正常产出时间延后，银行贷款利率却在不断增加，财务成本明显提高，这里面还有一个最主要的原因，三年前上产品时供不应求，现在市场上早已过剩，各厂家只能依靠降价来争市场。回想起来，仍是在上项目时就犯了大忌！有这样的说道：当某一产品在桌面上说起时，在座的都说是好产品 ，能挣钱！这样的产品，经过筹款、批地、建厂房、设备到位安装、产出，这时很可能当初的市场行情已过去了，或者说市场上已经饱和了，因为人人都说是好的产品，你能投资，别人同样也会有相同的想法。反之，对桌面上说的产品莫衷一是，甚至没有人附和，这样的产品，说不定你就是独家经营，倒能赚到钱。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局势是，设备勉强在运转产出，但已是无利可图，甚至是生产比不生产还亏，但还不能不生产，一旦停产，让银行知道了，说不定会宣布你进入破产程序。也不是把土地、厂房、设备抵给银行所能了事的，银行是不要抵押物的，只会走破产程序，一经拍卖，七折八扣，三钱不值二钱，那才是败到底了！因此，哪怕还不了贷款本金，勉强支付利息，当银行向上级汇报时，只要不说已经停产，银行方就不会轻易宣布你进入破产程序。因为这时的银行和企业在一定程度上是捆绑在一起的，银行也不愿意看到你破产，资金是国家的，但事情是人做的，少不了人情世故，虽说放贷是经由省行审批的，但贷款文件是下面形成后呈报的，出事后，那些文件中的数字是经不住审核的，客观归罪起来总是需要有人来承担责任的，而且那体外循环的资金窟窿永远是个定时炸弹！因此银行只得捂着，得过且过。
原先的老产品与新项目产品分属两个不同的法人，当初为那三个亿贷款，是用老厂的资产做抵押的，好在老产品的产出不在抵押担保范围内，银行无法掌控，虽说是可以通过诉讼手段来追究老厂这个担保法人的连带责任，执行老厂的资金，但那样也就逼死了两边的企业，银行目前是不会这样做的。现在，新项目不要说有利润，而是完全依靠老企业在拖动着，只是这时的老产品——“看家产品”，也不是三、五年前的行情了，由于把所有的精力都聚到了新项目上，忽视了老产品的升级换代，优势不再，利润也不是以往可比的了，被新厂拖垮恐怕只是时间问题。目前来说，由于盘子大，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成片的厂房和原先的光环依然在支撑着他，只是，那钱多得无处放的日子像梦境一样远去了！
他的身体就是这个时候出现不适的，起先是易疲劳，一声咳嗽，感觉有低热，按着症状上网看文章，怀疑肺部有事，回想有次体检拍片时，说是肺部有两个白糊糊的斑痕，医生怀疑那可能是肺结核钙化的病灶。既然已经钙化了，也就没有当会事，现在回想起小时候父母是把他丢给别人带养的，长大后听说带养他的婆婆自身有痨病底子，在喂养时习惯先将食物嚼碎，然后以指代勺送食进口，难保不把病秧子染给了他。
确诊下来是胸膜炎，症状不是太严重，医生建议住院，他找借口溜了出来，自己到药店按着方子配了药，他是不能倒下的，得挺住！
接下去的时间，他是多么希望这项目能像那股票行情一样，有低谷也会有反弹的时候，但一想到那设备的老旧好似自己疲惫的身心一样。更让他失望的是，临省那企业都已经更新了全息数字设备，类似自己这边的设备都已经淘汰掉了。
现在每到月头发工资前，他就头痛难熬，拆东补西后很快又开始担忧下一个月的开支。现在银行那头的本金是还不上了，光是每月三亿贷款利息就够他受的了！他都有了停付银行利息的想法。在上项目前，在银行最多时有将近一、二亿的自有资金，担忧被银行动用，曾安排财务故意让资金流动一下，当时并未看出有问题，现在才知道，那都是为了应付他在表面玩的数字游戏，其实，不止动用了那收不回的两千万，有整五千万！按说，他是可以凭手中的存单去兑现，但银行方已经明确告知，虽有存单，由于是以“委托理财”的方式“体外循环”，利率高，银行不承担风险。这当然可以通过诉讼解决，输赢难说，问题是那三个亿的贷款是明明白白的，一闹起来，宣布企业破产，到时谁也占不着便宜！
事情还不止这些，为了贷那三个亿，银行通过地方领导来做工作，为另外两个企业转贷提供担保，虽说仅是信誉保证，加盖公章、签名落笔即可，无须用财产抵押担保，只是那两个企业早就负债累累，是生生地把他给拖进去垫棺材的。当时他是有这方面意识的，总认为反正贷了你银行三个亿，只要项目成功，都是能过得去的事。
这一桩桩，一件件，思前想后，“暴发”是不具有条件的，看来“死亡”是不二的归宿了！照说，两个企业都是有限责任公司，法律关系上，公司是拟制人格，不是他这个自然人，也就是说，哪怕公司倒闭破产了，是影响不到个人的，但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在办理贷款时，银行曾要求公司形成股东大会决议，所有股东须为公司借贷作出保证，一旦公司还不了贷款，公司股东个人需承担连带责任。虽然从字面上理解风险是明确的，在当时的形势下，仅是把此看作例行的手续，再怎么着也想不到会落到现在这样的境地。
多年的养成，已让他身处逆境而不露声色，但在夜深独自时，怪罪起来，还是自大害了自己，旁人那些做大、做强的鼓吹，让自己丧失了理智。而领导曾经的“你不做大，谁还能做大”，早已为“有本事做大，没有本事就不要做大”所替代。那“神抖抖”的岁月，是再也回不去了。即使用从前的吃苦耐劳、挖空心思从头再来 ，也无法起死回生的，早前的那些赚钱本事，用到现在是起不了作用了，反之，现在社会上稍有能耐的人放在早前十年二十年，可以说个个都能发财。
人生在世，财富可以无穷增加，但人为了生存所需却也有限。企业现在负债连本带利有四个亿，但余生开销所需有三、五千万就够了，就此，他早在设备出问题时，马上意识到这次很可能是命中的一劫，这步棋没有走好，但不能输掉一切。企业死了，他依然要好好活着，于是就提前作了准备，把准备用于购买原材料的周转资金转移了一大部分。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他可以留有一手应对后半世，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他那以往生活形成的惯性依然在裹挟着他向前滑落着。
别看他的个子不高，但他五官端正，智商更是不输任何人，更何况那年头有钱就有一切。那时乡办企业不兴秘书称谓，有一定规模的都会设办公室。办公室主任一如秘书一样与老板最接近。男老板用办公室主任或秘书多半喜欢用女的，这不单是异性相吸的规律，也有着安全的因素，一般来说，男的较之女的在宏观野心上定然比女的要大。与他而言，两个因素兼而有之。他用女的不会是那种高挑的。他是从店家那里学到的，说是女营业员身高压客，不容易做成生意，这也符合他的审美观，他喜欢小巧玲珑型的，长相也不是那种美艳式的，是那种小家碧玉式的，这样的人，一方面出生清爽，另一方面好掌控。至于能否胜任工作，耳鬓厮磨下来，他本身就是最好的导师。即使这样，如果不考虑身份背景的话，凭空站在一起，女的依然对他是不会睒一眼的，但他的才干，他的金钱，日久生情，少有女子能守得住的。
应该说这位办公室主任辅助他做了许多事，如果不去考虑两人之间那一层关系，应该说是称职的。她还兼着外贸方面的工作，那位来自外贸公司，说动老板上项目的人，与她分管外贸有着关联。
两人相处最佳时期，也正是企业上升期，他那时像闪耀的明星一样令人眩目，人们关注的是成就，不是私生活，即使明知，哪也是正常不过的事，或者说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小节而已。日常里，他从不张扬她的存在，从外表上看只是派她工作上的用场，应酬之类从不让她出场，或许这是一种对她的关爱或是“私藏”，加之他是有婚姻家室的，但你千万不要以为他是出于害怕或后顾之忧，更多应该归自于自律或水平的体现。其实，这里面还有着另外的安排，这可以从这位女子后面的归宿得到答案，但这是后话。
上新项目成立新班子也需要有办公室，当然也需要有新的办公室主任或秘书，这次当然也是用的女的，诸如家庭、身高、个性等主要条件一如那一位，只是长相属于另一种美而已。他的水平还体现在外人看不出两个女子之间有丝毫的争斗。前面那位不啻是没有半点妒嫉，反而乐见其成，这当然是从旁人眼光来看的，内底子到底怎样说不清，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前面的那位从他身上得到的想要的一切，业已完成了原始积累，而她之于他也完成了“历史使命”，她需要走自己的路了，细想一下，即使他与原配离婚，恐怕她也不见得会跟他，两人相貌差异是一会事，应该还有着其他的预设。
事情的发展依然是那句话，有得有失，她虽然满载而回，——无论是身外的财富还是练就的才干。由于她与他有着那一曲，最终竟与公司内的卡车驾驶员成了夫妻，这显然是不匹配的，走在一起，可以想像贵妇与脚夫，或者说，一个是司机，一个是坐在后排的老板。这不是老天的安排，而是现实的将就。前面说过，没有人会去管她与他之间的关系的，但一旦要婚配他人，没有哪个男人会忽视这一点的，即使这样，她依然在以另一种方式展现着优势，很快夫妻双双就离开了正如日中天的企业，自己另起炉灶当起了老板，做的产品当然是原先自己所经手的，表面上老公是法人代表，但这企业、这产品、这所有的一切，明眼人是一目了然的。
刚才说到她在任上时，老板私藏她从不让她参加应酬，看客是不用担心他在社交这方面有失着，他是不缺女人的，而且是因需所取，有陪酒的、有出差跟随的、有国外考察懂外语的，有时你到他办公室，也会撞见有那身份不明的女子默默地坐在一旁。有人要说了，他都长成这样了有什么魅力？啊哈，惟其如此，他才需要展现自己，以此证明他的荷尔蒙不逊任何雄性，当然，换个角度，也可以说成是他在体现人生价值，更也可以说成是在报复女人，这最后一点你可以从他那结发老婆的长相等到引证，如果他一事无成，那他们正是天作地合的—对。
虽然这样，老婆早早就为他完成了硬指标，儿女双全，只是长相和个头实在不敢恭维！一对儿女遗传了父母的短处。他对这双儿女的不满意可以从后面发展的情节中得到引证。
原先的办公室主任因婚姻离开他后，这当然不能空缺，他早前就有了安排，让后面的这位扶了正。这里用“扶了正”是指原先她就在办公室“行走”了，就等着那位走了后接班，当然，那位走不走，何时走，以及自己有一天会接替前面的那位，后面的这一位是不清楚的，但这样的安排，前面的那位是清楚的，这都是两人商定好的，一个是“既然不可能成就婚配，迟早自己要有自己的归宿”；一个是“她要走就走吧，未尝不是好事”，但内中如何言明和具体约定以及安排只有他们两人知道。
后面的这位早就在办公室“行走”的好处是上手工作容易，虽然这样，这一位的能力是不能跟前任比的，但他注重的不是这点，更何况自从项目黄了后，公司就垮了下来，相应一应事务也减少了，即使工作量多，他要的是她在他身边配真正的用场。
后面的这位接任后，企业一步步走着下坡路，颓势已成定局，但瘦死的骆驼比毛驴强，更何况他早已有安排。如果说前面的那位带走了钱财和产品，相对后面的这位，他是尽可能安顿好她亲人，公司的绿化，产品包装等这样一些好处，可以让开小卖部的一家过的很舒坦。
回想起来，他的病情基本是随着企业的颓势加重的，但他对病情并不太着急，知道这病是由结核病菌引起的，医学对这样的病早已有了特效药。服用的两种药物，虽然是传统的，但却是医院的不二选择。他严格按照说明限时限刻服用着，哪怕一时没有水杯在手，他能趁人不注意，不用水就能把半把药物一仰脖子吞下。当他第一次服用后，看到小便颜色的变化，就觉得药物在起作用。他要在别人不知不觉中把病治好。在以后的门诊需要时，他会找借口出差，舍近求远，赶到上海大医院去复诊，为的是不碰到熟人。然而，一个疗程结束后复查，总体来说，病情不好不坏，医生建议他还是住院接受正规治疗为好，他犹豫着，最终没有接受医生的劝告。
为了能让企业维持下去，从未向银行之外借过款的他开口救急了，这些借给款子的单位和个人都是外地的，不太了解他现在的状况，原先这些单位和个人也曾得到过他的帮助，因此在他开口时，没有多也有个少，问题是，他日子好过时，他一人可以帮助多人，反之，现在这些人加起来要救他是不成的！俗话说“救急不救穷”，更何况是一个企业！
这样一些关系很快就用尽了，只得转向周边附近，首先开口的对象是前办公室主任。她对他的处境太清楚了，一如他了解她的底细。至于调到多少资金，借未借到，旁人不得而知，反正随着企业的颓败，两人的关系是日见疏远。
当然他是可以坐吃老本，靠那藏匿的款子度过余生的，企业可以任其消亡。但他没有这样做，一是老产品多少还有产出，虽然入不敷出，但拆东补西，还可以混着日子；再一，哪怕是个烂摊子，那也是企业，自己依然是老板，可以说了算！如果仅靠私藏的钱过日子，走在大街上，就什么都不是了，而且是不会安生的，因为背负了太多的人情债，比方，某一科室只需要三个人，坐了四个人，尽管那多出的女子每天只是光鲜鲜地坐在那里什么都不干。更有那光领工资不上班的“顾问”或“专家”不知有多少？他现在像寄生母体一样被附着许多“债”。
想来，人不是生来就不守信的，谁都想做长子，不愿做矮子，只是落难后，信誉和道德须让位与生存。项目失败后，虽然债务巨大，但那是国家的钱。那年月，能借得银行的钱是有能耐的体现，负债经营是魄力的象征！工薪阶层、打工族很少欠国家的钱，倒有百分之七八十在银行有存款，但那是个不起眼的阶层。
即使在他最艰难的时刻，人们都认为他撑不下去了，如果某一天听到他的企业破产了，或是他自身趴下了，那是正常不过的事！自那项目黄了后，人们是满耳朵听到的是他亏欠和日子难过，但他像不倒翁一样，一年又一年，依然存在着。于是人们就转而设想，认为他定是让“好死不如赖活”的信念在支撑着。
还别说，真实情况确实如此，他那极具“韧劲”的个性，显示出强大的生命力！
然而，毕竟是每况愈下！最头痛的是高利贷像催命鬼一样！当时借用这样的款子，没有现在对高利贷性质的清晰认识，不过认为利率高而已，利滚利是次要的，反正债多不愁，主要是那些毫无人性吸血鬼的手段，让他吃尽苦头！欠银行数额再大，只要主观动机不是侵占，用于创业，银行是不会要他命的，不像政府官员贪污受贿三、五千元即构成犯罪，只是这人头子上的高利贷，像无形的绞索勒的他喘不过气来，虽说不会要命，但要他的胳膊和腿脚还是可能的，是不会让你安生的！
正在他最难熬的时刻，这位后来的办公室主任怀孕了，这并不是意外，是早前计划中的事。只是在计划和实施时，自己的身体不是现在这样子。
他对自己那一双儿女不满意由来已久，他要借用这位的基因重新造就下一代，虽说现在的条件绝非往日可比，但放在身边鲜崭崭的少女不把她变成少妇是不可能的事。至于社会议论问题，分成面上的还是背后的，背后的就不去管他了，皇帝背后还有人骂昏君的，面上的有一个说法掩饰一下就算了，信不信由他。他已经过了那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阶段。
计划是这样的，在准备让她怀孕前，就安排好她的婚姻，当然由他来物色可以结婚的对象。这对象是永远不会让他露面的，更是不会让他们接触的。然后在有了孩子后，再办理离婚手续。流露在外的信息只是说那男的是外地的，有那不知情的会当面问她，至多从她嘴里得知丈夫是做美发的。在他那个空间里，是没有不识相的会刨根究底的。至于他是如何做到的，版本可以很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离不开“钱”字！旁人不要以为需要大价钱，有十万、八万，至多二十万就解决问题了。想啊，一个贫困或收入很低的人，只需要形式上的结婚离婚就能获得那么多的钱，何乐而不为，不要有太多人愿意哦！
计划的不足之处是生下的孩子不能一步到位随了他姓，那也无所谓，是暂时的，即便永远姓别人的姓，也改变不了是他的血脉，改变不了他对她的拥有，同样不能改变她与那孩子的关系。更何况与那男子商定时就讲好，款分三次支付，一笔在领取结婚证当天，一笔在离婚后，最后一笔在小孩到派出所变更姓名时。从此两讫！以此来解决孩子的出生入户和就学问题。
他的办公桌后面整堵墙是一排组合柜，外表是一模一样的，其中有一扇门是可以通向里间的，那里面的一切应该是他内心世界的有形体现。可以想像那里面曾经上演过多少剧情，或者是有过多少种莺声燕语交汇过。
他的个性属于那种好静的人。即使在企业兴旺时，为了避免过多应酬，会有办公室在前面挡掉一部分客人，挡不住的，即刻会有电话来请示，不想见的，即刻可以隐入那秘室中。
现在已经到了不是他可以决定见谁的年头，主动权掌握在别人手中了，那些讨债的，尤其是放高利贷的，给他造成了很大的心里阴影！正常情况下，如果内急，身后那秘密的去处就是最方便的地方，现在为了遮人耳目，他需要绕到其他公共场所解决了。人说“门可罗雀”，是形容失势后的境况的，而他依然人来车往，但那不是生意兴隆，而是要债的，为此，刚开始有监控视频那会，即使资金极为紧张，不是先用于监控生产车间紧要部位，而是从工厂大门到自己办公室都安装了探头，从此可以坐在办公桌前清晰地看到来者是谁。有那不需要回避的，哪怕是已经踏进了他的办公室，他假装不知道谁来到一样，依然低头作出正忙着的样子，而来客不知道自己的后背正有那视频在播放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当然，这些探头和视频主要作用还是用于防不速之客的。
回想白手起家时，是没有“创业”一说的，是为了有口饭吃。那过程好似爬山登高，很累、很吃力！爬到一定高度喘气那会，回看一眼走过的路，竟有了成就感，而后努力再向上。花了十多年时间，达到了令人眩目的高处，风景甚好！开始志满意得了，神抖抖了，展眼再看，竟有更美的景色在向他招手，殊不知，美景与风险同在，不知觉中，脚下落空了。人说创业像爬山，一步步艰难登高，而败落起来，犹如从山颠往下跳，一步即成。自己因项目而败落只用了短短的一、二年时间，犹如急速俯冲下山，却丝毫没有轻松感，只有将要坠入深渊的惊恐！
决定上项目时，是何等的踌躇满志！躺在床上设想成功后的辉煌，真是“今夜无眠”，现在躺在床上，满是人生落难后的凄凉！辗转难眠，夜半醒来，竟是一身冷汗。他从网络上知道这是典型的肺结核杆菌引起的虚汗，意识到前阶段吃的药未有作用，反而加重了，必须考虑住院治疗了，都需要考虑保命了。相对于做事情，人说有心无力，他现在是既无心也无力了。胸膜炎既然是结核病菌引起的，是会传染的，得当心影响到她和刚出生的孩子。企业的存亡与这病和生死比较是次要的，倒是那喝血的高利贷时时催逼，让人心神不宁！
住院能得到正规治疗，医院比在家有更好的隔离作用。他却未意识到已经丧失了最佳的治疗时机。结核杆菌是可以在人体多个器官繁殖致病的，落在肺上就是肺结核，落在肠上就是肠结核，落在肾上就是肾结核，不一而定。但不管播散何处，只要是结核病菌引起的，首选用药是利福平和雷米封这联药，正规治疗下，治愈率还是很高的，但前提是专科、正规治疗！
住院前，他偷偷服用了有一个疗程时间，应该说是认真的，生活也还是规律的，营养更是没得说的，但心里压力是他最主要的障碍，在身心俱疲的状态下，没有做到静养，统归无效。
生传染病也有好处，少了与外界的接触，你想接触别人都不愿意来，有了难得的清静。那些债权人听到他进了传染病医院就急了！就转而开始向他家里人催要，儿子回答他：“冤有头，债有主，法律未规定‘父债须子还’。”儿子能说出这番话，他多少有些欣慰。
其时，国家正开始惩治非金融机构从事金融业务行为，放高利贷的如果诉到法院，有可能被认定无效借贷关系。无奈，也只能等待他出院后再行催要，再一，本金早就到位了，现在逼的是利率转换的本金，是利滚的利益。把人逼死了也没有好处。
他希望能得到最好的治疗，也曾托请找过关系。这次住院换了新药，一段时间下来拍片检查，胸膜炎包裹未见缩小，而且有了明显的积液，只得采用抽液的方法。第一次抽后，他就想象着胸膜从此开始粘合，期待着下一次拍片时，那包裹部位在缩小！接连几次下来，医生背着他在嘀咕，他也注意到每次抽时量不见减少，他开始怀疑效果。一向沉稳的他开始动不动挑剔周边的一切，及至有一次出了病区到了医院行政办公区域转动，遭到阻拦，结果大动肝火，与保安发生冲突，院方领导没有指责他这个病人，而是怪罪病区领导管理不力。接着加大了会诊力度，竟查出肝脏指标异常，属于典型的因服用抗结核杆菌药物而引起的药物性肝炎，这也是容易动肝火的原因。肝脏相对于胸膜，肝脏更重要！需要立即停用药，停药后肝脏指数正常了，但那已是受到伤害后的恢复。
停药修复肝脏，结核杆菌没有药物的控制和治疗开始反弹，积液增加，不是医生的他也意识到了事情的麻烦！住院治疗，为了避免抗药性，重新换了药，现在因肝脏受损停了这药，肝脏恢复后再用这药也不见得有效，又得换第三联药，新药，临床效果难说，更主要的是任何药物对肝脏都会有损伤，只是程度上的差异。让他失望的是，有一次在小便池边遇到病区主任也在小便，余光看到这位主任的尿液竟与他第一次服用药物后一样的橘红色，这位专科主任竟也得了结核病，这还能指望他能治好病？他有了去上海专科医院治疗的想法。
得胸膜炎病不影响吃喝，也不影响四肢的行动，虽然病情有了既反复，他依然比别人次数多到这园子里来，想像着那满是结核病菌在空气中飞扬的病房是不能多呆的，医院的其他地方是去不成了，现在已经加固了周边的围栏，而且有专门的保安在值班。
他今天到这院子来不再散步，而是径直走到假山池子边。池子里有三样生物能转移情致，一是田螺，是那种薄壳的，稍微用力即能捣粹露出里面的肉。他曾看到有病友在线上系着螺丝肉钓龙虾，虽然没用钩子，那龙虾在水下见到有吃的就不管不顾，离水也不肯松手。再就是优哉游哉游动着的金鱼，然后是龙虾。他想，龙虾与那柔软的金鱼是迥然不同的两种生物，一个是浑身盔甲，张牙舞爪，一个是身姿婀娜，柔情似水。它们俩是如何能相处在一个空间里的？设想，龙虾只要用它那钳一样的大螯，对金鱼的腰肢轻轻一夹，就会分成两段，但它们像霸王与虞姬一样相安无事。
昨日，从窗口看到有绿化工向池子边的树上喷洒药物，他就担忧池子里金鱼难以活命！然而，出乎意料，金鱼依然悠哉，倒是那不可一世的龙虾却全已死翘翘了，对着这全无章法的情境，他想到了他那刚生下孩子的办公室主任，她是那样娇小，是那样柔弱，却为他孕育了下一代，现在母子鲜活！自己身为老板和孩子他父亲，那些曾经得到过自己眷顾过的女子，也都个个光鲜依然，而今的自己，反倒病怏怏的。手机上查看了胸膜炎最坏的结果是往癌上面发展。前天，医生又一次抽了液，但这不是常规抽液，而是为了化验，他看到抽出的颜色与前面的有了不同，带有血红色，虽说停药后，肝脏得到恢复，腿肚子似乎有了些力气，但看到这红色的液体，顿时双腿就开始发软。
正在他对着池子发呆时，有声音在叫唤，不会再有朋友或亲戚来探视了，人情都用光了。顺着声音，看到刚换的病区主任在窗口在向他招手，他知道化验单来了，这化验单犹如法院的判决书，让他提心吊胆！此前，床位医生说：“无论化验结果怎样，院方已经同意他转院的要求。”
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了！
作者：毛正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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